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念着,像一个迷失在城堡里的孩子。
风中索索作响的草,是寒凉的语言。她把披肩紧紧裹在身上,仿佛看到了恐惧和寒冷。
很冷么?他问。然后伸出一只手,揽住她半边的身子。
她抬头看他。夜色融进了眼睛,她看不清。只看到了他尖挺的鼻梁下的暗影,还有月光下光洁真诚的额头。
画完最后一幅画,带我走吧。走得远远的,丢下这座城的繁华。她剧烈地喘息,仿佛这是座极度缺氧的城。
多远才是远?
草自由生长的地方;花儿自由绽放的地方;种子随意洒落的地方;风在蓝天和云朵的缝隙里穿行的地方。那些,梦想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
她像是唱着一支歌,噙着灼热的泪水。她说:其实,我走过很多地方,只是想找到一个可以放置灵魂的家,可是,我找了那么久,找累了,那个地方还没有出现。我不是颓废的人,我只是不知道生命该以怎样的方式存在而已。
谁又知道生命该如何存在呢?那些看似自由的万物,那些执意生长的生命,那些来了又去了的风景。那些走了便不再出现的人,一如她的母亲。
你的梦想太多,所以你是悲伤的。
他叹了口气,猛抽了一口烟。她闻着他身上烟草味混合着颜料的味道,她伏在他的怀里,贪婪地呼吸。她越来越看不清生活的样子了,就像每天清晨起来,她不敢看镜子中的那个人。她觉得那不是她,那模样,每日每日变得陌生。
生活该是具体的。可她的生活,是虚拟的,就像黑暗折射的光影。
给我点支烟好么?我的肺是空的。
他似乎没有听懂她说这句话的意思。所以久久看着,没有行动。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狼狈。耸耸肩,她躲开他的臂膀,佯装轻松:嗨,给我点支烟吧。
他摸索着,递给她一支细长的烟。火柴在静默中嗤的一声响,火苗蹿起老高。
她猛地抽了一口,很急,呛得一阵咳。
你该少抽点烟。
其实,我并不爱烟。看,抽烟总是让人清醒,我不喜欢。
那么,酒呢?
我爱酒。爱她的颜色,爱她滑过喉口的短暂灼热。喝酒让人觉得温暖,我可以借助她约会一个梦。那样,我就可以梦里看到我想念的人,还有我想要的温暖。
那么爱情呢,她是冷的?
她是暖的。
可是,你讨厌爱情。
不不,你错了。我在等待爱情。等她来了,我的天空就会亮了。
她想等一个如她父亲一般,愿意用一生去收集母亲故事的人。她觉得那样的爱情,才是安妥的。
那天之后,她消失了。
他去她住的地方找她。一个星期,没有回应。门锁着,门裏面,全是寂静。他以为她离开了,去找她要的远方,那个草自由生长的地方;花儿自由绽放的地方;种子随意洒落的地方;风在蓝天和云朵的缝隙里穿行的地方。那些,梦想可以自由飞翔的地方。
他蹲在楼道里,黑兮兮的,就像是她的表情,她的眼睛。相处那么久,她的世界对他而言,还是那么陌生。
半个月后,他又来到她的住处,在门外等了一天。夜幕降临的时候,他的电话响了,是她。她说:你来看我吧。
汽笛声喧闹着,还有迷乱的霓虹。他在灯红酒绿中急速穿行,然后看到她在笑。她的烟熏妆花了,流出黑色的泪。他觉得她的笑把他的某个器官撞痛了。
回家吧。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声音很温暖,没有丝毫的责备。或者,他本身也不具备责备她的立场。
没有床的家还是家么?
她抬起头来,样子很苦恼。仿佛,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他沉默了,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的问题。其实,她总有许许多多古怪的问题。她说雪茄总是说一些伤感的话;她说云朵把太阳气走了,天空就哭了;她说没人送给她一捧新鲜的泥土,所以她一直两手空空;她说伏特加喝进口里,从眼睛里跑出来,所以又烈又苦涩;她说画像更是骗人的,画出美貌和热情,却画不出死掉的灵魂和恐慌的心。
她说了很多。很多他记得,很多他又忘了。
他送她回家。夜已经深了,这座城市依旧热闹。
她把手伸出窗外,风把她的头发弄乱了,一种颓靡的性感。他担心,便关上车窗。她固执,又打开车窗。往复几次,他索性腾出一只手来,把她揽在怀里。
他第一次显得这样蛮横,不给她挣脱的余地,把她带回家。
十九楼。灯亮了,两个身影,有些交叠。
他把她安置在猩红色的大沙发里。她蜷缩着,像只黑色的猫。
他打开牛奶,找出一只汤锅,然后打开燃气。他的眼睛时不时地瞄过去。她很安静。
唉——
她叹息,然后转身。
几十秒后,又是一声叹息,再转身。
浓艳的口红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刺眼。
来,喝杯牛奶。
她很乖,一声不响地喝完。
他说:让我留下来吧,我陪着你。
她抬头看他,看了很久,说:你能陪我一辈子么?何况,我没有床。
我送你一张舒服的大床。
她摇头,下巴固执地抬起来:那你能送我一个家么?
他一时怔住,不能领会她的意思。
她笑:你不能,所以,我不要你的床。
为什么?
一张床就是一个家。没有床的地方,就像一个寄存身体的信箱。
那么,我给你一张床。
后来,她的家里有了床。
他们无止境地攫取着对方的热情,似乎要把对方吸干才能罢休。这样的日子,他们过了两年多。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们也会争吵,叫骂,更甚至,他们用最惨烈的方式,一遍又一遍地揭开对方的伤疤。但最后,他们还会相互拥抱着,给予温暖。世界在他们眼里,成了小小的星球,而他们的世界,却成为了整个宇宙。
她说:我们就这样在一起吧。
他点头。他说:让我给你一个你渴望的世界吧,就像你说的那个远方。
一个人如果对生活有了期许,那么他的生命就会被注入生机。
她不再天涯漂泊,她把自己镜头里的世界,一股脑儿地投给了杂志社,转眼,成了一个有故事、有身价的摄影师。他安心创作,心灵被注入了爱的人,笔下便会长出爱。有人找他签约,给他办画展。他的梦想,也在一步一步向现实靠拢。
他们的未来,应该是很美好的,一切都朝着美好的地方发展。可是,第三年,她走了,走得很突然,没有告别,什么都没有留下。
杜拉斯说: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只是这“英雄梦想”让七月成了逃兵,她怕他们的依恋和纠缠,最后成为杀死对方的利刃,他们的爱,太灼热也太脆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