92年夏时,豆沙搬到了S市阳城区的一栋筒子楼。
因为四处无风,炎热极了,所以她时常学街坊老人,搬条长凳,坐在楼间树下纳凉。
距离这裏不远的地方,是S市有名的富人区。
豆沙夏日最常做的事,就是含着冰棍擦着汗,抬头看着一栋栋皎洁的别墅。
她低头时,身下是烂泥是污秽。
就算生而平等,也总有并非如此的时候。
她去夜大报名回来的那天晚上,救了一位夫人。
有人对她拦路抢劫,豆沙路过,用极笨拙的手段,当然她是不怕的,但是那位夫人只是一个弱女子,显然怕极了,豆沙也就不预生事,只说自己已经报了警。
那些人看豆沙异常镇定,松开了扭着夫人黑色的镶钻纽扣,匆匆逃窜。
夫人生得很美,是豆沙平生仅见的美,即使这见面落入了极大的俗套,豆沙心中却还是一震。
那位夫人含着泪,似乎对豆沙也有说不出的奇妙感觉,看到这个孩子,心中竟涌出千万种酸涩。
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之前被欺侮,一时抑制不住委屈罢了。
总之,因为此事,豆沙和那位夫人成为了极好的朋友。
夫人叫莺莺,微微一笑的时候,便似令人回到春暖莺啼之美景。
她不嫌弃豆沙住在筒子楼中,时常提着名贵的吃食去探望豆沙,又用纤细晶莹的手指指着狭窄屋内一处又一处的地方,如这裏放一盆玉兰,那里置办一个小的金属衣杆,又或者这样尺寸的小冰箱她也见过,极可爱,或许正好放在此处,再不然,厨房的每样调料还是依照液体和固体、柔和到辛辣依次排开,否则容易蹿味。
她走到玄关,豆沙的一双双鞋子,或者干净、或者沾了泥土,摆得歪歪扭扭的,心中又生怜惜。
这么年轻的孩子,没有父母看顾,想必心中也有一段伤心事。
莺莺每每含笑看着豆沙,自己也不知,怎么看这孩子实在都生得太可人意了。
“如果是您呢,您喜欢房子什么样子?”豆沙看着她。
“我啊,什么都好,只要有一块看书喝茶的小露台。不过你这裏空间太小,铺置那个实在浪费。况且桌椅要原木的才有趣致,不过现在连老木匠都不肯再做了。”莺莺啜了一口茶水,后又觉得不妥,问豆沙换成白水。
她最近调养身体,正在备孕,打算要一个baby。这可是父亲和丈夫如今最期待的大事。弟弟总是跑得没影,也不肯住在家中,大家实在是寂寞了些。
第二日,莺莺指挥着商场的工作人员把自己买的东西都抬到豆沙家中,推开门时,却愣了。
豆沙满头大汗,正蹲在地上,用原木凿桌椅。一凿一隼,无不精致。
她这间公寓极小极小,有个这样的东西,反而显得滑稽。
豆沙也似乎自知,又买来天青色的幔帐,圈起她自制的小露台,同公寓其它的地方隔开。
莺莺放下了手中置办的鞋架,看着被微风吹起的飘拂的幔帐。
她实在不清楚豆沙这样深刻而温柔的情意是从何而来,但是,莺莺心中只有揉入胸腔的感动,反而并不觉得对方有何图谋。
豆沙十分依恋莺莺,对莺莺百依百顺,而莺莺空闲的时候,也总是时时刻刻想陪着她,惹得丈夫老黄醋意熏天:“难不成抢得过一群男的抢得过小舅子不算完事,还要同个小姑娘抢。”
莺莺忍俊不禁,邀请豆沙到家中做客。老黄看到这孩子,反而一句话说不出来。
豆沙抿着嘴唇笑的样子,实在让人生不出恶感。他说什么,这孩子都肯捧场,有心刺她几句,她就用温柔沉静的眼睛,带着大海一样的包容,让老黄仿佛一拳打到了棉花上。
他嘀咕:“总感觉在哪里见过。”
有日保姆阿姨整理房间,无意拿出一本老相册,老黄一拍脑瓜,递给妻子:“我就说哪里看到过豆沙,原来是和妈妈年轻时候生得一模一样。”
莺莺抚摸着老照片,也不禁莞尔:“怪不得呢。怪不得,我一见她,就这样亲切。”
如此二人待她就更亲厚许多。
豆沙也因此时常厚着脸皮去莺莺家中拜访。
莺莺父亲宋万里颇有权势,常有外人不请而至,豆沙见客自然不便,因对这孩子十分熟悉了,莺莺便让她自玩去,他们夫妻招待过客人后,豆沙再回客厅用餐。
今日来的客人似乎并不寻常,莺莺夫妻也十分重视,令保姆阿姨重新置办了一桌饭菜,豆沙乖觉,不等莺莺招呼,就自己笑着揉着鼻子上楼去了。二楼有间活动室,裏面有许多电动游戏,听莺莺讲,是她弟弟幼时留下的。
来客进入玄关时,就看到一抹碧绿纤细的影子一闪而过,长发微卷,披散在瘦削的肩上。
她的脚踝好细,细到一望便令人觉得主任从未好好吃饭又或者生活不易的程度。
“愣什么?”莺莺对来客十分熟悉,微微一笑。
他点点头,也笑:“莺莺姐,好久不见。”
“爸爸今天不在,似乎是要外出开一个什么研讨会。”
“无妨。其实,我今日来,是要同你商量一件事。”男人穿着裁剪得体的西装,看上去是不符年纪的沉静温和,长相倒是其次,实在气质非凡。
莺莺赞叹他和七八年前那个青涩的少年模样已然大不相同,虽然那双眼睛依旧是旧时的模样。
莺莺许多年前,常给醉心工作的父亲送饭,因此才会碰到他的得意门生。父亲似乎还很不悦这个孩子被她看到,还曾再三叮嘱她不许提起此事。
“你说。”
“其实,事关令弟。”男人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把事情原本地告知莺莺,但是莺莺对宋唯的影响力最大,只有她才能做到。
“你是说小唯!”莺莺吃了一惊。
自他长大,任性恣意,总是随着自己的性子,再无一日听话。又兼他破了几起大案,调职到S市后,外面那些人知道了他和父亲的关系,更是一味吹捧,令他得意忘形、膨胀到不知所谓的程度,从前说起喜欢的女孩是离过婚的女人,试探她和爸爸的口风,莺莺简直气不打一处来,偏偏那个女人吊着他,手段异常高明,令他神魂颠倒到现在,莺莺炮仗脾气,骂过他几次,如今宋唯连家也不大肯回了。
“他怎么了?”莺莺急切。莺莺和幼弟从小相依为命,说是姐弟,更像母子,但凡他有一丝不好,她都像生了一场大病。
“他要去做卧底。”男人淡淡开口:“但是不行。对方绝不是他能掌控的,一不留神,酿成滔天大祸。别人引诱他上鈎,为了贻祸老师也说不准。”
“那该怎么办?”不知为何,直觉上,莺莺十分信任眼前的年轻人。
“我明日要出国。”男人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莺莺一愣。
“我先把事情做完。”这样,宋唯就不用再做什么多余之事。
豆沙打游戏打得有些无聊,就趴在地毯上弹小钢珠。
保姆阿姨看她趴在那里也不淘气,娇憨可爱,怕她无聊,给她送来一碗甜汤。
“太太最近十分奇怪,变了口味,爱上这个,我也给你留了一碗。”她招呼豆沙,话着家常。
豆沙看着碗中的甜汤,一愣,握着的珠子从指缝掉落。
“楼下的客人生得很是英俊,可是不知道是做什么的,和太太先生说个没完,现在都九点了,你急着回家么?”阿姨慈爱地帮豆沙拢头发,看着她喝汤。
豆沙笑着摇摇头。现在走,实在不合适。
她并不想见到外人。
保姆阿姨推开门,探了会儿头到楼下客厅,嘀咕道:“哎哟,该不是眼睛不大好吧,可惜了,长得这么好的一双眼,干净净的。”
“怎么说?”豆沙搁下碗。
“似乎有些斜视,同太太说这话,眼睛却仿佛一直朝楼上看着。”阿姨这辈子见过很多人,斜视是这样的。
之后的莺莺,确诊了怀孕。
豆沙时常看着她,也时常看着她的肚子。她看着莺莺时,眼神温柔,目光落在她渐渐隆起的小腹时,却带着迟疑。
“你不喜欢它?”莺莺很困惑。
“很辛苦吧?”豆沙看着因为怀孕而变得浮肿、时常喊着腰痛的女人,轻轻问她:“为什么非要这么辛苦,只要过好自己的人生不就好了吗?”
她不解莺莺执意生下孩子的原因。莺莺已经三十三岁,虽然还在育龄,但是日后恢复起来想必要比年轻女孩子差上很多。
“可是我希望我的人生里有它啊。”莺莺温柔地抚摸着肚子,这个孩子渐渐开始有了胎动。
莺莺白天带着它去院子里看鹦鹉,同她说会儿话,啃个果子,散散步,虽然都是些幼稚的奇奇怪怪的话,但是莺莺坚信它能听到。莺莺自言自语中自称妈妈,早已有了做母亲的决心。
而它也似乎知道母亲的呼唤,小小的手轻轻刮着妈妈的肚子,从不惹人烦。
“你很喜欢它?”豆沙黑黑的眼珠看着莺莺,她坐在莺莺膝下,她时常喜欢这样坐在她的身边,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