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见夜雨乱红尘(2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6533 字 5个月前

谢岩淡淡道:“她既视我若知己,我便不能辜负她。我会找到她。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慕北湮点头,却又道:“可指不定是清离出事后,有其他人借尸还魂呢!新来的魂其实也不错,我其实……还蛮喜欢。”

他不知该愁还是该喜,又坐到案前剥松子。

“……”

谢岩无言以对,默默瞅他一眼,走到一边摊开了一幅绢画。

原清离出事前一晚,她送给他的画。

画的是她自己的背影,衣带当风,清丽脱俗,却有种与众不同的放旷气概。

她行走于雪地中,正走向另一边的碧树花影。

第二日,大雨。

谢岩、慕北湮都被困在房中,阿原无事便也不肯出门,只窝在房中看书。慕北湮见不到美人,甚感无趣,遂和谢岩商议,终于决定离开县衙,回贺王府别院住。

李斐闻知,简直热泪盈眶,差点烧高香相送。他住的客房窄小不说,还漏雨。外面哗啦啦下着大雨,屋里摆满锅碗瓢盆接那屋顶漏下来的雨,丁丁当当此起彼伏,跟奏乐似的,好生热闹。李斐听了一夜,起床时还踢翻了床尾接水的铜盆,害他湿淋淋爬下床,真是心塞欲死。当官当成他这样的,也是没谁了……

阿原却真的屋里上了三炷香,感谢上天送走瘟神,她就可以暂时就不用考虑离开沁河了。

原先景知晚咄咄逼人,她想着要不要避开他,潜回京去调查她当日被刺杀的真相。而如今,景知晚因为足疾已经两三天没怎么出门了。

她不仅想念他煮的汤,更有些想念他的模样。

如果他真的是端侯,如果他不那么言语刻薄,也许……她不用逃婚。

傍晚雨势稍小,她走过去探望景知晚,一推门便闻得了满屋的苦涩药味。

长檠灯下,景知晚倚榻而坐,就着烛光翻看一卷书,精神似乎还不错。

阿原不由暗暗舒了口气。那日左言希离开前曾为他诊脉开药,又调养了两天,想来颇有效果。

发现阿原进来,景知晚抬眼,如深潭幽深般的眸子便似被阳光投住,意外地亮了亮。

阿原笑问:“可曾好些了?”

景知晚丢开书卷,凝视她片刻,轻笑,“若你替我按捏一回,大约会好很多。”

阿原做了个鬼脸,果然坐到床榻边,如那日雨夜在木屋一般,替他按捏受过重伤的脚踝。

景知晚沉默地看着她的动作,眸心辉芒淡淡,似有惆怅之意。

阿原问:“你怎不跟着去贺王府别院住两日?”

景知晚睨她,“我为何要去?”

阿原道:“我看谢公子品貌绝佳,小贺王爷似乎很是喜欢。如今他们去了贺王府,跟言公子咫尺之遥,你不担心?”

景知晚轻笑,“你一忽儿说我对姜探怜香惜玉,一忽儿猜我和言希有甚么风流雅事,怎不说我为你留在了这小县衙,一片真情难得?”

微暖的灯光下,他的眉眼柔和得出奇,也好看得出奇,阿原一时便看得出神,不由顿住了手。

好一会儿,她努力地厚起脸皮,说道:“嗯,的确真情难得。其实我也……我也很是领情,领情……”

她往日身经百战,想来这些顺水推舟的情话,都该信手拈来。可如今她搜肠刮肚的,竟说得极艰难。

更糟糕的是,她还不曾说完,脸庞又烧烫起来,再无半分传说中她睡遍京城俊秀公子的风流倜傥。

还有,眼前这家伙完全洞悉她的底牌,而她连他是不是景辞,是不是被她甩过的那个未婚夫都全不知晓,更别说他们的过往,以及他前来沁河的动机了。

当然,不论是什么动机,也许他并没有撒谎,他真是为她而来……

如现在这般和谐相处,听他说着不知是真是假的情话,她居然忘了他往日的刻薄无礼,只想跟他亲近些,更亲近些。

她是不是被朱继飞传染,也有些疯魔了心?

其实连慕北湮都比景知晚可爱些,更别说同样俊秀却尔雅得多的谢岩了……

景知晚见她揉搓着手出神,本已恬静下来的眉眼不由微微挑起,“我怎么瞧着……不像领情的样子?”

阿原便叹道:“我很想领情,但景典史高高在上,我便不怎么敢领情了!”

她不晓得自己说得算不算清楚明白。但她只是说了这么几句,面庞已红了又红,而景知晚看她的眼神也已变了又变。

也许按原大小姐原先的个性,径自抱住他滚在榻上才算领情。而她说那么几句,便觉好容易撑起来的厚脸皮被刮掉一层般火辣辣,差点落荒而逃。

“我高高在上……”

景知晚似乎哼了一声,侧过脸没再说话。

灯光摇曳,他的面容半浸于黑暗中,侧颜的轮廓更是完美得无可挑剔,一双黑眸却还闪动着深井般幽淡的光泽,竟有种说不出的苦涩。

屋里的气氛便说不出的奇怪。

阿原不仅脸上作烧,连心跳都怪异地急促起来,擂鼓般咚咚作响。她有些透不过气,正要起身辞去,避开这莫名的尴尬,掩住的房门忽然被推开,一道冷风伴着水雾袭了进来,让她周身蓦地一凉。

景知晚已转过脸来,面容转作波澜不惊的温文恬淡,“姑姑,你回来了!”

阿原定睛看时,正见一妇人水淋淋地踏入,反手关上门,才解了湿透的蓑衣,走了过来。

那妇人腰背挺直,步伐有力,看起来年纪并不太大,头发却已花白。她的面上覆了一张薄薄的银质面具,盖住整个额头和左半边脸颊。从她露出的右半边脸来看,眼角虽有细纹,却丰颊杏目,年轻时应该也是个美人胚子。

景知晚已道:“阿原,这是知夏姑姑,我的乳母,昨日刚从京城过来。”

对着那张半藏半露的脸,阿原忽有久远的惧意不知从哪里钻出来。

她定定地盯着知夏姑姑,半晌才道:“姑姑好!”

知夏姑姑冷冷瞥过她,“一个女儿家,天黑还跑男人屋里来,懂不懂规矩?”

阿原愕然,转头看景知晚,他懒懒地地倚榻看着,竟无阻止之意。这是在等着看好戏么?

阿原吸了口气,原先那莫名的惧意已迅速被怒意取代。

她唇角浮上笑意,按剑站到知夏姑姑跟前,说道:“姑姑,我跟你主人说话,几时轮到你这下人指点教训了?原来这就是你家的规矩!不好意思,我没学过!我敬你有年纪,才叫你声姑姑,可别真把自己当棵葱了!如果景典史不懂规矩,不知教训,别怪我下回不客气,剁了你这棵葱给你主子炖鸡汤!”

知夏姑姑又惊又气,指住她道:“你……你还反了天了!”

阿原“啐”了一口,鄙视地扫过这对主仆,大步走出门去,“啪”地甩上门,差点没把门框震落。

恰小鹿见雨大了,打着伞过来接她,见她怒意勃发走出,忙问道:“怎么啦?”

阿原深深地呼吸着外面沁凉湿润的空气,片刻才向小鹿笑了笑,“没什么,遇到个老贱人!不对,两个贱人!”

“啊?”

小鹿已看出小姐动了心思,却不晓得如今的小姐还能不能一气将这典史大人拿下,故而不曾跟来守门。如今见阿原摔门而出,目光由不得往屋里探了探,悄声问道:“有情敌?”

阿原记起自己对景知晚那若有若无的好感,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喝道:“没有!景知晚也是个贱人!大贱人!以后你若看到我再对他动心思,你直接甩我三个大嘴巴子!”

小鹿张了张嘴,小声道:“可我不敢呀……”

而阿原也不要伞,转身冲入雨幕。

小鹿忙叫道:“喂,公子等等我……小心着凉呀!”

风雨声颇大,二人后面的低声交谈被冲得有些模糊,听不清晰。但至少前面阿原斥骂贱人的话,已一字不落地听入屋内主仆耳内。

知夏姑姑已气红了脸,宽大外袍一拂,已露出暗藏在腰间的短剑。她伸手拍上剑柄,竟与阿原素日按剑的动作并无二致。

正待持剑奔出时,景知晚忽唤道:“姑姑。”

声音不高,却似有一道无形气势,生生止住了知夏姑姑的步伐。

知夏姑姑终于放下握剑的手,却是压抑不住的怒气,走过去说道:“阿辞,她做什么,她说什么,你总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吧?这才是她的本性!本性!”

景知晚步下榻来,一步一步,有些吃力地走到窗前,听得窗外雨声沥沥,主婢二人已走得远了,方淡淡道:“是的,这才是她的本性。她不再唯唯诺诺,看见姑姑如老鼠见了猫。”

知夏姑姑吸了口气,“你怪我?怪我待她严厉?她这样的本性,不严厉些还得了!”

景知晚却似不曾听到她的话,只低低喟叹:“其实我从未试图仔细去了解,她究竟是怎样的本性。”

知夏姑姑道:“她的本性,我却早就看透了!她就是跟她妈一样的狐媚性子,只是不敢明着显露出来,背地里迷惑你宠她宠了十几年!只恨我当年不该一时心软,留下这祸害,害苦了你!”

她话语间的凌厉渐渐散去,看向景知晚的双足,喉嗓间已微有哽咽。

景知晚的双踝亦在阵阵抽痛。

从此年年月月,他都将逃不过阴雨天带来的旧创折磨。

他终于轻声道:“姑姑,或许她是祸害。但留下她的,是我。十八年前是我,十八年后,也是我。”

知夏姑姑道:“你说过,留她一命,让她再世为人,只为让她生不如死。当年你口硬心软,结果害惨自己,差点送命;只希望这一回你可以说到做到,别最后反让自己生不如死!”

景知晚看着被大雨裹胁得不见天日的夜幕,眼底恍惚有少女清亮明媚的笑容闪过,然后是双足被人挑断筋脉后飞溅的血迹飞溅,模糊了那张不知何时刻入骨髓的笑颜……

难以忍受的痛意弥漫,却不仅仅因为受伤的双足。他的衣袖无力垂落,呼吸里带了刺般割痛肺腑,指尖却越发用力地握住窗棂,以维持面容上清浅淡然地一抹笑,“姑姑,多虑了!”

知夏姑姑站在他身后定定地看着她,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垂下头来,叹息道:“阿辞,我也盼……我只是多虑。”

从当年他阻拦她杀掉那个小祸害时,她便一直劝自己,不必多虑。

可惜,最终他还是逃不脱那最可怕的命运。

一世聪明,一世清傲,却养虎为患,被反噬得差点尸骨无存。

这夜阿原睡得很不安宁。

从入睡开始,便有人影幢幢的,带着逼人的寒意,不时卷到跟前。

依然看不清梦中人的模样,只是比先前更多了几分惊悸和恐慌。

忽一抬首,便见有女子半边脸罩着银色面罩,一身白衣如大雪般纷扬卷来。

她惊恐退避时,雪凉的衣片拂过脸庞,然后是一柄雪凉的短剑掠向她脖颈……

“姑姑——”

阿原惊叫之际,人已猛然坐起,浑身冷汗涔涔。

小鹿迷迷噔噔坐起,立时意识到阿原又在做恶梦,忙跳下床榻,奔过去问道:“小姐,又梦到什么?”

阿原摸了摸自己的脖颈。

虽然梦境真实得可怕,但她的头颅还在,颈上并无伤疤,真的只是梦而已。

她重重地倒回床上,擦着额上的汗咕哝道:“嗯,又是梦……这一回,梦到有脸的了……可惜只有半边!”

“啊?”

“也许这一次不一样吧?那个什么知夏姑姑……的确容易让人做恶梦!”

只是梦里还是不大一样。

青衣瑟瑟满头斑白的知夏,梦境里居然很是年轻,白衣胜雪,黑发如染。

她抱着头平定情绪时,又一道惊雷劈开夜幕,似将黑不见底的苍穹撕开了一道大口子。

她的脑中有什么电光石火般闪过,居然也像在忽然间被扯开了一道裂口,无数熟悉的不熟悉的人或事在汹涌,随时都能澎湃而出。但她屏住呼吸试图去抓住一丝半点时,那些人或事却如烟花般湮灭,迅速沉没于无边的黑暗中。

来得迅猛,去得快捷。

涵秋坡上,闪电亦破开雨夜,照亮新修的坟茔。

风雨之中,天地孤寂。

有黑衣人披着蓑衣,静立于雨夜中,看另两名蒙面男子挥揪挖开坟墓,露出崭新的棺木。

黑衣人几步冲上前,用袖子拂擦棺上的泥水。那边蒙面男子一个急忙起钉开棺,另一个已撑开了一柄大伞。

电光闪过,照上那被挖得斜倾的墓碑,正书着墓中人的姓名:“姜探之墓”。

棺木终于开启,露出清瘦苍白的女子,容颜清丽,眉目宛然。

黑衣人低呼一声,颤抖的手将两颗药丸塞入她口中,伸臂将她抱出,小心拢到胸怀间,方才侧头吩咐:“把坟墓填上,一切恢复原状。”

“是!”

那二人领命,继续忙碌。

而黑衣人已抱起女子,飞快奔往坡下。

又一道电光闪过,天地有瞬间的异样明亮,照出黑衣人蓑衣上滴下的水珠,也照出他斜伸出蓑衣的剑柄。

苍黑色的双雀流苏结剑穗,在雨水里幽幽闪亮,双雀栩栩如生。

贺王府别院。

终于迎来一个月朗星稀的夜晚。

天清似水,数日前被雨水清洗过的竹林在夜风里摇曳,疏朗隽秀,一如竹中对酌的两位贵公子。

谢岩轻晃手中的夜光杯,声音清润亦如月色:“言希还是没过来?”

慕北湮摇头,“应该去县衙了。你明天就回京,他该回来送送的,只怕是耽搁住了。”

“又为景典史?”

“应该是。言希傲得很,但和景典史还合得来。景典史刚到沁城,就借口查案前来见过他。我问言希,他说先前在外游学时认识的故交,其他并不肯多说。”慕北湮侧头看向谢岩,“他当然不仅仅是典史。”

“当然。”

“那他是……”慕北湮搁下夜光杯,桃花眼里终于多了几分慎重,“我们猜的那个人?”

“我不敢确定。”

谢岩低眸,手中美酒色泽盈盈,薄如纸的墨绿色杯壁清亮如明镜,变幻着奇异的流光。

慕北湮便无奈,“其实你本该知道的。若他真的是……端侯,他似乎没打算瞒着你,不然先前也不会邀你去端侯府了!”

谢岩苦笑,“嗯,他邀请我时,恰好长乐公主又犯病,缠得我受不住,只好先避了出去,故而并不在府中。正好我堂兄谢以棠在,你该知道的,他说聪明时也聪明,听说端侯相邀,立时自己跟过去相见,端侯倒也见了。”

“就是你那个以写艳诗出名的堂兄?”

谢岩叹气,“就是他。也不晓得他都跟端侯说什么了,回府后还送了什么东西给端侯。我后来问起时,我那堂兄说端侯对京中风流逸事也很感兴趣,他便送了几幅字图过去。我听说后觉得不妥,递了名帖前往端侯府求见时,阍者回答端侯病得厉害,暂不见客。”

慕北湮哈哈大笑,“谢大公子,你……你居然吃了闭门羹!我原以为只有别人吃你闭门羹的份儿!”

谢岩指尖轻晃,“也未必有心让我吃闭门羹。算日子,或许是他那时已经离京了呢?若已是旁的身份,自然不便再和我相见。但他也不是没给过暗示。”

慕北湮奇道,“什么暗示?我们在县衙住着时,他似乎一直闭门养病……”

谢岩沉默片刻,说道:“他说,他在镇州长大。”

“镇州……”慕北湮茫然,“跟你有关?”

“我母亲姓景,在前往镇州的途中遇害。”

“倒未听你提过母亲之事……”慕北湮捏紧杯盏,“不过,也是镇州!也姓景!有关联?”

“嗯,我母亲是陪我二姨回镇州省亲的。听说二姨侥幸得以逃脱,但不久也从镇州传来噩耗,随即便传来镇州的成德节度使王榕陈兵要塞、封锁南北交通的消息。当时皇上尚是梁王,并未与王榕计较,后来登基为帝,甚至还封王榕为赵王。王榕虽接受封号,暗中却与晋国结盟。皇上虽恼怒,但这些年始终不曾追究,每每封赏甚厚。”

“此事我父亲也提过。”慕北湮眼底也收了素日的惫懒,沉吟道,“父亲说,赵王王榕原是世袭的节度使,虽不好和我们大樑或晋国、燕国相比,但也根基深厚,逼得紧了,梁晋交战时相助晋国,于大樑甚是不利,故而还是以怀柔笼络为主。”

谢岩将杯中美酒饮尽,慢慢地旋着幽绿幽绿的夜光杯,低声道:“还有一个原因。我母亲去世时,我还没满三个月。据说,母亲之所以丢开我陪二姨回镇州,是因为二姨已经怀了七八个月的身孕。”

慕北湮蓦地悟过来,失声道:“也就是说,景典史……可能在暗示,他是你二姨的孩子,是你……姨表兄弟!”

谢岩低低道:“对,应该是我表弟,我从未见过的表弟。”

“于是,景典史当然不会是小小典史。”

“若真如我们推测,他当然不是小小典史。”

谢家还不是贺王这种以军功起家的,正宗的名门高户,地位显赫。但谢家夫人能抛下不满三个月的爱子陪妹妹回家省亲,其妹自然也不是寻常人物。

“端侯,景辞,景知晚……”慕北湮皱眉,“他忽然来沁河,是为……清离?”

谢岩抬手又倒了一杯酒,嗅着淡淡的酒香,清澄眼底渐渐迷离,“北湮,我说过,她不是清离。明日我回京,你需多留意他们动静,只是需谨记,不可玩火!若景知晚当真就是端侯,你该晓得他不好惹!”

慕北湮向后一靠,懒洋洋笑得如春困的猫咪,“放心,我会盯着阿原和景……景典史。这事儿……真的太蹊跷了!”

谢岩便默然喝酒,如玉面庞渐泛起微醺的红晕。他轻抚怀中绢画,叹道:“北湮,我想清离了!”

慕北湮沉思着什么,忽一击桌,说道:“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