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阁的包厢姹紫嫣红,包厢的门楣上奇特的霓虹灯照得我胃部翻腾,我抖着手把门推开一线。
“老朱啊,小林啊,怎么才到,我们都坐了好一会儿了。”
妈的,包厢里居然有其他人,我回过头看林凤眠,他微微甩头,甩头,什么意思?我瞪大眼睛,表示疑惑,他的眼睛也跟着瞪大,持续甩头。
“什么意思?林经理?”我忍不住了,憋不下了,声音小得只有我和他听得到。林凤眠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咬牙切齿,伸出只手,捏着我的袖子往后拖,一边笑道:“不好意思,路上堵车。”
我待在他后面呼啦呼啦地吸着鼻子。妈的,居然嫌我出场比他拉风,难道我就是当配角的命?
“这位是?”裏面呼啦啦站起三位同志,个个西装革履,唯一一个女同志,穿得跟芭比娃娃似的,眨巴眨巴着眼睛,无比可爱地看着林某某。
“我新招的程助理。”他转过脸,对我道,“小程,这些都是公司的VIP,非常重要的大客户,刘站长、周副站、黄会计。”
我傻乎乎地跟着他,他每指一个人,我就跟着点头,抛去一个稳重的笑容。
“林经理,你所有助理,就这个最灵。”芭比娃娃嗲声嗲气,眼波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尽数投向林凤眠。
我得意地笑,挑衅地看向林凤眠,总算有个识货的了,一面招呼座位上的VIP们。
“小程,难得黄会计会夸奖人,你就坐她边上,好好招待。”林凤眠转过身,偷偷地吐气,看向我的眼神无比感激。芭比娃娃的脸一下子僵住了。
我深深地吸口气,壮烈地走了过去,然后缓缓吐出,在黄会计的旁边坐下。鼻腔里充斥着一股怪味,它的名字叫香水,如果非要给它加个界定,那就只有三个字:地摊货。
我一直在嗅鼻,拼命压抑打喷嚏的欲望,桌上的菜还没有上齐,我的肚子却开始咕咕地叫开了。
我的眼神流连于桌上香气四溢的佳肴之上,口水拼命地在口腔中酝酿,突然,正左方四十五度倾斜,收到林凤眠的眼神一个,伴随着他微微甩头的动作,哈?我不由自主地跟着甩,哈?什么意思?为什么没有默契,为什么?我茫然以对,林凤眠微微叹气,手指若有若无地扣着酒杯。
我恍然大悟,猛地跳起,举起酒杯,轮番满上,点头哈腰地寒暄一番。
“来,小程啊,敬酒敬酒,你是新人,以后需要前辈提携的时候多啊。”林凤眠眯着眼睛说道。
“好,我敬在座的各位一杯。”我仰脖,哧溜,喝得贼快,辣得我涕泪交加。
“不错,不错。”林凤眠浅笑,歪过脖子,眼光扫过大客户们又对我说道,“小程,你是做业务的新人,我有必要提醒你,敬酒要一个一个地来。所以……”
所以,我了然,言下之意便是旁人可以浅啜,作为初级小职员的我要牛饮!好吧,林凤眠,开得了头,你就要承担后果,喝就喝,我拎起酒瓶,甩开喝……每杯三两,喝个精光。
很快敬完一桌酒,剩下个芭比娃娃状的黄会计。
“黄大姐,喝酒。”我一把满上酒杯,气势如虹,刷的伸出手去,酒杯里的酒呈抛物线状从芭比娃娃的头上洒落,汇集在连绵的雄山处。
黄会计捂住群山,目瞪口呆,惊得虚弱不堪,站了三次也没有站起来,转过头无比哀怨地看向林凤眠嗲声嗲气地说:“林经理,我不怎么会喝白酒。我一向喝饮料的。”
林凤眠张开口,正欲说话,我猛地回头向他瞪眼,单脚踹上椅子,身体前倾,拍上桌子,大吼一声:“不行,这裏都要喝白酒。”刷,气势如虹地再伸手,将杯里余下的半杯酒也给洒了出去,将芭比娃娃的裙摆绽出朵花。
黄会计小银牙紧咬,眼睛幽幽地又越过饭桌,飘向林凤眠。我转头,目光如炬,也扫向林凤眠,四股眼光如同最灼热的X射线,将他逼得满头大汗。
“那个,小程,女士一般随意,不必勉强喝酒。”林凤眠略带不安地说。
哈?女士可以随意,那我算什么?我无声地谴责过去,林凤眠目光游离。
“哈哈哈,程助理真是幽默。”欢笑的是刘站长,我能分辨得出,于是眯了眯眼,长舒口气。不错不错,意识尚且清醒。
“小程就爱说笑话。”林凤眠假笑,一面用食指点着桌角的香烟。哦哦哦,敬烟敬烟,我醒悟过来,从口袋内侧掏出个打火机,乘着酒劲屁颠儿屁颠儿地跑,黄会计长舒口气。
“刘站长,我来点。”我凑过去,打火,咔嚓、咔嚓、咔嚓,一丝火星都没有燃上。刘站长叼着烟和我彼此干笑了一声,我转头看林凤眠,他的眼中燃烧着把火,眼珠瞪得滴溜,我了然地点头,那潜台词我懂,是——继续点火!好,继续,我低头,继续咔嚓、咔嚓。
刘站长尴尬地看我,嘴裏干巴巴地叼根香烟。我干笑,奋力咔嚓,猛然,火苗窜起,一丈多高,我手持打火机目瞪口呆,滋滋滋,眨眼的工夫,刘站长的刘海儿迅速被烧成了卷毛,歪歪地斜卷在鬓角。
芭比娃娃嘹亮的尖叫声惊得我小脑抽搐,我条件反射地抓起酒杯从上而下地泼去,“轰”,火苗闪过,方便面成了炭灰,尖叫声从单奏变成合奏,刘站长雄浑的叫声压倒了群雄。
“程宝珠,你让开。”真的勇士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林凤眠同志出离愤怒了,抓住湿湿的手巾直盖在刘站长的头上……于是,一切都寂静了。
噼里啪啦,燃烧的是林凤眠的眼神,像看仇人一样瞪向我。我耷拉着眼睛也向他回看过去,一边无力地耸耸肩,酒上头了,林凤眠,我开始控制不住自己了,你看着办吧。
从包厢里出来,空气稍稍清新了点。林凤眠走在前面,我跟在他后面。
他的脸黑成了包青天,眼睛闪亮闪亮地继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林凤眠,小宇宙燃烧吧。”我尖叫着握拳,无比亢奋,林凤眠的脸又红成了猪肝。
“你不是有二斤的量,怎么喝成这样?”林凤眠的眼睛持续发射辐射光源。
“啊?二斤?”我僵直地甩头,舌头拖出嘴巴,“是二两。”从包厢出来,我就迈着八字步,走得东倒西歪,将沿路的铁皮包墙撞得咚咚响。林凤眠在我眼前一个变俩,俩变四。
“妈的,程宝珠,你做什么业务来了?车不能开,资料不熟悉,连酒都不能喝,点个烟能把人烧成地中海!”
我吐着舌头讪笑,林哥哥同志,我现在能走八字步,你就该偷笑!
“我喝了酒,爱睡觉!”我大着舌头,警告林凤眠,“把车给我开过来,姐姐我要睡觉!”
林凤眠暴怒,狠狠地用眼睛瞪我。我大乐,这哥们儿,生气都这么有风韵,我纵身跃起,一个恶虎扑食般扑过去,抱着他狂亲:“林凤眠,我爱你……我爱你啊……”舌头顺带舔了舔他的唇。绵绵软软,香香甜甜,真是好吃。我加重了力度,用牙齿轻轻地咬。
彼此唇齿之间都洋溢着酒香,带着温热的气息,交缠湿润,他渐渐地被我咬得面色潮|红,呼吸紧促起来。
“你给我死一边去!”他终于爆发,一把推开我,将面巾纸扔在地上,指着面巾纸命令道,“程宝珠,你不要乱跑,乖乖站在这纸旁边,我去开车。”
我傻巴巴地笔直站在面巾纸旁边,眼皮越来越低,越来越低。
真的好舒服!
我感觉自己好像躺在软绵绵的海绵沙发上,源源不断的热量一波一波地传来,好暖和,我紧了紧手臂,抓得更紧,好舒服,啪嗒啪嗒,冰凉的水滴不断地从我头上落下,难道充电的海绵沙发?还是室外露天的?
我紧闭眼,将自己的手臂抠得更紧,这个沙发好,人性化设计,抓得牢,我继续陶醉,如果不是膀胱处不适应,我觉得会更好。算了,尿吧,尿完了洗沙发,反正在露天底下,被雨淋了一样要洗。
“程宝珠!”充电沙发暴怒,反抠我的手臂。
“哈?居然是全智能的,带录音的?”我茫然地睁眼,手臂一阵阵疼痛,沙发的顶端居然是林凤眠的脸,铁青铁青,发着暗黑,林凤眠,我尖叫一声,酒醒了大半,从他身上跳下。
“程宝珠,你在我身上做什么了?”
“没有,没有。”我摇头,手指向天,干笑道,“雨下得大了点啊。”
“你……”他的眼角跳动,咬着牙齿,满头满脸的雨水,身上的衬衫已经湿透,几乎能印出精瘦的身材。
我咽咽口水,僵掉的脑子开始缓慢地运转,湿透的衬衫?嗯?那么他的西服在哪里,我扯来盖在头上的东西,居然,是他的西服!
“算了,程宝珠,你回去吧,下午放你半天假。”他无力地摆手,到达了崩溃的边缘。
他崩溃,我也差不多……
于是,我上前一步,把盖在身上的西服盖在了他的身上,唱戏似的念起:“林经理,对不住啊,对不住,我回去一定发愤地练习喝酒、点烟……”
从他的眼睛里再次噼里啪啦地燃烧起旺盛的怒火,他的嘴唇抿成了一字型,他的眉头皱成了标准耐克标志。
简直就是十二级台风预告,吓得我转身就跑。
没几步便是二路车站,站稳后回头,看见林凤眠还在低头转身看自己的裤子,裤腰上形迹可疑的一大片潮湿,见我看他,恶狠狠地朝我露出白花花的牙齿,做出咬牙切齿状,我唰地急转头,开始若无其事地左顾右盼,看上,看下,看站牌,看汽车。
越看越觉得生活是多么的美好,世界是如此的美妙,程宝珠,加油加油,第一天上班,你做得很好。趁着酒劲,我向空中挥拳,斗志昂扬,大声高叫:程宝珠,你会做得更好!!
车站处,一片诧异的目光,刺得我将脖子缩了又缩。
“这一天的工作就是这样。”我坐沙发上耸肩,对面坐在沙发上的翠丝夫妇意犹未尽,将我的工作报告当成了故事会。
“噗!”盘腿坐在沙发上的翠丝姐姐毫无气质地喷出菊花带水若干,“程宝珠,你牛啊,都这样了,他还能继续用你。”
我惭愧地点头,羞愧地自我检讨:“翠啊,其实某些程度,我做得不错啊,突破极限啊,白酒能干一斤二两。”
“算了吧,程宝珠,你就安心做你的粗坯大花瓶吧,我估计林凤眠的神经一定很强壮。”
有那么糟糕吗?我哀怨地看向沙发另一侧半脸都是菊花的小陆:“小陆,有那么糟糕么?”
“没、没、没,绝对没有,宝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小陆同志一边从脸上抠下翠丝喷出来的菊花,一边做握拳状安慰我,“没有最糟,只有更糟!”
我一下子塌下肩来,蔫蔫得躺下,开始自我鄙夷。
“宝珠,其实,你已经做得不错了,最起码还给那个刘站长留了个地中海。”我的无言让翠丝夫妻很是不安,但他们的安慰让我更是不安。
“对对对,最起码,你尿尿的时候天上在下雨,从客观的角度来说,是看不出来形迹的。”
“嗯嗯嗯,最起码,你喝酒时也不过让某女三点尽湿,比不上《色戒》那么夸张。”
“是是是,最起码,你将到口的呕吐物又咽了回去。没有失仪。”
“所以……”翠丝夫妇对望,异口同声地说,“最起码,你做得都不算太绝。”
扑通,我这下真从沙发上滚下来了,算了吧,让我死吧,我居然做了这么多不算绝的事情,我感觉就像被雷劈中了一样。
我坐在地上沉默,边沉默边反思,很快就从短暂的沉默中恢复过来,余下的都是热血昂扬的振奋之情。不错,程宝珠,既然做不来精细的瓷器,就做个粗坯大花瓶吧!
目标界定,我回过头,拽过翠丝手上的面膜,撕开,敷上,无视翠丝姐姐的抱怨。
“宝珠,一片面膜将近一百三……”
我面无表情,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地说:“你为什么买这么贵的,十三块的不是照样敷?”
“妈的,你怎么不说面粉更养颜?”翠丝终于爆发,一口气把五块钱一斤的西瓜吃了个净,开始敷瓜皮。
“程宝珠,你敷一百三,我敷一毛三,你掰不直林凤眠,就还我这些感情投资。”
我盖着面膜,睡在沙发上,翻了个身,从心底冷嗤一声,翠丝姐姐,你以为粗坯花瓶能配得上法国香百合么,与其跟棒子一样意淫,不如做梦来得实际。
生活的最高境界就是,一觉无梦睡到大天亮。精神抖擞地迎接我的第二个工作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所以说,做大事的人,在生活中始终会充斥着各种诘责和磨难,于上班第二天,我终于体会到。
“程宝珠,你知不知道中国有句老古话叫笨、鸟、先、飞?”桌上的文件被林凤眠拍得震了三震。
我当然懂,林经理,这就是为什么你比我早到公司的原因,我抬起手腕,手腕上的时装表提醒我,迟到一个小时又三分。
“你还有什么可分辩的?”林凤眠的眼睛习惯性地燃烧。
“有!”我站得笔直,昂首挺胸,“迟到是因为……出门前做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如果我说是因为堵车那种弱智的借口,幼儿园老师都会鄙夷我。
林凤眠双手扶头,长叹出声,指着隔壁的业务部道:“程宝珠,从今天开始,你和部门里的业务员一起跑业务!”
一起跑业务?我呆滞,这是什么概念?
“林经理,怎么跑?”我是个菜鸟哇,出去跑业务了,谁来做你的助理?
“没有客户,给我从电话簿上找!”林凤眠甩出本黄页,指着上面的公司,忍着怒气道,“从名字看,去分析,哪些公司需要我们提供数据和软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