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春暖的时节。草儿泛着青绿,花儿顶着嫩苞,阳光镶着金色的边,连云朵都是轻软可人的白。
窗台的兰花送走了一季冬,密密的花儿码在一起,拥挤着一片喜悦。
一张摇椅,在阳光里散落下疏淡的影子。一壶热茶幽幽地散着清香,陶壶里的水咕咕的响着,小卓饮了一口茶,弯月的双眸眯成一条线,欢喜地看着那些花儿。
一年多了,终于,她再次呼吸到了有他气息的空气。这样的时刻,她的心是安妥而满足的。
很久以前,房间里只有他和她。一把壶,两只杯子。壶是红泥壶,流线型的半月,温润古朴;杯子是绘有幽兰的青花瓷,几笔淡墨,雅致素净。从前的很多日子里,穆白为她煮茶,而她,躺在摇椅里,望一窗风雨。
那一日,也是如此。
丫头,喝杯热茶。
这是穆白常常说的话,简单中有些小小的宠爱。
小卓接过来,不看他,悠悠地说:喝了热茶,人就不冷了?
最后一个字的音调淡淡地往上一扬,让本就清冷的语气更是一片怅茫。
穆白没有作声,转过身,走开。
穆白,下个月我就要走了。
小卓说这句话的时候,穆白刚坐下,手中的茶还未及喝,一抖,茶汤洒了出来,溅在他白色的衣角上,几点暗褐色。他突然觉得喉口发紧,干干涩涩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没有得到回应,小卓转过头,歪着脑袋看他。随即,她的神色有些悲哀,她觉得他是无动于衷的,她走或者她留,他都不在意。想到这裏,她无奈何地摇摇头,目光继续放在窗外。窗外正起着风,把绿竹吹得摇摆不停。
穆白坐在沙发上不紧不慢地冲茶,没有抬头。对于小卓的心思,他当然是明了的,他只是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她。在他眼里,她还只是个孩子。
来,喝杯热茶。
和从前一样简单的话,只是这次,他没有唤她丫头,也没有从前的宠溺和温暖。他的语气平淡,就像问一个熟识的人吃没吃饭一样。是的,她说她要走了,他没有半分留恋和伤感。
喂,这几节课,你都没有好好教我抚琴。
她抬着清丽的花颜,想努力扯出云淡风轻的笑。没有成功,所以她笑得很苦涩,嘴唇蠕动,眼角晶莹。
看到这副表情,穆白有些不忍了,一只手抬起来,悬在空中犹豫了一番,最后轻轻放在她的头上拍了几下。
他说:我去送你。
小卓的身子突然就那么僵住了,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他不挽留她,竟然还要去送她。她慌乱了,原本就牵强的笑僵在了脸上,一滴泪,缓缓地从她的眼眶里流下来,躲进长发里,她努力地吸了吸鼻子,说:怎么办?眼泪很不乖。
穆白觉得她的眼泪刺痛了他,他知道,很多话他不能说也不敢说,说出来就成了错。他俯下身子,双手托住她的脸,然后低下头,吻她光洁的额头。
窗台的那盆兰抽新芽了。
他在她鼻端轻轻说。这样近的距离,呼吸里有灼热的气息,小卓突然觉得干燥得很,没来由的一阵坏脾气:为什么,为什么你从来不说爱我?
傻丫头,你还不懂,不懂爱人,亦不懂爱自己,更看不懂一个不再年轻的男人的心。
我懂,我一直都懂。
你不懂,从前你叫我穆白叔叔,有什么心裏话你都对我说。你的难过,你的无所适从,你觉得你的爸爸妈妈不懂得,不懂得你的世界和你承受的许多,所以,我成了唯一能够谅解的人。你依赖我,也习惯了身边有我,可是孩子,这不是爱。
不是的,不是,你错了,是爱,我爱你。从我十六岁那年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爱你。可是,你不懂,又或者,你根本不想懂。
她说完猛地推开他,用薄凉的眼神看着他,她知道没有谁会真正的想要介入她的生活,分担哪怕是一丝一毫孤单。没有爱,亦没有温暖,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
那时,她还小,五岁,由于父母被外派到国外负责一个项目,她便被送到了圃香的奶奶家。
从大城市到乡村,她需要很长时间来适应这其中诸多的不一样。听不懂的方言,满是尘土的街道,一天到晚喊喊嚷嚷的孩子们,还有被称作茅房的脏兮兮的地方。这一切,跟她原来的生活相差得简直太远太远。
初来乍道的小卓,漂亮干净的小卓,自然而然地成了圃香村的一道风景,并引来了很多同龄孩子的好奇目光。他们总是围着她问东问西,他们觉得这个长得如同洋娃娃一般的女孩子衣服真漂亮,说话真好听,他们觉得她身上有很多和他们不一样又让他们羡慕的东西。
小卓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这样一群人中,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小怪物,被人打量来打量去。她不喜欢被人拉来推去地上下左右地看,她更不喜欢奶奶尖声尖语地对她大呼大喊。奶奶说:小丫头片子一个,还这么不听话。
即便到如今,只要有人在她面前提到奶奶二字,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打个激灵。她已经不记得有多少次,那个有一头灰白头发,说话尖声尖语的老太太追在她的后面,大声喊着:你给我站住,小丫头片子。
一辈子守着土房子的奶奶没文化,早年丧夫的她脾气不太好,说话自然也容易没个轻重。小卓在圃香住了一年,一年的时间,把原本开朗活泼的小卓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
六岁那年,小卓和一个男孩打了一场架,把男孩的脸抓破了。男孩的母亲在奶奶家骂了一整个下午。奶奶见到男孩满是血迹的脸,二话没说就摁着小卓的头,陪着笑骂着小丫头片子一再地向男孩的母亲鞠躬道歉。
奶奶不知道,小卓被男孩笑称野孩子。奶奶不知道,男孩的母亲说小卓没教养,父母不疼,奶奶不爱。奶奶更不知道,小卓因为辩驳了两句被男孩的母亲打了耳光。可是,六岁的小卓什么都没说,只有眼泪落满了脸。
那天夜里,小卓离开了奶奶的家,摸着山路一个人走,她想回自己的家,那个家里没有奶奶刺耳的叫嚷,没有别的孩子的嘲笑,更没有那个凶神恶煞般妇人的耳光。山路不平,她连连跌跤,顾不得疼,也来不及哭,只想离开那个如同巫婆的奶奶和那个伤她心的村庄。
奶奶是在半夜起来去茅厕时才发现小卓不见的,这下老人心裏慌了。她蹒跚着小脚叫着相邻一起找,小卓的名字在男女老幼的喊声中响遍了整个村子。山村被熊熊火把照亮了,火把蜿蜒在崎岖山路上,像是一条火龙。
再后来的事情,成了小卓躲不开的噩梦。奶奶失足从山路上跌了下去,从此阴阳两隔。
奶奶出殡的那天,小卓的父亲程颢几乎崩溃了。作为独子的他哭号着,几乎喊破了喉咙。母亲与他而言,是天,更是命。他自幼丧父,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供他念书。如今,他事业有成,还没来得及报答,却已天人永隔。
奶奶的死,就像是一个结,打在了程颢和小卓的心裏。这场相互间的怨恨长达十多年,等到程颢想要去缓和父女之间的关系时,一切都太晚了。小卓有了很严重的自闭症,不能正常上学,不能正常与人相处,就连最基本的交流都很困难。
直到有一日,程颢和妻子卓兰要到外地谈个项目,便带着小卓去老同学穆白家小住几天。那是小卓近十年中第一次和父母以外的人相处。多年后,穆白常常回想起第一次见小卓时情形。那么单薄的一个小人儿,怯怯地站在卓兰的身后,一双手反覆地抠着指甲。她的脸是雪白的,像是一张纸,脆生生的,让人怜惜。她没有看他,一双眼睛始终是垂着的,只有长长的睫毛一颤一颤的。
小卓,这是穆白叔叔,爸爸妈妈的大学同学。
她点点头。眼睛依然是垂着的,一个字也没说。
穆白,孩子就麻烦你了。事情解决了我们尽快赶回来。
穆白笑:不急,什么时候这样客气了。
这孩子……程颢刚说到这裏就停了下来,他回头看了看小卓,摇了一阵头,继续说,怪我,都怪我。
都会好的。穆白拍了拍程颢的肩,虽然没有正式见过面,但对于小卓的情况,他还是有些了解的。
就这样,一直一个人生活的穆白,身边多了一个人,只是当时他没有想到,这个人会在某一天毫无征兆地闯进他的心。
如果不是爸爸拜托你,你或许早就厌烦我了吧。
这句话小卓说得清浅,可听在穆白耳朵里,却像是一根刺。他怎么会厌烦她,他怎么可能厌烦她。三年多了,从她进入他的生活到现在,三年多了。他从最开始的怜惜疼爱到现在的不敢面对,这份挣扎和拼力抵抗,她永远都不会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