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深度对话在即将展开之际,却终结在柯小柔的来电中,他在电话里的声音无比寂寥,问我们在哪儿。
我说,在……不知道。
八宝接过电话,说,在那遥远的地方。
他来了之后,我和金陵这俩受虐女主角就彻底沦为了配角。
柯小柔到了之后,一言不发,只顾着喝酒。
金陵接到主任的电话,叹气道,居然又得回去加班!
于是,就剩下我和八宝陪着柯小柔。
柯小柔喝得有些多,就笑嘻嘻地拍着我的肩膀,拍了又拍,都快将我拍成肩周炎的时候,他收住了手,说,姜生,我才知道,和自己不爱的人在一起,有多么痛苦。
他说,当时你答应陆文隽要嫁给他的时候,一定很痛苦吧。我如今才知道,真的好痛苦!
他和尹静要结婚了,为了他得癌症的母亲能在去世前看到自己儿子此生的圆满。
可这圆满,太残忍了。
与柯小柔的痛苦相呼应的是尹静朋友圈里的甜蜜状态,八宝递给我看——一个女人,最大的幸运,就是遇见了一个男人,珍惜她,那般小心翼翼,就如她是一件稀世瓷器一般;而不是单纯地占有,动物一般。
八宝对我嘟哝,他哪里是拿着你当什么稀世瓷器,是他对你根本举不起他的金刚钻好不好?
然后她转头对柯小柔说,你要真跟尹静在一起,就是害了那女人。
柯小柔摇摇头,说,我会给她幸福的。
然后,他就“呱唧”摔倒了,呼呼地睡起来。
那一夜,柯小柔烂醉如泥。
我问八宝,他住哪里?
八宝愣愣地看着柯小柔,说,我也不知道啊。
然后,她转脸对我说,要不,你带回去吧。我一女的,拖一大男人回去不方便。好歹你家里还有凉生,是个男人。
我总觉得这理论不太对,但一时又反应不过来,心想总不能将他扔在外面,于是就给拖回去了。
83 成熟的代价,就是,不再热血。
我把柯小柔拖回去的时候,凉生刚从浴室里出来,头发湿漉漉的,水珠滴落在颈项裸露的皮肤上,泛着金色的光。他听到我气喘吁吁的声音,光忙着开门,身上是未及更换的白色浴袍。
他看到柯小柔的时候,突然下意识地拉紧衣服,这个微小的动作,让我有些忍俊不禁,我说,哥,干吗啊?
“哥”字一出口,我就忙说,大王,对不起!
凉生微皱着眉,说,你又喝酒了?
我低头。
凉生看了看靠在我肩上的柯小柔,说,这是?
我跟他说了一下事情的原委,最后,我说,今晚只能我们收留他了。
凉生皱皱眉,一把将柯小柔从我身上拉起,柯小柔就倒在他的怀里,他浑身不自在地往后躲,柯小柔却像面条一样无力地依附着他。
我就笑道,你别说,还挺配。
凉生皱了皱眉头,没说话,把柯小柔扔在沙发上,给老陈打了个电话。
不久之后,老陈和司机一起过来,将柯小柔带走了,说是送去酒店休息。
凉生说,我不习惯家里有陌生人。
我有些愣,说,柯小柔怎么能是陌生人?我们怎么也是朋友吧?
凉生没有同我争辩,给我倒了一杯水,淡淡地说,朋友?一个你不知道他住处的人?
我想说些什么,张张嘴,却无言以对。
那一夜,我发现,凉生私底下是个对一切都淡淡的人,甚至有些冷漠、疏离,远不如他的表象那样柔软平和;或者,这不过是一种自我保护的姿态。唉。
天蝎座。
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会与谁亲密无间?
相比之下,我倒是属于极度容易和人亲热的人——幼时遇到的凉生,他初到魏家坪,我对着他没心没肺地笑;少年时遇到的小九,伤害过我,背叛过我,我却对她掏心掏肺;甚至还有未央、程天恩……我发现,自己是个极度容易原谅、极度愿意与人为亲的人。
突然间,我觉得,似乎像我这样不好。
人与人之间,本该有距离,你以为很熟很熟、很好很好的人,但最终,你对他除了姓名几乎一无所知,不知他的住处,不知他的过去。
终有一天,一句“我们很熟吗?”直接将你打入深渊。
一年又将过去,我又将老去一岁。
我发现,自己的心,渐渐地,渐渐地,再也不会如同往日那么炙热、傻气。
或许,这就是成熟。
或许,这样就很好。
流过的眼泪,受过的伤害,都将过去。
凉生问我,你在想什么?
我从失神中惊起,看看他,灯光下的他,美到非常的眉与眼,儿时的影像重重叠叠而来,我冲他微微一笑,说,我在想,我是该成熟一些了。
凉生说,早些休息吧。
我点点头,说,晚安。
他看看我,轻轻地在我额上一吻,说,晚安。
那天夜里,我蜷缩在被子里,我知道,我终将成熟。
成熟的代价,就是,不再热血。
不知是喝了酒的原因,还是怎的,总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为什么会走到这一天?
是谁,带走了我们的莽撞,我们的热情,我们的极端,我们的傻气,我们的少年?怎么会开始审视,开始冷漠,开始疏离,开始拒绝?
无论你有多少不甘心。
你都得明白。
你终将成熟,而且越来越成熟。
直到老去。
成为一抔黄土。
独立而遗世。
然后,谁都无法同你亲近。
终于,你和你的成熟,功德圆满。
84 千万记得啊,凉生的成功与否,全在你一词之间了。
第二天一早,我下楼的时候,老陈将护照和签证送了过来,凉生交代他立刻订机票。老陈面露难色,说,先生,你和沈小姐不是约好……凉生轻咳了一声,瞟了一眼楼上,对老陈说,你不必,事事提醒。
我迟疑着,走下来,凉生见我,忙给老陈使了个眼色,老陈很识趣地跟我打过招呼,转身离开了。
我小心翼翼地问凉生,沈小姐是……凉生冲着我笑笑,说,这是在意呢,还是吃醋?
我说,我……后半句我没说出口——我是在给程天佑做秘书的时候,认识过一位沈小姐,她是一位名媛。
凉生说,其实,我和沈小姐约好一起去日内瓦参加钟表展,也是业务需要……都是工作上的事情。
他说,要不要约她来我们一起喝茶?
我说,我这人,就只能和八宝、金陵、北小武一起混了。
凉生看着我,笑笑,没说话。
他去公司之后,我就抱着冬菇对着窗外发呆。
天空中,突然飘起了雪花,我不由想起了小绵瓜——去法国之前,我该去看看她。
我带着给她准备的新年棉衣来到福利院的时候,福利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小绵瓜被人领养走了。
我当时就愣住了,这一切,仿佛不在我的预料之中。
我怀着莫大的失落和不安,从福利院里离开。
天空中,大雪纷飞。
往事一幕幕席卷而来。
小绵瓜受伤之后,程天佑曾对我说,等将来,我们的年龄大一些,够了领养条件,就将小绵瓜领养回家,给她一切。
说这话的时候,他将我揽在怀里,下巴轻轻搁在我的肩窝上。他说,姜生,别难过,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那一幕幕,仿佛就在眼前。
突然,这个男人又冷笑着,狠狠地将我推开,将一杯万安茶泼在我脸上。他身边的手下就像饿狼一般将我死死按住,那些苦涩的液体,在他们粗大的手中,一杯一杯灌入我的喉咙,任凭我如何反抗……我的胃里泛起一丝苦涩。我到底是爱上了这个男人,遗憾的是,在他放手的那一刻,我才知道。
而如今,这些爱,都转成了恨。
他们说,什么时候,恨尽了,人才能新生。
可我觉得,即使我新生了,我都难以忘记他给的这些伤害。
我走到福利院门口时,却见一个高瘦的身影穿着大衣,撑着伞,立在那里。
我突然失了神。
天佑?
不!
我努力睁大眼睛,只见他一步一步走过来,说,我在这里等你好久了。
我后退,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笑笑,说,我真该检讨一下自己,怎么可以给你留下这样的坏印象?
我转身想走,却脚下打滑,他伸手一把扶住我,说,小心。
我推开他的手。
他说,雪天路滑,我送你一程。
我说,不必。
他说,凉生说,你去法国了。
我转过头,不看他。
他摇摇头,说,看样子,我对你的伤害有些大。
我依旧沉默。
他将伞擎在我头顶,为我遮住纷飞的落雪。他看着我,说,我给凉生推荐了一位很好的心理医生,叫黎乐,希望她能带给你帮助。
我说,你是精神病吗?我不要你帮助!
他说,姜生,我们俩的关系一定要这么糟吗?
我说,你还嫌害得我不够吗?
他看着这漫天飞雪,神思似乎有些缥缈,微微地叹息道,有时候,人并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路会走向哪里……我不看他,他这些感喟也弥补不了那些伤害。
陆文隽见我如此,便笑笑,说,既然老天注定我们俩成不了朋友,那我也不勉强。他说,不过,姜生,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哥和我现在正在暗处和程家搏綦天动力的收购,如果我们赢了……或者说,你哥赢了的话,他就再也不是寄人篱下的三少爷了,他会有自己的产业,会更有地位,更有能力,保护你不受伤害,不受侮辱……说到这里,他看看我,忙说,我错了,不是你哥,应该说是你的男人。
他说,这件事,你好好想想。
我看着他,说,你不要太奇怪,我又没钱给他,他成功我开心,他不成功,我又能怎样?!
陆文隽说,可是,你能帮到他。这世界上,你是唯一可以帮到他的人。
我愣了愣,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文隽笑笑,说,我已经让欧阳娇娇的父母重新起诉了,所以欧阳娇娇死亡一案将重启。三亚警方根据当时酒店里的录像,发现了欧阳娇娇死之前,曾去酒店找过程天佑,当时你也在,也就是说,你是此案的重要人证。只要你能在口供上,表示程天佑有危害欧阳娇娇的言语和举动,那么,你就帮到了凉生。
我说,你让我诬陷程天佑?!
陆文隽说,诬陷?太严重了。难道程天佑作为欧阳娇娇的金主,没有因为欧阳娇娇和她的前男友有旧情而不悦,而起过杀心?难道他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要杀死这女人的话,或者以重金诱使你在欧阳娇娇的饭菜里下迷药,将他们溺死在海里?
我冷笑着,看着他诱导我,像看一场闹剧。
他说,啧啧,为了一个在三亚那么轻贱你、侮辱你的男人,你不至于吧?难道他床上技术就这么好,让你满足得不忍心说他坏话?
我被他气得浑身发抖,转身就走。
他说,好话我已经说尽!你当然可以不这么做,不过,如果程家将来收购綦天动力成功之后,查到是凉生在暗地里同他们角力的话,他将失去一切,永世不能翻身!你们两个,都会沦为被羞辱、被轻贱的那个!
我的步子迟疑了。
他声音微微变大,极具蛊惑,说,你想想吧,不过是一句口供的正与反,就能让凉生的命运,一个天上,一个阴曹地府!你一个女人受辱至此都恨不能死,你想凉生一堂堂七尺男儿受此奇耻大辱……我停住了步子。
他得意地笑了,走上前,手指轻轻地滑过我的背,说,你的口供,能将凉生送上青云,而程天佑呢,虽然他会因此被调查,程家将被打乱收购綦天动力的脚步……但是,你放心,程天佑不会因此锒铛入狱的,你只要让他陷入丑闻即可。程家本事通天,自然会找最好的律师帮他打赢官司。你啊,不必为他担心。
我转脸,冷笑道,我虽然恨不得他死,但你也别想借刀杀人。
然后,我转身就走。
陆文隽笑笑,说,反正,凉生成功与否,全在你一词之间了。而且,这种事情,凉生也不方便亲自求你吧?他说不出口。
我的背微微一僵。
他笑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冰天雪地千里迢迢地去深山老林里找你,只为了爱吗?情圣啊?!别天真了!
85 碎裂。
我在外面一直行走到深夜。
回到家,整个人感觉已冻僵,凉生在整理行李。
他看到我,走上前,满眼关切之色,说,怎么这么晚?手机还关机……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我看着他,喉头间涌动着千百问,却始终没有问出口。
我低头,鼻子微微一酸,收拾了一下心情,抬头冲他一笑,说,没什么,就是得知小绵瓜被领养了……心情突然很糟糕。
眼泪流了下来,我忙抹去,说,其实,我该为她高兴的。
凉生轻轻捧着我被冻红的脸,说,我真的不知道,怎么能让你开心。
我吸了吸鼻子,抬头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走?
他说,哦,明天一早我们先到上海,然后转机巴黎。
他说“一早”的时候,我的心瞬间无比明亮起来,突然觉得自己不该因为陆文隽的话而对他产生猜忌。
我擦擦泪,冲他笑笑,语调变得轻快,说,那我赶紧去收拾行李。只是啊,不能和朋友们好好道别了。
凉生也笑笑,说,总要回来的。
突然,有人敲门。
凉生开门的时候,只见老陈带着三位穿制服的警察走了进来,他说,先生,他们找姜小姐,配合一下欧阳娇娇那件案子的调查。
我的心再次重重地跌入了黑暗之中。
我睁大了眼睛看着凉生,凉生也望着我,他轻轻理了理我的头发,说,没事的,我等你。
我跟着他们离开的时候,突然转身,终于将那句一直涌动在喉头的话问出了口,我说,你真的想我那样回答吗?
凉生看着我,似是不解。
我有些执拗地拉着他的手,仿佛捉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紧紧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想我那样回答吗?
他看着我,焦虑的模样,说,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我不说话,眼泪哗的一下流了出来。
顷刻间,我只感觉,心底有某种东西碎裂了。
发出轻轻的,却那么尖锐的声息。
86 我也想以前的我们,可终究回不去了。
录完口供后,我回来,一直沉默。
凉生走进我的房间,也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我。
我抱着双膝,黑发遮住了这黑夜的无边孤单。
他俯身,将一串白色的砗磲穿成的佛珠缠在我的手腕上,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我看着它们缠绕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轻轻地抚摸着,说,一百零八颗佛珠,求证百八三昧,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
他说,愿你如此。
我抬眼看着他,如此熟悉,却又陌生。
凉生离开后,我偷偷跑出了门。
我到了小九的门外,站了很长的时间。
偌大的城市里,突然你发现,有一天,你有了心事,竟不知对谁说。
门缝里突然透出了灯光,似乎有人起床,传来窸窸窣窣的披衣穿鞋声。
门被打开的那一瞬间,昏暗的灯光映着小九那张美丽清秀却睡眼蒙眬的脸,她看到我的时候,微怔。
雪就这样下着,在我和她之间。
——我要去法国了。
——挺洋气。
——小九,这些年,你好吗?
——还行。
——小九,我是姜生,你还记得我吗?
——……——小九,我想你了。我想以前,以前的你,以前的北小武,以前的凉生。
小九,我好想你们啊。
说完这句话,眼泪已蜿蜒到我的唇角。
她的眸光微微抖动,隔着牢不可破的铁门,她看着我,轻轻地说了俩字——傻子。
我不死心,说,你一定也想我,要不,你怎么能感觉到我,怎么会起床?
她面无表情,说,我倒马桶啊!
然后,她重重地将防盗门后的大门给关上了。
只剩下我,和屋外飘雪的午夜。
我再次走到飘雪的街上。
我想起了圣诞节,想起了以前的我们,还有种种往事。
我并不知道,在那间破旧的小屋里,木门重重关上之后,那个叫小九的姑娘,她靠着门慢慢倒下,最后蜷缩在门前,再也压抑不住情绪,失声哭泣。
就仿佛是一种灵犀,明明睡着了,却又辗转醒来,心神不宁地开门,却见飘雪之下孤单的我。
姜生,我也想以前的我们,可是,终究回不去了。
凉生出现在我的眼前,茫茫白雪中,他停在路边的车的车灯打出一束光柱。
他说,姜生,你到底怎么了?
我看着他,说,我是不是你的一颗棋子?
他说,你怎么会这么认为?
我说,陆文隽要我作伪证,难道你不知道吗?
他愣了愣,说,我知道。
我就哭了,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只要你告诉我。不要对着我也用谋略,用手段,我不是一颗棋子,无痛无痒,不知悲伤。
凉生看着我,眼里荡起一层轻雾般的光,难过得要命的模样,他苦笑道,任何事情?包括对付他吗?
我微微一怔,瞬间回过神来,无比悲伤,说,你真的拿我当棋子!
他看看天上的雪,长叹,我视你如命都来不及,怎么会拿你做棋子?陆文隽是跟我提过,要让你去为欧阳娇娇一事录口供,但是,我断然拒绝了!我怎么会为了一己前程让你冒险做伪证?!
我听着他的解释,那么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问,真的?
他说,真的。
这一次,他没有躲闪,而是迎着我的眸子,那么坚定的样子。
只不过是一些坚决的话,一个坚定的眼神,就轻易地将我为之痛苦了一整天的心结打开了。刚刚释怀,可突然间,我又觉得更委屈了,我说,那你为什么不早说?
他无辜极了,说,我怎么说?你又没问我。
我说,我问了。
他叹气,那么似是而非的话,算问吗?“你真的想我这样回答吗?”这样的话,你当是猜哑谜!
我就哭了,很委屈地看着他,说,猜哑谜怎么了?电视剧里男女主角不都这样吗?
——分手之前,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爱!
——再问一个。
——不后悔!
——最后一个。
——我会独自将孩子养大!
他无奈道,这……都什么强盗逻辑啊?
我仍觉委屈,不死心地问,那你为什么千里迢迢地去深山老林里找我?
这次他没再说话,直接将我拉入怀里,以吻作答。
87 不断向人低声下气解释的人生不是苦短而是苦役,我想结束它!
他们说,女人的心,衡量了身体间的距离。
去机场的路上,我努力同凉生保持着距离。
我不知道对不对,但总觉得想逃避这种距离带来的负罪感。
凉生看着我时刻极度警惕的模样,唇角温吞着笑意,眼眸中的波光恍似春夜潮水,温柔中,有一丝无奈而邪气的魅。
我兀的脸红,将脸望向窗外。
老陈坐在副驾驶处,不动声色地斜眼从后视镜里观察了一下我们,似有心事。
老陈帮我们领取了登机牌。凉生看了看我,笑了一下,说,到了巴黎呢,我将会送给你一个惊喜。
我一直处于警惕状态,应激反应般,说,你想怎样?
凉生生怕我跌倒,轻轻一拉我的手,说,你不至于吧?想什么呢?
我们走向安检时,身后突然传来了尖锐无比的声音。偌大的机场中,那声音听起来几乎是歇斯底里的。
她说,你要带她走!
我们回头时,不由一惊,未央就站在我们身后,如同暗夜里的鬼魅一样,有一种凄艳凛冽的美。
她看着我那只被凉生拉住的手,突然笑了,说,到了现在,你还要跟我说,你只是把他当哥哥吗?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她。
不断向人低声下气解释的人生不是苦短而是苦役。
我想结束它!
未央转身看着凉生,她举起手里的桶,对着凉生冷笑,说,今天,如果你带着她走,我就烧死在你面前!
凉生看着她,唇色被气到发白——这些年来,她似乎一直在用这样自残的方式要挟着他。
未央拉住他的手,眼泪流了下来,说,我不能让你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怎么办?凉生,我爱你啊。求求你,看看我吧!我是爱了你这么多年的未央丫头啊!我们从高中就被大家看作是一对了。你是我所有的青春啊!凉生,求求你……凉生看了看我,转头对老陈说,你带姜生先登机。
他转身,对我说,等我。
我看着他那只被未央紧紧握住的手,还有未央流泪时楚楚动人的模样,突然有些不好的感觉,却只能不安地用手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脚。
就像我们小时候,那些不安的时光里一样。
他低头,看着我的手,轻轻地握住,抬头看着我,再次说,等我。
我转身,他说,我一会儿就来。
那一天,凉生久等未至。
起飞的时间已过,老陈无比焦急,机舱里埋怨的人渐渐多起来,空乘耐心解释,因为有位头等舱的客人还没来。
我望着舷窗外,几次想下去,却被老陈和空乘阻止。手机关了又开,最终,等来了他的讯息,正是我所怕的——他说,姜生,好好地,在法国等我。
飞机起飞,我的心沉入了谷底。
88 我不与人为敌,但是,谁若以我为敌,我必还击。
四月微雨的巴黎街头,我刚从博物馆出来,一面擎着伞漫步在湿润的街上,一面与金陵通电话,互报这两个月来彼此的生活。
金陵说,她即将被主任给压榨成人干了,对人生和男人已经彻底失去了兴趣。然后,她问我,在巴黎还习惯不?
我说挺习惯,饮食比英国的暗黑料理强,我正跟着一意大利小哥学画画,不,应该说,未成名的意大利年轻艺术家。
金陵说,意大利男人?凉生对自己还真有信心啊。不过,听说你很好,我就放心了。
其实,我知道她的担心……因为凉生,一直都没有来法国。
最初有电话的问候和解释……到最后,大约连他自己也没有了解释的力气,所以,多是老陈跟我报平安。
当然,我也不乐意再接他的电话,每次的借口不外是在运动、在画画、在学语言等等,他也自知。
所以,老陈就成了标配的中转站。
心情从最初的坐立不安,到黯然,再到安然接受。
凉生托老陈将那位叫黎乐的心理医生介绍给我,被我生硬地拒绝了。任何关于陆文隽的东西,我都不想碰。
黎乐在外面厅里倒也实在,说,不信任我的病人我一概不看,我没信心能治好。说完,她就走了。
透过古老的窗,我看着那个女人离去的背影,海藻一般的卷发,有一种有别于印象中的医生的妖娆。
金陵说,你这么长时间不发朋友圈,其实我们都挺担心的,但隔了这么远,怕问多了,你难受,也借不了你肩膀。
我笑笑,说,以后我一定发。其实……你们的我都有看。放心啦,我真的很好。
金陵再次重复,那就好,那就好。
然后,我似乎听到她身后是凉生放心了的声音。我心想,原来还这么别出心裁来打探我的真实心情啊,于是,我开玩笑地说,有时候心情也糟糕!非常糟糕!
果然电话那头金陵很紧张,说,怎么了?
我叹气,故作哀怨地说,就是巴黎这里吧,有时候太不接地气,我跟艺术家在塞纳河画画的时候,动辄看到有中东国家的妞裹着紫色皮草,戴着harrywinston的高定珠宝,拿着倒v酒红鳄鱼birkin从你身边摇曳走过,让你突然觉得投胎真是一项技术活。我在魏家坪玩泥巴、狗尾巴花的时候,估计人家已经开始跟着爹妈在各大秀场看秀了吧……金陵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怎么着了。好啦,保重自己。多发发微信,让我们知道。
我说,好啦,知道啦。
挂掉电话,老陈在身后擎着伞,看着我,他突然开口,说,其实,姜小姐,你要是真喜欢,这对你来说,分分钟的事儿。
我回头看看他,说,女人天生对美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的。我喜欢,但我不习惯,这与我现有的朋友、现有的生活圈子不合。
老陈说,小姐不觉得巴黎是个很美的地方吗?
我说,很美。
他说,你可以留在这里,建立自己全新的圈子。
我回头看着他,问,什么意思?
老陈谨慎地笑笑,说,我一个下人……怎么能指指点点?
我说,我不会跟他说的。
老陈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听说程家大少爷,自从欧阳娇娇死去之后,一直郁郁寡欢,停止了所有工作。记得半年前吧,很多报纸上都转发了这个号称是程天佑发表的声明,而对此,程家也没有正面否定。
我有些微愣,皱了皱眉头,程天佑……跟欧阳娇娇真的……有一腿?
老陈说,估计很多腿。
话一出口,他立刻觉得失言,忙说,我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我说,可……你说这个是什么意思啊?
老陈看着我,说,大少爷无心公事之后,你也知道,二少爷身体残疾……所以,小程少爷在这小一年时间里,很受老爷子器重……很多人都传闻了,就算是小程少爷不能继承整个程家,但海外事业必然归小程少爷。更何况,程家现在有意将所有产业都转到海外……我笑道,小程少爷?你在他面前可不敢这么称呼吧?
老陈说,他自尊心太强。
我故意道,你跟我说这么多,我还是不理解。
老陈说,姜小姐聪慧,怎么能不理解?小程少爷幼年丧母,少年丧父,寄人篱下,难道姜小姐真的想他一生都如此吗?
我看着他,说,不想又怎样?
老陈说,我斗胆说,先生如果执意娶你的话,那么程家的一切,必然将同他毫无关系,程老爷子是很忌讳……你。
我看着老陈,眉毛挑了挑,说,所以?
老陈说,姜小姐可以在先生身边,但是一定不能嫁给先生。
我冷笑道,姨太太?
老陈没作声。
我说,你们程家大院里出来的管家们,似乎很喜欢让我这种无依无靠的女孩儿做你们主子的小情儿。怎么着,是程家的优良传统吗?
老陈叹气道,我自知多言,但我是掏心掏肺为了先生。
我正起脸色,说,陈叔。
他一愣,说,不敢不敢。
我说,不该说的话都敢说,一句称呼有何不敢?
我看着他,在这微雨的巴黎街头,我说,你听好了,以后,别总在我面前有意无意地说一些话里有话的话,谁都不是傻子!我听起来心情很不好!我心情不好,你的主子心情也绝不会好!你的主子不好,你也别想好!
老陈一愣,看着我,似乎他从未想到我软弱的外表下,有一天也终有此决绝。
我迎着他的审视,目光无比坚定——从飞机飞往巴黎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想让我的人生再那么稀巴烂下去,任凭他们如何揉捏,我都不反抗。
我不与人为敌,但是,谁若以我为敌,我必还击。
我挑了挑眉毛,对老陈说,别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就是我要离开你们少爷,也绝对不会是因为你们的“指点”,而是我自己,想成全,想离开!
89我的视线落在斑马线对面那个人影身上的瞬间,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
老陈敲门的时候,我正准备带小绵瓜去看埃菲尔铁塔。
小绵瓜在我之前已经到了巴黎——这是凉生送给我的惊喜,其实,也多亏她的存在,让我那么快就走出了不开心。
小家伙似乎对埃菲尔铁塔情有独钟,她说,那么高,像程叔叔,会保护我们。对了,还有广场上的大兵叔叔们。
我心下也暗自思忖程天佑和欧阳娇娇的关系——他为她郁郁寡欢,厌弃了世事,那我的存在是个啥?
为此我和金陵微信过。
——程天佑与欧阳娇娇的事情你知道不?
——知道,有段时间铺天盖地啊这消息。你也别伤心,都已经是旧人了。
——如果他们俩是真爱,我当时的存在算个啥?
——不知道啊。并存的真爱?程家男人的心你不能用正常脑回路理解!
……就在我一面沉思着一面给小绵瓜梳小辫的时候,八宝用金陵的微信大吼了一句过来——怪不得当时公司安排你去服侍欧阳娇娇啊,这明明就是给自己总裁安排真爱的双飞啊。
小绵瓜转头问我,姐姐,什么是双飞啊?
我吃力地解释着,双飞……就是两个人一起坐飞机。对。
小绵瓜说,哦。
小绵瓜说,安德鲁喜欢你。
我说,什么?!
小绵瓜得意地笑道,已经给你摆平了,我说让他别想了,你已经有程叔叔和凉生哥哥了,不会对第三个人动心了。
我咬着牙,闭着眼,夸她,真聪明!
她转脸很认真地看着我,稚嫩无比的小脸无比严肃,说,可女生只能娶一个老公,真的好替你烦。
我说,啊。
我忍着纠正她,说,女生是嫁。
小绵瓜将脑袋靠在我的胳膊上,黏黏腻腻的小模样,说,我想程叔叔了。
我低头,忍着难过,摸摸她的小脑袋,说,一会儿带你看完了铁塔去塞纳河上坐小船好不好?
小绵瓜噘噘嘴,瞪着大眼睛,说,你和程叔叔……你们吵架了是不是?
老陈进来的时候,看着我有些尴尬,但无比恭敬,说,姜小姐,昨天的事情,还请你原谅。
我回头看看他,将小绵瓜抱下床,挑了挑眉毛,说,关心则乱,你也没错。
老陈看了看我,说,我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我看着他,笑笑,说,如果我是凉生,有你这样的亲信,我也……求之不得。
老陈忙说,姜小姐让我汗颜啊。
然后,他看了看我和小绵瓜,说,你们这是要出去?
我点点头,说,小家伙说要去看埃菲尔铁塔。
老陈说,不是去了好多次了吗?
小绵瓜撇嘴。
我笑笑,说,小孩子的心。
老陈点点头,说,对了,小姐,先生他……已经订好了下周来巴黎的飞机票了。他不让说,但余秘书偷偷告诉我的。
他一脸冲我示好的表情。
我说,真的吗?
他说,是真的。不过,你得装不知道,想来先生是想给你个惊喜。
我的心突然像冲上云霄的雀儿,小绵瓜在一旁看得直撇嘴。
我牵着她的手,走在巴黎的街头。
巴黎是个既怀旧又前卫的城市,在这里,你可以是逃避生活的避世者,也可以是享受生活的享乐者。
暮光下的法国少女,骑着自行车,穿过夏佑宫前的马路,阳光亲吻过她的长发,她沿着耶纳桥,骑向埃菲尔铁塔的方向。
小绵瓜似乎不开心,她说,你偏心!
我愣了愣。
她说,你在程叔叔身边时,从来都没这么笑过。
天空突然飘起了小雨。巴黎是一个多雨的城市,我来这里的日子,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天空都在飘雨。
我忙从包里拿出伞,擎在小绵瓜头上。
小绵瓜可怜兮兮地看着我,说,你否认一下。
我说,否认什么?
她说,否认我的话啊,你说其实天佑叔叔对你来说也很重要。
我叹气,应付道,好好好,重要。
小绵瓜说,骗人!
她说,今天是四月十号。是天佑叔叔生日!你却根本都不记得!
我没说话,逃避似的笑笑,牵起小绵瓜的手,走向夏佑宫前的斑马线。突然,响起了一阵汽车刹车鸣笛的声音。
我抬头四处张望,就在我的视线落在斑马线对面那个人影身上的瞬间,心脏仿佛停止了跳动——黄昏的巴黎街头,微雨茫茫,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像个慌张的孩子,全然不复往日的冷静深沉。
他站在这个异国他乡的十字路口,小心翼翼地蹲下,四处用手寻找着丢在地上的拐杖,那般狼狈的模样。
不!
不是他!
这不是他!
不是他!
一定只是一个模样像他的人!
我傻傻地站在了斑马线上,像被用钢钉钉在了斑马线上一样,仿佛再挪动一步,都会是一场血肉模糊的生生剥离。
小绵瓜觉察到我的异样,抬头看着我,问,姐姐,你怎么……她顺着我的视线望去,当看到他的那一瞬间,她像一只欢悦着冲向云霄的小鸟一样,话音未落,就蹭地飞奔了过去。
她喊着——天佑叔叔!
在看到他站起来四处寻找呼唤他的声音时,我手中的伞重重地落在地上。我瞪大眼睛,用手捂住嘴巴,再也发不出任何声息。
90 姜生,你终于和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你,应该很快乐吧。
就如同一场梦。
我忘记了自己是怎么迈开步子走向他和小绵瓜的。
他的头发比之前长了,人清瘦了。他俯下身,双手摩挲着小绵瓜的脸,太过惊讶,有太多的不确定,他问,小……绵瓜?!
小绵瓜竟哭了起来,说,程叔叔,是我!
她说,程叔叔,你怎么了?
程天佑低下头,笑笑,雨水将他黝黑的发打湿,他纤长的手在湿漉漉的雨地里,寻找着他刚才跌跤后遗失的墨镜。
他的手摸过小绵瓜的脚,当他几乎触到我的脚的那一瞬间,我的眼泪如同雨下。
那一瞬间,打湿了他的手的,已不知是雨水还是我的泪水。
我低头,将他的墨镜拾起,交到他的手里,他说,谢谢你,小绵瓜。
我更愣了,那种不断翻腾在我心里的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我伸出手,轻轻地在他眼前晃动,他却依旧微笑着,一脸茫然的表情。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如同幽暗的黑洞,根本无从聚焦!
而这黑洞一般的眼睛!
在三亚!
我曾看到过啊!
他问小绵瓜,可是,你怎么……来了这里?
小绵瓜看看我,我捂住嘴,冲着她悲伤地摇头。
小绵瓜为难地看着程天佑,然后说,凉生哥哥带我来的。
程天佑一愣,一脸非常警惕的表情,说,他也来了?他现在在哪儿?凉生,你在哪儿?我知道你在。你出来!出来!
小绵瓜拉着他,怯怯地说,凉生哥哥没在,他在中国。他让陈叔叔带我来这里的,说是要给我治病。
程天佑原本紧张的神情瞬间松弛,他一手握着拐杖,一手握着眼镜。
他摸索着将眼镜放入自己的口袋里,摸索着将小绵瓜拉进自己的怀里,摸索着将衬衫解开,挡住了小绵瓜的小脑袋。
突然,他问她,姜生……姐姐她……?
小绵瓜看着我,我泪流满面地冲着她摇摇头。
她说,她没在这儿。
程天佑愣了愣,然后笑笑,雨水飘洒在他的皮肤上,如同亲吻,他说,咿,我真傻,他们俩,怎么能不在一起呢?
他抬头,想要看着天一般,自言自语道,姜生,你终于和他在一起了。现在的你,应该很快乐吧。
他轻轻的一句话,将我的心戳得稀巴烂。
小绵瓜抬头看着他,说,程叔叔,你是不是惹姜生姐姐生气了?为什么我问起你,她总不告诉我。
天佑低头,笑了笑,说,对,叔叔不乖,惹姐姐生气了。
小绵瓜说,她为什么生气呀?你怎么惹她了?
天佑突然声音有些哽咽,说,因为叔叔……叔叔喜欢上了一只小猪。
他强压着自己的情绪,仿佛是压抑着这么长时日里异国他乡黑暗世界里的焦躁无助一般。
小绵瓜一愣,小猪?
程天佑一笑,说,你想听听小猪的故事吗?
小绵瓜小鸡啄米似地点点头,想听。
程天佑就笑了,但那笑容里有些遮不住的感伤。他像陷入了某种回忆的少年一样,说,很久很久之前啊,有一只小猪迷路了,它坐在路边哭。
叔叔呢,看到了它。
所以,叔叔就想把它带回家,给它盖个大房子,为它遮挡风雨;叔叔想每天都给它煮好吃的,把它养得白白胖胖的;叔叔还想保护它一辈子,让它永远开开心心的,没有忧愁,再不哭泣。
所以,叔叔发誓,要永远陪着它,永远牵着它的小猪蹄,决不让它迷失在生命的任何路口……然后,他仿佛再也说不下去了,声音堵到了嗓子眼里,而那些话,却仿佛已经不需要言语,隔着重重叠叠的时光,呼啸过小鱼山的风雨,炸在了我的耳际——我想为它也变成一只大猪,永远同它在一起。如果有屠夫对它举起刀,那么就让我挡到它前面。只要能保护它,我愿意交付我的性命。
那么,别傻愣着听故事了,我亲爱的姜生。
如果你就是那只小猪,你愿不愿意爱上我,并让我一生都保护你?
……我就站在离程天佑几步远的地方,捂着嘴巴,哭成了泪人儿。
我仿佛回到了那年的小鱼山,那个为我安排生日的男子,曾说过这番誓言,而如今,他也用他的行动,证明了他的誓言。
小绵瓜上前拉拉我的手,对程天佑说,你不要那么喜欢小猪,虽然小猪很可怜,但姜生姐姐哭起来也很可怜。
程天佑笑笑,说,有他陪着……以后,她不会再哭了。
你不会再哭了。
因为他比我好。
他在心底深深叹了一口气。
小绵瓜焦急地说,你跟她道歉,或许她就不生气了。
程天佑笑笑,说,对,叔叔真的得向她道歉。这么多年来,叔叔一直以为保护了她,却让她伤痕累累。
小绵瓜看了看我,说,她身上没伤啊。
程天佑愣了愣,说,嗯?
小绵瓜看着我,央求着,想将我的手拉向他。
就在我的手要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天佑说,你自己一个人出门,多不安全,陈伯伯没来吗?
小绵瓜摇摇头,说,没。
这时,四个黑衣人飞速冲了过来,小绵瓜吓得尖叫。
程天佑面色一凛,大约知道是自己的手下来了,他说,别吓到孩子!
钱伯在斑马线对面,擎着伞,拾起了那柄被我遗落在斑马线上的雨伞,缓缓地,走了过来。
91 他自知自己眼睛瞎了,无法保全你。
钱伯说,你赢了。
下雨的巴黎。
哭着的我,失明的他。
保镖们已经保护着天佑离开了这里。离开前,他俯身蹲了下来,对小绵瓜说,答应程叔叔一件事,不要告诉任何人,你在这里见过叔叔。
小绵瓜看看他,又看看我,我点点头,她转脸对着天佑点点头,说,好的。
他走的时候,小绵瓜追着哭,程叔叔,我要是想你了怎么办?
小绵瓜哭,姜生姐姐想你了怎么办?
程天佑愣了愣,停住了步子,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回头,脸上是控制情绪后的微笑,他说,这么久了,姜生姐姐应该已经忘记我了吧……不过,要是小绵瓜想我了,钱伯会告诉你怎么找到我。
小绵瓜还在石碑前哭泣。
而钱伯和我,站在不远处。
我看着钱伯,眼泪擦也擦不完,问,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钱伯看了看四周,叹了口气,说,这里说话不方便,不知道姜小姐……你愿不愿意跟着我回我们的地方?
我看着天佑离开的背影,点点头。
这是巴黎郊外的一处小别墅,雅致而有风情。
雨后的空气,带着一丝悲凉的清甜。
小绵瓜怯怯地跟在我的身后。后来,钱伯找了一位钢琴教师将她带到琴房去了,小家伙似乎也很有兴趣。
钱伯说,他先去安顿大少爷休息。
我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他安静地躺在床上,有个漂亮的法国女孩,穿着护士服,在帮他记录病情和康复情况。
钱伯刚刚在外面告诉过我,她叫jeanne,是个护士,因为不会说中文,所以程天佑一直很安心地让她来照顾。
他叹气道,因为面对一个不懂他语言的人,他可以卸下全部的伪装,肆无忌惮地对着她倾诉脆弱和悲伤吧。唉,这孩子……这要命的坚强……钱伯进屋后对天佑说,我带小绵瓜过来了,以后呢,我会让她常来的。不过,您放心,我不会惊动三少爷那边的。
天佑点点头,对钱伯他一向放心。
钱伯告辞后,jeanne扶他躺下休息。他仔细倾听着钱伯离去的脚步声,直到它消失。良久,他轻轻说了一句,我好像看到她了,在雨里,还是那么美。
钱伯站在房门前,无声地看了我一眼。
我们退出房间。
钱伯看着我,说,我想,你已经猜到七七八八了吧?
他说,其实,到现在,他都不曾对我推心置腹地说过任何事,所以,这些七七八八,也不过是我守在他身边,自我揣测的罢了。
他叹气道,事情还是得从三亚说起……那场海难之后他醒来,发现自己双目失明了。那天只有我进入了重症监护室,他醒来后,发疯了一样,争吵,不配合,摔烂了诊疗仪器。
我告诉他,我是带着老爷子的命令来的,但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为他想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那天,他默许了。
然后,就有了后面发生的一切,你都经历了。
现在看来,他是知道自己失明后,第一时间逼着自己收拾好绝望的情绪,为你先想好了后路。
所有在三亚的残忍和绝情,就是想逼着你离开、恨他、死心;也为了让这么多人将他不爱你了的消息,传给老爷子吧。
我想,给你灌下那些苦涩的药汁的时候,这孩子的心大概也跟着碎了吧。
我啊,从小看着这孩子长大……从来没想到有一天,他会为了一个女人,把自己逼成这样。
现在想想,他当时默许我去找你谈做他外室的事时,只不过是将计就计,已经想好了这全盘的计划来保护你了。
他自知自己眼睛瞎了,无法保全你。
而这世界上,唯一能拿命保全你的,除了他,大概也只有凉生了。
但是,他又不能告诉凉生自己失明了——你应该不知道,自古以来,这种家产的争夺,还有外姓亲戚的觊觎,会撕裂一个家族的根基。
把你成功地逼走之后,经过一个多月的复查,医生束手无策。大少爷失明这件事情,只有我和老爷子以及这几个贴身保镖知道。我们远避法国,一来是为了给大少爷看病,二来是为了掩人耳目。
哦,对了,为此我们还拟了公关——大少爷因为欧阳娇娇而心灰意冷,暂停一切公事。似是而非地发了出去,并不予正面回应此声明到底是不是他发的。
……我听着这个用心良苦的故事,不停地擦眼泪,眼泪却不停地落下来。
钱伯看着远处的埃菲尔铁塔,似乎为一段往事失了神,说,我以为程家的男儿都薄情,没想到,到了他这里,竟然……他叹了一口气,说,大少爷这半年来出现了自闭的情况,经常会自己跑出来……今天是他生日……他又趁着去医院,将我和保镖甩开。
他的眼睛微微有些湿,说,大概是心里太苦了,无处宣泄。
他说,自从三亚之后,他就再也没有主动提过你的名字,想来是出于对你的保护吧。大约,在他心里,为了你,已草木皆兵,包括对从小看护他长大的我……可是,他难道不知道吗?人在梦里是骗不了自己的啊!每次,他在梦里喊你的名字……我不是听不到。
他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吗?
面对黄昏细雨中的巴黎,古老的屋子,和那个爱我的男子,我抱着脸痛哭。(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