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寒野惊风误归程(1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189 字 5个月前

她还未回过神来,他愠怒的眉眼已贴近她的脸,迅雷不及掩耳的一掌迅速击在她肩上,将她重重压在身后小树上,差点将她压得透不过气来。

他盯着她,容色清冷,声音却有些哑,“敢骗我?倒是长了能耐了!”

阿原想挣开,才觉他劲道极大,以她明显习过武的身手,一时竟挣不开。

她忙搭上破尘剑待要抽出时,景知晚伸手往下一压,生生将她拔了一半的剑压了回去。他扫过她拔剑的手,微哂,“嗯,果然能耐越来越大!或许……这才是你的本性吧?”

阿原已知这看似清弱的男子武艺高超,远在她之上,心念转了两转,立时弯起唇角,嘻嘻笑道:“你既知我本性,也该知我绝对不会对景典史这样年轻俊秀的男子有恶意。开个玩笑,你也跟我计较?”

虽是男儿装,她偏着面颊侧头而笑时,有着孩子般的顽劣淘气,却又有着少女的清灵狡黠,在灯笼摇曳的淡红光线下仿佛散着珠玉般秀润的光彩,清美夺目。

“你……”

景知晚看着她的笑容,竟微微一恍惚,眼底便似有什么在龟裂。

但他的手依然稳定,——稳定地压得她不能动弹。

阿原胸口发闷,用力咳了一声,听得稍远处传来小坏的唳鸣,正待呼唤时,景知晚忽道:“从前有位比你讨喜百倍的姑娘,也养了这么一只鹰,比你这个也要凶猛百倍。你可晓得它妄图啄我的下场?”

他的目光依然清澈,仿若含了笑意,却冷得像冰川下幽寒的潭水,令阿原立时打了个寒噤。

曾经的幻象忽然间再度浮上。

修长好看的手持着宝剑,毫不容情地利落划过水银般清亮的弧度,银瀑般倾下。随之而起的,是鹰的惨唳和纷飞的血珠,雪白的翅羽四散飘落……

这一次,阿原居然听到了女子同样凄厉的惨叫:“不要!”

隐隐,似有男子的声音传来,隔了山水般缈杳,听不清声线,却能知晓他在说什么,甚至能清晰地感觉他勃发的怒和恨。

“比忘恩负义更令人恶心的,是恩将仇报。人是这样,鹰也是这样,可见鹰如其主,都该千刀万剐!”

“那你剐吧!千刀,万刀,我受!”

女子拼尽全力在叫着,哽咽中蕴了沉入海底般的绝望……

阿原汗出如浆,忽然间头痛欲裂,人已萎顿下来,无力地滑坐于地。

身畔暖了暖,却是小坏听得动静,已经飞了过来,立于她的身侧,歪着脑袋警惕地看向景知晚。

不知什么时候,景知晚已放开她,垂首静静地看着她。

素衣翩然,颀长单薄,怎么看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清弱书生。

仿佛刚才那个瞬间制住她的高手只是幻觉,就像那双好看的手将白鹰斩成数段那般,是她伤病后的后遗症导致的幻觉。

可景知晚偏偏从原先所站的位置,转瞬赶到了她跟前,迅捷得可怕。

夜风吹来,混乱的思维也似被吹去,阿原便清醒许多,拍拍小坏的头安抚住它,才扶着树慢慢站直身,向景知晚笑了笑,“景典史好身手!好身手!阿原佩服得五体投地!”

景知晚提到的那只凶猛的鹰,还有那个比她讨喜百倍的姑娘,应该跟她没什么关系。至于那些幻觉,或许只是因他提到了鹰,提到了女子。失去往日的记忆后,她不解的事已太多,不在乎再多这一桩。至于那些谜题,能破解则破解,破解不开则顺其自然,绝不自找纠结。

出乎意料地,景知晚再未冷眼相对,只是转过身,有些萧索地说道:“走吧!继续查案!”

阿原惊魂初定,将他白皙的双手看了又看,才道:“好!景典史愿意走那边的路,也请便!请便!这边行路辛苦,我慢慢搜寻便行。”

他生得再好看,做的菜再好吃,想到他方才给她带来的惊悸,她都已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景知晚瞅她,“怕我?”

阿原怔了怔。

怕?

似乎还不至于。

他刚才虽向她露了一手罕见的武艺,但其实也未拿她怎样。

丁曹死得蹊跷,见她忽然失了人影,他即刻奔来查探,说到底还是担忧她出事,恼怒之下出手略重也是情理之中。倒是她意欲拔剑相向,着实小题大作,浓浓的防范意味反而显出几分敌意。

她终于仰起脸来,冲他盈盈一笑,“景典史说笑呢!我怎会怕你?我只是看着景典史连走路都嫌累的模样,一时不敢相信你能瞬间化身眼前的绝世高手,当作女鬼附体了,自然骇住。”

鬼魂附体不算,还来个女鬼附体……

景知晚微有愠色。

阿原见他不若往日清冷,便觉那愠色也有几分亲切,摸了摸被他压过的肩,便问道:“你既然一身好武艺,为何懒得走路?”

景知晚道:“你都说了,是懒得走路。”

懒,的确是不走路的理由。

阿原无可辩驳,只得点头道:“好,典史大人你可以继续懒着,我继续向前找。若有线索,我相请典史大人过来定夺便是!”

景知晚捡起阿原遗落的灯笼,重新点亮递给她,说道:“不用。我怕林子里钻出个女鬼来,吓傻了你,没法给知县大人交待!”

于是,本该阿原保护景知晚,如今变成了景知晚保护阿原了?

但这感觉显然不坏。

黑灯瞎火一个人在山林里乱钻,便是没狐鬼野兽,不时踩到动物腐尸或粪便的滋味也不好受。

堂堂的原家大小姐,这么着自己找虐,传出去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当然,有景知晚陪着一起踩腐尸粪便,一起陪着成为天大的笑话,似乎也没什么了不得。

若他真是端侯,如此文武全才,品貌超逸,便怨不得当初的原清离会点他为夫婿。

或许,她真的打算收收心,安心跟他一辈子吧?

只是为何他会传出病弱垂死的消息?

甚至在沁河也装作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阿原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提着灯笼走在前面的景知晚忽道:“留意前方。”

阿原忙将灯笼提高,赶上两步,仔细将前方一打量,说道:“从坠落的方向和草木卧倒的方向看,丁曹应该是从这个方向行来的,不会错。看,他应该在这裏绊倒过,这山石上尚有血迹……”

景知晚看了一眼她刚越过的那处松动山石,再不肯说他只是提醒她留意脚下,懒洋洋道:“我是说,小心女鬼抓你!”

阿原笑道:“放心,有景典史这才貌双全的人物在前,女鬼要抓也不会抓我!”

见景知晚又有愠色,她挑了挑眉,“别老是皱着眉瞪人,容易老!”

景知晚淡淡道:“处处心机用尽之人才易老。可惜,他们还自以为聪明绝顶。”

阿原怔了怔,“你说的自然不会是我。”

她小小作弄他一回,能算什么心机?不过……她定亲又逃婚,在他看来算不算心机用尽?

正有些心虚时,忽听得景知晚喝道:“看着点儿脚下!”

但他似乎说得太晚了些,阿原已觉脚下一软,低头看时,靴子结结实实踩在某只野兔的腐尸上,顿时被腐肉污了半只靴子,低头待要清理时,却是恶臭冲鼻,差点没吐出来。

景知晚忙将她扯到一边,摘树叶为她拨开靴上的腐肉,恼道:“你这么笨,能活到今天也是奇迹!”

阿原虽知他有心提醒,但那命令式的喝斥着实令她不爽,便如他一边帮她清理,一边出言不逊般令人着恼。

她怒道:“你这么刻薄,能讨到娘子才是奇迹!”

景知晚面色一沉,丢开脏污了的叶子,甩手走了开去。

阿原瞪他一眼,俯身自己去擦,却觉那恶臭熏得发晕,忽想起景知晚同样出身不凡,方才似乎蹲坐于地,正为她清理污物……

她忙转头看时,景知晚将灯笼放在兔尸旁,正拿巾帕掩住鼻,用树枝小心翻拨那堆已不成样子的腐尸。

阿原好奇,问道:“你还会给兔子验尸?”

景知晚道:“你踩了一脚,都不曾发现异样?”

沁河县附近并无高山峻岭。认真说起来,涵秋坡虽然林深树茂,其实连山都算不上,不过是座稍高的丘陵,虽有些野兔狐狸之类,但并无狮子老虎之类的猛兽,山道也不算陡峭,丁曹之死才倍觉蹊跷。

但死个兔子、老鼠之类的,似乎不算什么事儿。

阿原将那兔子细看了看,才有些讶异,“中毒而死?”

景知晚道:“周身光肿,毒气蔓延全身,左后腿有咬啮黑痕,比别处肿得更厉害。这是被毒蛇咬后中毒而死。”

“这与案子有关?”

“没有,考验下你眼力而已。”

“……”

阿原完全不想理他了,将脚下的污物在山石上踏了几踏,便快步向上攀爬而去。

景知晚看着她大步前行的步伐,估料着便是毒蛇也未必咬得穿她那厚实的小皮靴,这才吐了口气,正待起身离开,脚踝处忽传来钻心疼痛。

他一晃身,人已跌坐在地。

阿原辨着一路可能的痕迹,向前走出一程,又见旁边灌木上有勾了一处衣衫碎片。她察看过周围,才将那碎片捡了,正待收起时,忽然若有所觉,将灯笼凑向碎片,仔细察看,又放到鼻际嗅了嗅。

脑中顿时有片刻混沌,若有光怪陆离的人或物闪过,一时也辨不出都是些什么,只觉无边恐惧如潮水般涌来。

阿原忙将碎片拿开,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怪异的幻觉才渐次消失。

自生病后,她莫名而起的幻觉也不少,但这一次显然不大一样。

她小心包了那块碎片,向后看时,却不曾看到景知晚,甚至连灯笼的淡淡光线都没看到。

难道走岔道了?

阿原看了看愈发阴沉的天色,提起灯笼返身往下寻找。

走回一处拐角,她才见景知晚缓缓走了过来,忙迎了过去,急急说道:“丁曹不是意外摔伤!”

景知晚“哦”了一声,继续向前行走,却走得很是缓慢。

阿原走到他跟前,才注意到他面色比平时还有白皙,甚至近乎惨白,连唇边的颜色都已褪尽。她怔了怔,问道:“你不舒服?”

“没有。”

景知晚答得很快。他的眸子很黯淡,却依然睥睨着她,微微地嘲讽道:“丁曹被人下过药,才会迷失神智,在山林间癫狂奔逃,直到摔断腿、丢了性命。你不会是刚刚找到了什么,凑到鼻前闻过才知道吧?”

阿原很想否认,但他偏说的宛如亲眼所见,让她着实无可反驳。她涨红了脸,吃吃道:“你……你早就发现丁曹被下了药?那怎么不曾说起?”

景知晚缓缓从她旁边走过,懒洋洋道:“你同样精通药理,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阿原恼道:“谁说我精通药理……”

她说了一半,忽然住口。

从小鹿知晓的情况来看,原家小姐只对男人感兴趣,肯定不曾研究过什么医术,什么药理。可她来到沁河这些日子,命案虽遇到的不多,但遇到投毒、伤人等案了,大多能分辨是中了何种毒,被何种器物所伤……

最明显的,朱蚀一案中,真假灵鹤髓是何等药物成分她虽不能确切说出,但同样能辨出其中差异……

连贴身侍儿小鹿都不晓得原清离懂得医术,景知晚怎会知晓?

还有,景知晚说她武艺高超,留她下来帮忙,不过她似乎并未在他跟前显露过武艺。以他的精细,也不至于听衙役们夸几句她厉害,便深信不疑吧?

阿原思量着时,景知晚已向前走得远了。

她想了想,快步奔上前,将他拦住。

“喂……景……景知晚!”她走得急了,有些喘,眼眸倒比平时更明亮,“有件事,我想跟你说一下。”

景知晚皱眉,目光从她起伏的胸前一扫而过,投向她手中摇曳的灯笼,“什么事?”

阿原坦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道:“我其实并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药理,就像不知道我为何懂得些武艺。几个月前,我生了一场病,病醒了,从前的事一件也记不得了。如果你知道我从前的事,告诉我可好?若我曾得罪过你,我先跟你陪礼!”

她竟真的端端正正向他躬身一礼,说道:“若真有得罪之处,还望景典史大人大量,莫要计较。如今,我只是小小捕快而已,赚些小钱,喝些小酒,悠然随性,无欲无求,不论景典史前来沁河有何目的,都不会去挡景典史的道。”

也盼景知晚别挡她的道。

他颇有能耐,若真为她而来,能追到沁河,同样能追回京城。那她便是潜回京城,也逃不开他的追逐了。

景知晚自始至终只看着灯笼幽幽的光芒,眼底亦是幽暗一片。听得她说完,他才淡淡扫她一眼,“扯淡扯完了?继续查案吧!”

“喂……”

阿原掏心窝子的诚意被他的漫不经心打击得七零八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从自己跟前走过,只得憋了一肚子气,默默跟在后面。

好一会儿,才听景知晚道:“你是小捕快,我也只是小典史而已。至于从前的事,我倒也想忘记,可惜……”

阿原竖着耳朵细听,但景知晚终究不曾说下去。

涵秋坡虽称不上高陡,但此刻风势大了,灯笼的光线不够,二人继续往前行找寻时,便越来越难辨别丁曹一路奔逃的方向。何况丁曹迷失神智,在山中狂奔多时,路线凌乱,本就难以捉摸。便是偶然有所发现,一时再分不出是丁曹所留,还是山野间的动物所留。

景知晚不知什么时候落在了后面,遇到坎坷处行得更加缓慢。

他忽道:“我从那边山道上去,在坡上那间木屋里等你。你继续寻找,找到线索便跟我会合;找不到时……”

他抬头看着黑如锅底的天空,苦笑,“也尽快去跟我会合吧!眼看会有一场大雨,不能怪咱们不尽力。”

阿原惊讶。但她已习惯他这古怪莫测的性情,遂懒懒道:“既然景典史不想与我同行,那就请便吧!我随身带有蓑衣,倒也不担心淋雨。”

她转身欲走时,景知晚又唤住她。

他低咳了一声,说道:“从那只兔子的伤处和所中毒性来看,那毒蛇似乎并不是这一带所产,那暗害丁曹之人也可能还在山间,你需多留意。若是害怕,此刻跟我一起先到坡上避避雨也好。”

害怕?

阿原已辨不出他是嘲讽还是激将。

他话语间似有关心之意,只是他武艺这般高,却要先行离去,留她孤身在密林荒草间寻线索,着实看不出半点好心肠。

她有些着恼,唇角抿了抿,说道:“我自然不害怕。既然景典史尊贵,怕被风吹着、雨淋着,那我一个人继续搜好了。”

景知晚出乎意料地不曾嘲讽回去,只淡淡道:“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小坏陪你。何况这山坡也不大,若是遇险或有急事,可以撮口为哨通知我,我会立刻赶过去。”

阿原暗自腹诽他太虚伪,但心念动处,却已撮口为哨。哨声响起,一长二短,出奇地悠扬婉转,流畅悦耳。

这几个月驯鹰,似乎不曾对小坏用过这样的韵律。但她吹来很是自然,得心应手得像已吹过很多次。

小坏敛翅立于树上,侧耳倾听着,不知所措地看她。

阿原自己也有片刻恍惚,才向景知晚笑道:“就用这样的哨声,如何?”

景知晚盯着她,眼前却似有白鹰的翅翼掠过,接着是少女明亮的笑容,那样清脆脆地向他道:“师兄,若我有事,便有这样的哨声唤你,好不好?”

除了眼底少了永不离弃的追随和深入骨髓的眷恋,眼前的女子似与记忆中的女子并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