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场花开(2 / 2)

两个两个人 南伊 2830 字 1个月前

你这么乖,我怎么会厌烦你。

你明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小卓,你还小,很多事,你不懂。

那么你懂,你去跟爸爸说,我哪儿都不去,好不好?

不好。小卓,你长大了,是要去外面的世界看看的。你不可能总是生活在穆叔叔的小房子里,这会束缚你。有很多事,你需要走出去才能懂。

你撒谎。我妨碍你了,我在你的生活里给你造成困扰了,所以你们商量好,要把我送得远远的,最好永不见。

小卓,你知道不是这样的,你知道……

我不知道。小卓喊着,捂住耳朵不听不闻。

之后,两人沉默了很久,很久。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有了黑色的影子。穆白坐在沙发上,良久未动,小卓走下摇椅,走向琴桌。

一根弦在她手指下响了一声,空旷旷的。她脸上的泪已经干了,表情沉静得像是一湖深水。她说:兰花真的抽新芽了呢。

小卓走了,改签的机票,就在当天晚上。

小卓走后的第二天,穆白坐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摇了很久。整整一天,他没有出门,没有煮茶,琴也没有碰。

兰花在小卓走后的第三天,顶出了花苞,密密实实的。

一个星期之后的清晨,穆白刚醒来,便闻到了一阵幽香,他急急地下了床奔向客厅,果然,一朵一朵的兰花交错开放,在一窗阳光里开得矜持又小心。

他欣喜万分,给小卓发了邮件,没有文字,只有兰花次第盛开的图片。

一个月后,卓兰来找穆白。

穆白,你还在怨程颢吧。

你也觉得我是错的,是吗?穆白叹了口气,不再年轻的脸上写着满满的落寞。

对不起,穆白。

卓兰坐在琴凳上,拨了几根弦。我早就该想到的,当小卓第一次说你声音好听、手掌温暖的时候,我就该想到。那是在她奶奶去世后,她第一次开口说那么多的话,第一次主动叫我妈妈,也是第一次,我在她的眼睛里,看到一种光。

因为她对这个世界防范了太久。

你也早就知道的吧,不然,那次你不会走那么久。

卓兰,我不愚钝。我和她每日相处,细微处的东西,我比你和程颢体会得更直接。从她不叫我穆叔叔的那天开始,我就怕了。我跟你暗示过,跟程颢也提及过,你们全不在意。可我呢,对于小卓,我躲不开,也逃不掉,不管我走多远,走多久,我始终都是要回来的。

对不起。对不起。

这句话,你们应该对小卓讲。十九年了,你们到底为这个孩子做过什么。你们有没有问过她在圃香那一年多的时间里到底发生过什么?你们有没有想过把奶奶的死归结到一个孩子身上意味着什么?你们只知道她自闭,却不知道她一度自残。卓兰,你知道吗?对于这样一个孩子,我是没办法抵御的。

穆白,我们错了,错得太久,也太多。程颢现在每日都自责,他恨自己对不起孩子,更恨自己想错了你。

卓兰走后,穆白弹了一下午的琴。那是小卓走后,穆白第一次坐在琴凳上。

从什么时候起对这个小丫头动了情的,穆白不清楚。他只知道,在他躲出去的那一个月里,他满脑子装的都是小卓的影子。她喝茶,她抚琴,她娇笑着跟他撒娇,她噩梦中紧抱着他的胳膊。

四十多年,他专注于修心授课,对情爱之事从无别的想法。他是学生眼中的仙风道骨,是友人眼中的世外之人。他以为自己这一辈子就这么被注定好了,选一处山水静地,修心智,养心性。别人恋着这万丈红尘的俗世情爱,他自清高地做一只闲云野鹤。可是世间事谁又说得准。他陪着她疗心伤,不想也医好了自己的木石心。

当他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后,他整个人是慌乱恐惧的。他满脑子想的是伦理道德,他觉得自己不能有这种想法,更不该有。他是一个足以做小卓父亲的人,况且那么长久的时日中,他确实把她当作女儿对待的。所以他躲了出去,不是躲小卓,而是躲自己的心。

终究,他还是放不下。当卓兰给他打电话说小卓整宿整宿不睡觉,着了魔般只念着穆白叔叔时,他就知道他逃不开了。

从前,他站在三尺讲台上可以神定气闲地说:要放下,放下才能解脱。

可遇见了小卓他才知道,有些东西一旦拿起了,就再也放不下。

她是可以做你女儿的人,你怎么能够?

这是程颢一拳向他挥来时说的话。穆白没有躲,挨了个结结实实。

当我让你带小卓走的那天,我就对你说过,她不合适再到我这裏了。

可是……

程颢,没有可是的。我原本是把她当成孩子看待的,可她待在我身边的时间太久了,久到让我慢慢发现,她不是我认为的孩子;久到她住进我的心裏,我都没来得及觉察;久到你现在来兴师问罪,已经晚了。

可你,你是她的穆白叔叔。

这是小卓离开的三天前发生的事情。程颢的最后一句话,震破了穆白决定要坦白的心。之后,小卓走了。

小卓走后,程颢把公司的所有事务交给了卓兰。他去圃香,听那些长大的孩子跟他讲那个五岁时的小卓。他坐在小卓的房间里,读她的日记,看那扇她从来不关上的窗子外面的风景。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来体味女儿曾经走过的路。一个人,整日守在家里,坐在窗前看窗外的世界。他终于明白了,小小年纪的女儿,是怎样的孤单,一个人,一扇窗,没有声响,没有颜色,只有大片大片的云朵。

作为一个父亲,他第一次因为亏欠女儿而落泪。他的手指,久久地停在日记最后一页的那行字上:如果,那一晚我没有走就好了。奶奶还在,爸爸不会恨我,而我也就不会爱上穆叔叔了。

那天,从来不抽烟的程颢,脚下是一大片的烟蒂。他一直捧着那本日记坐到半夜,最后,他拨通了穆白的电话,沉默了许久许久之后,说:小卓,我的女儿,以后要拜托你了。

一晃眼,一年多的时间匆匆而过。

三月,春暖花开,小卓离开已经一年又四个月了。

无事的时候,穆白总会躺在小卓躺过的那把摇椅里,温着茶,看花,看云朵。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仿佛小卓就在身边。

中午接到院里的电话,有学术研讨,临出门的时候,他斟满了两杯茶,笑着说:丫头,记得喝杯热茶。

他经常如此,像是着了魔的人,只要出门,总会倒上一杯热茶,他觉得,小卓总有一天会回来喝的。

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下楼,取车,离去,小卓从白杨树后走出来,看着远去的车子,深深呼吸着。她觉得三月的风还是有些微的冷,把眼睛给冻红了,鼻子也冻酸了,一不小心,就会把眼泪勾出来。

她跺了跺脚,紧跑几步上了楼。站在二楼门前,她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将钥匙插|进了锁孔,带着满心的犹疑和不安,她转动钥匙——咔,锁开了。

眼泪忽然就那么稀里哗啦地淌了一脸,她抖着手推开门,一双眼睛那么热切地张望着,什么都没有改变,摇椅,古琴,朱泥壶,青花杯,还有热茶的香。

窗台上的兰像是被风吹醒了一般,摇了那么几下,幽幽飘着香。她笑,笑得一脸泪花簌簌落下,她觉得自己等了那么久,终于看到花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