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胡汉政权的基本架构,基本上照抄晋制,并在其外又建单于台,以统驭氐、羌等所谓“六夷”——屠各本族乃至匈奴,不算为夷,是归大司徒而非大单于管辖的。如此两套制度,虽然貌似圆融,且主从有序,但实际运作起来,仍然诸多磕绊。
首先屠各、匈奴,虽然多数汉化,终究也有不少仍然遊牧,且与旧晋人世豪之间矛盾重重,想用同一套班子总体管理起来,难度相当之大,起码无论刘聪还是刘粲,都没有足够的政治智慧和耐心——倘若刘渊尚在,或许情况会略好一些。
其次氐、羌等六夷,如今其势大削,余者与平阳政权尤其是刘粲,亦多不相得了。
胡汉政权的民族架构,是以屠各为核心、匈奴五部为股肱,外抚晋、夷。也就是说,刘渊之所以能够壮大,首先是以屠各而御匈奴,继而与氐、羌等六夷,以及部分晋人世豪达成和解,结成同盟,如此才可僭号称尊、雄距一方。刘渊在时,初命刘聪为大单于,统驭六夷,刘聪继位后,改任刘乂,又改刘粲——这三任大单于当中,其实以前皇太弟刘乂最得氐、羌的拥戴。
缘由也很简单,因为刘乂父屠各而母氐人,而且其母族在六夷尤其是司隶、并州的各部氐人之中,权势和威望向来称尊。
刘渊第一任皇后乃是呼延氏,呼延为匈奴贵姓,此乃屠各与匈奴之间的政治联姻——其太子刘和,便是呼延后所生之子。呼延后去世后,刘渊晋封侧妃单氏为后,单氏先有一子,就是刘乂。
单后之父名叫单征,本是上郡氐酋,势力颇大——不弱于如今的虚除权渠——他在永嘉二年正式背晋而东渡臣从于刘渊,也是在这同一年,呼延后崩,单氏继立为后——这究竟是巧合,还是别有蹊跷,外人便不得而知了。
等到刘渊薨逝,刘和继位,欲图诛杀诸弟,刘聪起而相搏,就是靠着他当时大单于的头衔,得六夷之助,才能顺利击杀刘和的。但在政变成功后,刘聪却假模假式地推让帝位,欲尊其弟刘乂,缘由何在?一则刘乂虽幼,却是单氏所生的嫡子,而刘聪本张夫人所生庶子,尊卑有别;二则刘乂作为单征的外孙,虽然还未成年,却在六夷中威望很高,因此刘聪才不敢遽然跃居其上。
刘乂当时尚未成年,因此固让不受,刘聪遂得以践祚,尊单氏为皇太后,封刘乂为皇太弟,并任为大单于、大司徒。然而其后不久,刘聪便将大单于之位又转授其子刘粲,甚至于更进刘粲为相国,将汉、夷之政一以委之——刘乂、刘粲之失和,便自此始。
——还有一种说法,刘聪实烝单后,刘乂多次劝说单后自重,导致单后郁郁而终,刘聪和刘乂的兄弟感情才就此走向终结。
在原本历史上,刘粲多次通过靳准、王沈等奸人,恳请刘聪废刘乂而立自己为皇太子,遭到刘聪的拒绝。于是靳准等人设阴谋、下圈套,诬陷刘乂谋反,先杀其亲近大臣和东宫官属数十名,再废刘乂为北部王,最终将之谋害,并杀依附刘乂的平阳士众五千余人——其中泰半都是氐、羌酋长,由是“氏羌叛者十余万落”,几乎占到了六夷的一半儿……
而在这条时间线上,刘乂倒是先因情势所迫,与刘曜合谋,打算“清君侧”,杀靳准、王沈,结果被刘粲挫败,提前顺理成章地丢掉了皇太弟的宝座,遭到幽禁。刘粲等国内政局略微稳定一些以后,也便本着斩草除根之意,跟原本历史上一样,除去了刘乂,并杀其诸妻妾、子女。历史按其惯性发展,氐、羌多叛。
原本历史上,刘粲命靳准讨平了作乱的六夷,但在这条时间线上,因为北方太原郡已为石虎所得,故此叛羌、叛氐多数北逃,去依附了石虎。刘粲诏命石虎交人,石虎却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我都吃下去了,你还硬要我吐出来,世间哪有如此美事啊?
就此平阳政权可以实际控制的夷部几乎少了一半儿,剩下的也大多阳奉阴为,暗中阻挠刘粲施政。由此刘粲想要聚集兵马、物资,发动对关中的进袭,命令是下了,实际运作起来却阻力重重,导致迁延日久,这才没能赶上彭夫护、刘虎的进侵步伐……
裴该对于敌国内部的这种政治态势,是深有认知的——一则来自于裴诜等特务的探查,一则也来自于后世的见识。在原本历史上,胡汉之衰,最终导致刘粲为靳准所弑,其根由便可上溯到这场夷部大叛乱,而历史虽然已经很大程度被改变了,只要你刘粲在登基之前敢杀刘乂,想来结局也必然大同小异吧。
再加上河东的晋人世豪又以薛氏为首,早就与裴该暗通款曲了——刘粲打算秋后动兵的消息,最早就是薛涛遣人密报的。晋人豪门多数并没有得到出兵从征的旨令,但平阳想要发动大规模对外侵攻,是肯定会要他们出伕、献粮的,那么只须拖延这么几天,关中晋军就方便预作防范啦。
故此裴该才会说,平阳这条百足之虫,其运作机制其实已经彻底僵化了,不足为虑。
根据哨探来报,屠各和匈奴五部的兵马,正在陆续向采桑津方向集结,这倒并不出乎裴该、陶侃的预料之外。
冯翊郡与平阳政权相邻,黄河之上,有多处传统渡口,比方说蒲坂、郃阳和夏阳,河西岸皆为平原,方便涉渡。但这三处因为是传统的农业区,所以都有大城镇守,并在驱逐刘曜后,陶侃也围绕着渡口设置了多处堡垒,防御态势对晋军绝对有利。
由夏阳渡向北一百八十里地,别有采桑津,彼处河道狭窄,导致水流湍急,两岸皆山,其实并不适合大军涉渡。然而那里就已经出了冯翊郡界了,更在晋军的实际掌控范围之外,刘粲大可以花费较长时间来安安稳稳地渡过大军。而若晋军北出,欲图遏阻,甚至于击之半渡,则距离核心区域将会非常遥远,加之道路险狭,本身的运道也难保通畅。
故而裴该和陶侃原本就料算着,刘粲有可能会从采桑津西渡,且召刘曜来合,并力南侵。只是没想到刘曜先派刘虎来过了,估计刘虎这一趟,把高奴的存粮也吃得七七八八,则刘曜是否还敢来,就要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啦。
倘若刘曜敢率新败而士气低落、粮秣也无继的高奴之兵,真跑去跟刘粲会合,说不定刘粲当场就把这支兵马给吞并了,刘曜也很可能沦为阶下囚徒。
然而胡军若从采桑津西渡,因为地形所限,是不可能沿着黄河西岸直接南下的,必须先迂回到梁山以西,经上洛水河谷南下——基本上就是刘虎最后战败的那条道儿,也是陶侃谋划前进筑堡的东路。这一趟大迂回不少于五百里地,才可能接近粟邑,除非可以一鼓而下粟邑,否则考虑粮运问题,大军最多停留十日,就被迫要铩羽而归。
由此推断,刘粲不可能从比采桑津更远的渡口过河,也不可能绕得比粟邑更远,去打北地乃至于安定。甚至于,他就不可能派出超过五千的兵马走采桑津、粟邑这条道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