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煮好茶,你来喝(1 / 2)

两个两个人 南伊 4486 字 3个月前

人跟人的机缘,很难说清个究竟。

就像他和她的故事一样。

曾经,他对她很不屑。他不喜欢她微抬的下颌,什么都装不下的眼眸。

她对他不用喜欢,亦不用讨厌。那些词太深刻,她的表情寡淡,语言也寡淡,他不了解,便把它看作了敌意。

他是个骄傲的人,高高在上的习惯了。于是听不得违背他意愿的话,看不得不屑于他的表情。

而她呢,是个随性的人,随心所欲地生活习惯了,于是原本一颗温和的心,便被尖削的下颌,欣长的颈项,游离的眼眸,寡淡的言辞,画出了骄傲和冷漠。

这样对立的性格,注定了不太和谐。

他习惯了用尖刻的语言、鄙夷的表情来对待他不认同的人或事,且情绪激烈、喜恶分明。

他说她总是在用很淡然的态度来掩饰她对现实生活的不满,他说她虚伪。

她听了不愠不火,临着窗,看着风景,偶尔会回一下头看他,表情静好、微笑亲切。

于是,他更加气恼,整张脸也跟着沉下来。

她觉得好笑,把他当作了孩子,轻轻摇下头,眼睛里有些怜悯,又担心这种感觉被他误会成不屑,便又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如她所想,他真的更加气恼了,把音响开得声音很大。沏茶时,杯子在他手下来回碰撞,砰砰直响,可他的一双眼睛却总不离她的身,他自己都不知晓,这样有多么的孩子气,明明,他已近不惑之年。

对此,她也不去理会,好像已经习惯了他这种孩子样的无理取闹。她不言不语地站起身来,拿起墙角的花洒,开始打理沿窗摆放的绿植,一头乌黑的秀发忽地散了下来,映着她白净姣好的模样,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

见她不为所动,他没了意思,收了心,一壶好茶被他沏得无滋无味。

日子很安静,他的心却不安静。

他仿佛了习惯了对她冷嘲热讽。他说她不要一副淡看世事变化的样子,任谁都免不了俗,吃五谷杂粮。他说她总是装得那样骄傲,有时会让人厌倦。他说她笑容虚伪,故作沉默的优雅,并不会让人惜怜。

他的话总是那样的尖酸刻薄,尖酸的没了男人样子,刻薄的没了男人的气度。

可她照旧还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的话,仿佛怎样都进不了她的耳,入不了她的心。她还是听她的曲,品她的茶,再临上一窗风景,却不闻世事变化。

日子久了,他气馁了。

顿觉和一个无视他存在的人怄气,倒真是可笑。更何况,那人还是个黄毛丫头。

这样想的时候,他的心裏竟是惭愧的,想到那些过分的话,出于自己的口,真是荒唐的不成样子。

渐渐地,他不再和她较劲,更不想让自己真就变成那样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他开始尝试着坐在她的对面,看她静静地泡一壶茶;或者安静地坐在一处,看她在阳光温暖的午后,细细照料那一盆盆不开花的植物。他开始明白,她本就是那样美好的一个女子,随心随性地打理着自己的生活。

他开始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突然特别迫切地想要去了解她,了解与她相关的一切。

于是,在秋日的午后,临窗的藤桌旁,多了一把椅子。

窗外天蓝云白,银杏树的叶子黄得像是一炉火,给窗前的风景镀上了一层暖软的色调。他们听着CD机里的小提琴曲,坐在光影交错的窗前,品茶,小聊。

他开始习惯把一些不如意、难排遣的心事向她倾诉,他信赖她。她呢,也不多言多语,只是笑着,温着热茶,听他慢慢讲。

她开始对他有了言语。她会说放轻松一些,深呼吸一下,会不会感觉好些?她会说为什么要生气呢?只是一个不了解你说错话的人,你该怪他什么呢?她会说对自己慈悲一些,别去在意那么多,并不是多么的宽容而是单纯的不让自己难过。

……

她的话不多,却让他那样激烈的一个人,渐渐变得温和。

只是,他觉得自己依旧不懂她,一任日子拉得那样长。

秋天多雨,连着一个星期阴雨朦朦见不着太阳,是常有的事。

这样的天气,茶室很少会有客人来,她在窗前坐的时间便更长了。

其实,她是喜欢下雨天的,她觉得下雨的地方,都是江南,即便如今住在北方。

窗外对面的一排房子是那种老式房,白墙青瓦,很有江南的感觉。房顶上的瓦凹凸起落,看过去,就像一座座紧密相连又循然有序的小山丘。晴日里,青白相间,那色调有种说不出的好看。一到下雨天,则更美更有味道,雨落在屋顶的瓦片上,溅起一朵朵水花,很快,便有一股水柱顺势流下来,屋檐就成了一道珠帘,滴答滴答落在了青石灰的地上,等到雨雾一起,那房子就成了一幅水墨画。雨下到对面房顶上,一颗一颗溅起了小水花。

她看得入了神。

水壶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响个没完,她没有听到;紫砂壶里的茶汤已浸了许久,她也忘记了;他开门进来,在她身后站了许久,她也没有察觉到。

他怕打扰她,便退到后面坐下。他想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安静到几乎没有任何声息。他看她的眼睛,深深的,像是一面湖,什么情绪都抓不住,寻不着。他看她嘴角的笑,疑惑一个人为什么在无意识的时候,嘴角还是微微上扬着。他不明白她就那样一直看着一直看着,可她的眼睛里看到的到底是怎样的景色。

是柔软的情绪哽住了喉,他忍不住咳了几下。

突来的声响让她的身子轻微抖了一下,她继而回过头,看到了他一张涨红的脸,不禁轻笑出了声。

几时来的,怎么不叫我?她语气温和。

刚来。他说着走了过来,在她的对面坐下。

她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他,没有说什么。拿起煮水壶准备冲茶,却发现满壶未出的茶汤,浓艳艳的,她忽然觉得心裏很凉。

他见了,忙从外衣口袋里摸出一包茶叶,说:朋友刚送的,还没喝,想着来请教你。

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学会了体贴人。

她不语,表情清冷冷的,像是窗外秋天的雨。见她不言不语,他觉得无所适从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愣在那里一起沉默着。

过了好一会儿,她说:换支曲子听吧。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哑。他听了连忙起身,就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她的眼泪落了下来,迅速落进盏中的茶汤里,“啪”的一声,在空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脆。

他的心,微微紧了一下,有种难以名状的疼。

于是,他用了心思去待她。

时日久了,她也明白他的心意,心裏感激,却吝啬言语。

他陪她品一壶茶,陪她修枝剪叶的整理盆景,午后有温暖阳光的话,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聊聊天。

他在她面前成了一个孩子,极力地想要讨她的欢心。他不知道,曾经那样的敌对,表情不屑、语言刻薄地待她,到底是为什么?有时他甚至胡乱地想象:一定是她对自己下了蛊,于是对她的依赖才欲罢不能,所以,他任由自己的骄傲在她的面前一点一点地消失,自己成了一朵卑微的花儿。

之后,他常常来茶室。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通常是听着音乐,温上一壶老茶,聊一些没有主题,断断续续的话题,间或沉默着。

他很好奇她算得上简单到极致的生活,一壶茶、一支曲子、几本书、几行字,一天就这样被她怡然闲得地打发走了。

他觉得她如魅一般,这种感觉是在和她对话中总结出来的,不易察觉,细腻如丝。

他问:你身边的朋友了解你么?

她说:我很不情愿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了解一个人,或被一个人所了解,都是一件不舒服的事情。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刚饮了一口茶,眼睑还是垂着的。他看了看她的表情,于是猜测,明明她的话里,有些耐人琢磨的意味,而她总是那样不着声色地把那些意味说得轻巧,不露痕迹。

他会就着话里的意味似无心无意地说一句:你好像很喜欢,又或者习惯一个人简单的生活。

其实,她是听得明白的。只是她懒得用许多的话费许多的心,来讲明白喜欢和习惯的意义。有些话一旦说清楚讲明白的话,倒真是什么意思都有了,又或者什么意思都没了,至少,她是这样认为的。

所以,她会浅浅地笑一下,为他斟满茶。

两个人就这么静默下来,除了彼此轻微的呼吸声、水壶里的水沸声,还有碟机里的古琴悠远、旷达。

这个时候,他就会平白的多了一丝懊恼的情绪,懊恼自己的拙劣,仿佛斟酌完好的语言再怎样云淡风轻,也逃不过她细腻的心思。

她在静默里神态自若地把玩着自己的那些小器具,余光里却是装得下他的失落的。她明白,亦懂得,却不说。

换一下茶吧。他的声音有些飘忽,那是他想极力按捺却无奈何的情绪。

她笑笑,语气轻快:口感清淡点的?

他点了点头。

其实,老茶刚泡了没几道,正是口感最佳的好时候,茶汤颜色浓艳明亮,口感饱满柔滑,含在嘴裏,自有一番醇厚、入口即化的感觉,若在平日里,只一眼看去,心裏就会觉得窃喜。他自是喜爱这茶的,只是,今日里,他顿觉得那茶汤太过厚重,浓得化不开,厚重得抬不起,压在心口的地方,慌得厉害。

说到底,关茶的什么事呢,关的只是人的心思。

日子总在悄无声息地过,偶尔相邀,以茶作陪,不曾真正地熟悉过,可在某一天,话题所致,屈指一算的时候,竟也相识了许多年景,惊讶之余,再说及陌生或熟悉的时候,两人竟异口同声答曰:熟悉的陌生人。说完,两人对视而笑。

秋天过去大半的时候,他约她去看红枫。

她没有拒绝。

那天的阳光很好,一丝风都没有。这在北方,很是难得。他开车到茶室前,拿起电话发了一通信息:我到了。

看着发送成功的提示标志,他傻傻地笑着。他说不清楚自己对她的情感到底是不是爱,他比她大十多岁,可以做她叔叔的年纪。可是,这有什么关系呢,他喜欢她,喜欢看着她的样子,看她浅浅的微笑,云淡风轻。

是的,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他只是愿意为她做任何的事情,如果她不要他的爱,那他会装作一副不爱的样子,站在她的身边。

她看了信息,套了一件白色的针织毛衫出门。

车上的CD机里正放着琵琶吟,她怔了怔,什么也没说。她知道以前他是不喜欢听这支曲子的,每次她放的时候,他总会说她是一个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小女子。他说她很虚伪。

她脸上细微的变化,他是看在眼里的。他自己也说不出什么原因,总之,她喜欢的那些东西,让他着了迷,他想从她的那些喜欢里探知一些与她有关的情绪,他以为这样,他和她之间的距离就会近一些。

车子停在山脚下,满山满坡的红叶红得浓烈。

青灰色的石头阶梯在山间蜿蜒而上,道旁的红枫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红光。她很兴奋,一路奔跑着,像一只白色的鹿,清脆的笑声一漾一漾的,如铜铃。

上行一段路,他指着前面的长椅说:累了吧,坐下来休息下。

她点点头,跟着过去,拂了拂长椅上的落叶,坐下来。他也跟着坐下来,如木偶,线在她的情绪里,她不笑,他便不喜;她若忧烦,他便锁一心的愁。

他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倒了一小杯递给她。这是他一早就准备好的,裏面放了些红枣和姜丝。她伸手来接,青白的手触碰到他的温暖,像唐突了似的马上往回一缩。

很冷么?手怎么这样冰?

还好,习惯了。

习惯了?

嗯。其实南方没那么冷,可我的手常年都是冰的。小的时候,邻居开玩笑说,手脚冰没人疼,当时年纪小,听了心裏自然难过。可父亲不这么认为,他会摸着我的头,安慰我说,别信那些话,他们说笑的,手脚冰才有人疼。说完,父亲便用他的大手捧着我的小手,来回地搓。知道吗?我当时听了,心裏暖得就像开了花。现在想想,真是傻……

她开始笑,一直笑个不停,笑得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然后一颗一颗地往下落。

她的眼泪弄慌了他,他语无伦次地说:不傻,一点都不傻,手脚冰有人疼。老人们好像都这么说。

说到这裏,他低下了头,他自己都觉得那些凌乱的话太蹩脚。

她不再说话,只是呆呆地望着被风吹落的枫叶,表情里有太多的不确定,很多的美好,都是她不敢奢求的。

从很小的时候,她就成了这个样子,在自己的世界里独自沉寂,面对三千红尘,她不参与,她把自己从芸芸众生里硬生生地扯出来,她怕那些沉重与繁琐,她承担不起。

起了风,掀起她的头发,凌乱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