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是在火车上认识的。她是背着行囊四处为家的倔强孩子。他是以画画糊口,却梦想着要在全世界开画展的落魄男人。
他们坐在空气污浊,充斥着各色清苦人的硬座车厢里。他们要坐近四天的车程到南京。
他问:你是去旅游?
不,我是在走路。
这么大的包,很重呢。
还好。一个人的家,多少有点重量才是。
家?
对,背包里有我的家。
然后,他不再问话。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意思,他想要多了解一些,可是,了解的前提是不能让她对自己厌烦,所以,他打算闭嘴,等待一个比较好的时机。
无聊的间隙,他拿出画板,无心之举,就把对面的她画进了画布里。
还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好看。她先说的话,她的眼睛,扫了一眼他的画板。
别……我是说,我应该先征求一下……
没事。
你喜欢?
还好。我还从来没有这样好好看过自己。
到了南京,他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她找好了房子,打算在这个城市落一下脚。他来看她,带着画板,还有酒。因为她说,她喜欢伏特加的味道。
他们经常见面,在她的住处,他来画她。他们交流很少,偶尔盘坐在窗下的地板上喝酒、抽烟。
第七次,他画她的半身像。他一面观察,一面说:说说你吧,生活或者爱情。都好。
她笑,笑得很唐突,那种无遮无拦的大笑。然后她说:生活过得无法无天,拖拖拉拉。至于爱情,那是糖果,我不喜欢糖果。
甜蜜的东西才会令人向往。那是美好的,不是么?
不是。甜蜜的东西只会引发欲望和疼痛。糖果吃多了,牙齿会痛,爱情陷深了,痛得不只身體,还有心。
话题似乎变得有些沉重,之后,他们便不再说话。他专注于他的画笔,雕刻她的眼睛。她看窗外的雾色,无声无息。
时间有时候像一匹绸缎,光滑得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贪恋,留不住凝视,连叹息都顺着表面滑了下去,连个声音都没有。
她穿上衣服。很薄的丝,连肌肤的毛孔都掩盖不住。黑色的蕾丝内衣,包裹着冷却的铁。她通身的亮色,集中在她唇色的红。像是血,凝重的血。
我像幽魂么?堕落的,像巴黎街头夜色中的女人。我不喜欢用不道德的词,却极爱。
不,你像天使,像最单纯的孩子。只是,你不屑于此。
她觉得他是个不错的人。布衣布鞋,留一抹小胡子,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很无辜,像一只鹿。他每周四下午都来她的小屋作画。画她,各种各样的她。
哭泣的,悲伤的,凌乱的,诱惑的。像黑暗的魔鬼,像最单纯美好的孩子。
他说:你的眼睛真美。
她听了笑,笑得睫毛上闪着点点晶莹。
除了偶尔坐在一起喝酒抽烟,他们从不近距离地交谈。正对的两面墙,他在门口的位置,她靠在窗前。他们从不开灯,唯一的光线来自那扇窗。
房间里总有暗色的影子。有时候很短,有时候很长。窗台上布满了烟蒂和烟灰。他喜欢看她抬着下巴吐烟圈的姿态。他说:你的下巴很性感。
她听了只是笑。她喜欢酒,喜欢伏特加的味道,辛烈而刺|激。
她不要任何报酬。只要他每周四的一瓶伏特加。有时候她也会想:他们应该认识了很久。老旧的橱窗里,摆了一排空瓶子,裏面插着白色的山茶花。
他不想给她买酒了。所以他说:换其他的可好。
不好。不如,你去画其他的如何。
他作罢,依旧是伏特加。他觉得自己不喜欢她的嗜好。可也只是不喜欢这种嗜好。其他的,他有些贪恋。
渐渐地,他着墨的范围少了,只专注在她的侧脸和手指。他说:她们真美,像一件艺术品。
艺术品是冷的,我也是冷的,她们都是。她用手指划过肌肤说。
我很抱歉。我好像爱上你了。
第一次,他掀起画布,越过画桌,想要靠近光影中的她。
她摇头。
嘘——别打扰了阳光。她将食指竖在嘴边,如此说。而后,她伸展双臂,面向阳光,用力呼吸。
相信我的话吧。看着我的眼睛吧。我说我爱你。他喊,像是一个虔诚的信徒,他在她面前跪下,跪在一面阳光上。他的身子,瞬间成了金色。
可她无动于衷。她冷漠的时候,就像一块冰,比冰还冷。
她说:你应该来点伏特加。
她留他过夜。碰杯,说话,越靠越近。
她第一次这样看他。看他碧蓝的眼眸,像是翠鸟的颜色。看他深陷的眼眶,如同欲望的黑洞。
她捧起他的十指,来回翻看。红色的烛焰很安静,她的脸颊在烛光下散发着美好的味道。
他们真神奇,不是么?她抚摸着他的十指,惊叹。
不,他们很干涩,他们在枯萎。最后,会变成一堆粉末,灰色的粉末。
我知道。他们是渴了。
那么,请你救救他们吧。你是慈悲的神。
哦,不。先生,你错了,他们需要一杯伏特加。你看,那些液体同样拯救过我。
之后,在很多没有星星的夜晚,房间没有开灯,他们在黑暗里相互摸索着碰杯、喝酒、说简短的话,然后做长久的爱。
她说:怎样都好。在一起,吃饭、睡觉、说话、沉默、你看我我看你、做|爱。只是,请别说你爱我。
他们在一起有多久了呢?三个月,还是五个月。时间真是奇妙的东西,会让人变得思维不清晰,所以,即使犯错,也会抱着一些过些日子就忘了的侥幸心理。
就这样,他们之间,不说爱,不说感情,只是累了,倦了,寂寞了的时候,对对方说:来我这裏吧。
爱情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似乎并不清晰。他们只想就这么相互依靠着。天冷了,依偎着取暖;寂寞了,抱着彼此的身体去填补那些空洞。就像是渴了想喝水,饿了想吃饭一般,他们彼此相互供给着。
那天,天空,是一片清寂的蓝。
傍晚的郊外,没有街灯,没有车鸣。
田野里的野草在低沉地唱着歌。
自由的风懂得野草的悲凉么?林间的婆娑懂得凉月的清苦么?她看着,听着,然后静静地问。
它们懂得,所以唱和。他回答,声音沉静,像是一颗石子落进深水湖的声音,很深,很沉。
睡不着的时候,我总渴望走出这座城。这座繁杂喧嚣的城。在这裏,孤独总是那么深刻。像是青铜器上的怪兽。狰狞,清晰,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