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是耶非耶故人叹(1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919 字 8个月前

左言希和唐家兄弟一样,是白身,无官无爵。但他的义父,却是正儿八经的贺王爷,跟着大樑皇帝打过天下的。贺王慕锺征战时落下伤病,不时发作,近月正在沁河的别院调养,随同左右每日开药诊治的正是左言希。

这座恕心医馆,是从贺王府的别院隔出来的。景知晚等所进的后院,其实已是贺王府的院子,与居家静养的贺王近在咫尺,不经通报,谁敢轻易闯入?

衙门里的公差自然极有眼色,跟着景知晚等踏入后院,便不觉屏住呼吸,生恐行差踏错,惹着那位以性情暴烈出名的贺王爷。

穿过月洞门,迎面便是梨花如雪,纷扬而下。满园的蝶戏春光中,有琴声琤琮,幽泉般泠泠滑来,压下了近处的莺啼宛转和落花萧萧,令人悠然神往,不觉要驻下足来,凝神细听。

眼前素帘春风卷,绿窗雪梨绽,怎么看,此处都像是高人隐士所居,绝不像医者的住处。

但左言希无疑是沁河最出名、最尊贵的大夫。因真假灵鹤髓牵涉到宗亲朱蚀的死因,先前便是请的左言希验药。一则左言希医术高明,二则未必不是因为他出身不凡,上面问起来,可以免去诸多质疑。

景知晚显然早已与左言希相识,未至门前,他便出言打断他的琴声:“既是红尘中人,何必奏出尘之曲?听来真是矫情,矫情!”

他撩开帘子,也不急着进去,白皙手指叩于门框,笃笃有声。

琴声不由乱了,然后顿住。

然后,只闻得有人轻叹道:“景兄,我矫情又非一日,正如你多情也非一日。不求你同病相怜,但可否请你收了这些刻薄言语?还嫌吃的亏不够大,受的苦不够多?”

琴案后,有淡青衣衫的年轻男子缓缓站起,迎向他们。

他也不过二十出头,举止舒徐优雅,眉眼疏朗俊秀,唇角一抹笑意亲切柔和,却丝毫不失出身贵家的矜贵气度。众人肃然之际,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却似春阳般煦和,令人心神宁谧,紧张之感顿时一扫而空。

阿原一对上他眼神,心下便怔了怔。这人瞧着很有些眼熟,看向她时眉眼间的笑意也深了深,莫非……也曾是她的入幕之宾?

仿佛小鹿曾说过,贺王府的什么公子,与她交谊非比寻常,出事前晚还在她闺闼内喝酒嬉耍,通宵达旦……

她头皮发麻,悄悄向后挪了挪,将半个身子隐到随行的差役后方。

左言希并未多留意她,看着景知晚步入,便让他在案边坐下,抬手为他诊脉。半晌,他道:“调养得倒还好,只是还需放宽心胸,不然夜间睡不安稳,便是做出再美味的饭菜也会食难下咽,只能瘦得跟鬼似的。”

他的话语其实也很刻薄,但他神情柔和,怎么看都是名士高人的温厚蕴藉,叫人见而忘俗,再觉不出言语间的尖锐凌厉来。

那厢侍儿已奉上清茶,阿原等站得颇远,都能嗅出那茶香来。

可惜他们很快连茶香都没机会闻。有形容秀美的侍儿走上前,有礼却疏离地请他们到耳房里用茶,摆明了不想他们打扰那二位叙旧。

没错,是叙旧。

二人谈笑晏晏,阿原丝毫没看出景知晚有查案的意思。

或许,他今天就是过来找老友叙旧的。

不过想着这贺王义子跟她可能的交集,阿原宁愿景知晚只是过来叙旧的,她便能悄无声息避开这位,免得被人识破身份,再次陷入众美环绕的尴尬境地。

从前的原清离为何喜欢那等放浪荒诞的生活?她真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

但也许,从前的原清离也想不通,阿原为何放着金尊玉贵的贵家小姐不做,跑来做了这么个跟下里巴人打交道的小捕快。

不是从前的原清离中了邪,便是如今的阿原中了邪。

阿原感慨之际,侍儿已奉上茶来,倒也清香扑鼻。

阿原正待品茶,目光扫过侍儿纤细的手指,吸了口气,忽笑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名字,在这府上几年了?”

大户人家的侍婢极懂规矩,见她询问,虽有些诧异,依然恭敬答道:“奴婢小玉,在这别院已有两年多了!”

阿原点头道:“贺王府果然与众不同,看把小玉姑娘调理的,跟枝玉簪花似的清丽可人。”

但凡事间女子,无不爱惜自己容貌,何况阿原风清骨秀,论起飘逸秀美,比起左言希、景知晚等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小玉闻她夸奖,早已红了面庞,衝着她掩口而笑,目光便有些含情脉脉。

阿原又看向她的指甲,微笑道:“这指甲颜色甚美,颜色娇俏又不显俗气,难得,难得。”

小玉忙答道:“这是用玫红色的凤仙花汁染的。那颜色的凤仙花不多见,当年贺王妃喜爱,便命人从京城带来花籽,在后院种植了不少。这花染指甲很好看,只是有些难上色。”

阿原问:“我在别处还没见过有这样颜色的。贺王府如今便有这花?”

小玉道:“这时节凤仙花还未开。我们染指甲用的是隔年保存下来的花汁。”

阿原啧啧惋惜,又喝着茶跟她闲聊。不一时,这别院里住了哪些人,女眷和侍女里又有哪些特别爱染指甲,无不打听得明明白白。她又道:“既然未开,小玉姑娘可否带我去挖上几株回去?我有个嫡亲的妹妹,平日最爱染指甲,若移几株回去,她必定欢喜得紧。”

小玉被这俊秀“少年”拉着说了这许久的话,颇有些心驰神荡,倒也愿意帮忙,说道:“咱们王爷需静养,不喜外人打扰。不过原公子要的话,我可以悄悄挖些过来送与公子。”

阿原明知王公贵族的府第,并没那么容易放外人进去,只得点头道:“如此,劳烦小玉姑娘了!”

待小玉离开,阿原也借口解手出屋,蹑着小玉的踪迹悄悄向后园内寻去。

她的怀中,正收藏着一颗害死朱蚀的“灵鹤髓”,仿制得惟妙惟肖,但其中一颗有细微的玫红色弯月状印痕。若非阿原是女子,看得细致,再认不出那其实女子刚染过的指甲留下的凤仙花汁痕迹。

这种颜色的凤仙花别处并不多见,但凤仙天生易生易长,算不得珍贵,故而住于贺府别院的女眷和侍女们都能采到凤仙花。

但爱用这种花汁染指甲,同时又可能接触药材的,只有侍奉左言希的小玉,和侍奉贺王服药的一名姬妾。

小玉挖凤仙花时,那姬妾正走过来,笑问:“这是谁呢,也爱这凤仙花汁?”

小玉酡红着脸,说道:“是衙门里的一位捕爷,说爱这颜色,要带给妹妹。”

那姬妾便道:“真真是有眼光!我也觉得好看。便是我们言希公子,也爱这颜色。上回还跟我要了一瓶,也不知送给哪个姑娘了!”

小玉道:“咦,公子这次回来后我才被拨过去服侍,倒不知他看上了谁家的姑娘。”

二人便开始说起左言希的风姿和学识,小玉固然两眼晶亮,连那姬妾都是一副悠然神往的模样。

阿原隐于一道蔷薇花篱后静静听着,便有些疑心那位深居简出养病的老贺王爷,帽子上会不会已经染上了一点春天的绿意。

听得他们交谈间再无有价值的线索,阿原返身欲待离去,才觉身后不知何时多出一人,与她近在咫尺,差点和她撞到一处。

她吸了口气,忙退了一步,定睛看时,眼前乃是一名年轻男子,俊朗优雅,眼底映着蔷薇的花色,悠悠若有媚意流转,在松松扣着的紫檀色华衣映衬下,有种猫儿般的慵懒和娇贵,看着有几分眼熟。他正眯眼审视着她,若惊若喜。

贺王府的别院并不是寻常男子想进就进的,何况此人衣饰不凡……

阿原脑中灵光一闪,已猜到这人是谁,忙躬身行了一礼,说道:“在下县衙捕快原沁河,见过公子!在下随我们典史大人过来拜见左公子。刚出来如厕,不小心迷了路,正踌躇跟那两位女眷问路不便,恰遇到公子。不知公子如何称呼,能不能指点一下回左公子住处的路径?”

那年轻公子张了张嘴,食指举了举自己,“你……不知如何称呼我?”

阿原故意思忖了片刻,才道:“莫非……公子是贺王世子慕北湮?”

慕北湮又张了张嘴,食指转而举向她,“你……要如厕?”

阿原猛地觉出哪里不对劲,背上顿时浮上一层汗意,“却不知贺王府的小贺王爷,指的是左公子,还是世子?”

慕北湮盯着他,笑容明媚,眸光却锐如尖锥,“你说呢?”

阿原对大樑的王侯将相们不甚了了,但贺王在沁河县养病,她多少有所耳闻;何况方才小玉已将贺王府别院人丁大致说过,故而她立时便猜到眼前这位是贺王独子慕北湮。

大约是先入为主,她已认定左言希才与她当日有交集的贺王府公子,也就是小鹿提过好几次的小贺王爷。

可贺王慕锺有慕北湮这个亲生儿子,旁人又怎会称他义子为小贺王爷?

于是,慕北湮才是她出事前还和她风流快活的小贺王爷吗?

阿原心虚,干笑道:“公子若是忙,我自己去寻一寻,应该能找得着……”

她刚要逃开时,臂腕一紧,已被慕北湮握住。

他已收了讶异之色,懒洋洋地笑道:“你已进了女眷们所居的后院,即便是公差,被当作歹人打个半死也没地儿说理去。罢,我陪你走一遭吧!”

阿原头皮发炸,挣了净,竟没挣开他铁钳般捏紧他的手掌。她一时也不好改口,只得默默随他而行。

走不两步,她已诧异,“这是……不是去左公子住处的路吧?”

慕北湮便怪怪地看他,“你不是说出来如厕迷路的吗?自然要先带你去茅房!”

“不……不用了……”

阿原待要后退,慕北湮已推开旁边一间小门,慢悠悠道:“到了!”

洁净清雅的小阁,四廊围着镂空的落地纱窗,乍看分明是赏景休憩的好去处,小阁内更是传出檀香袅袅,沁人心脾,叫人再想不到,此处居然是五谷轮回之所。

阿原生生被扯了进去,慕北湮方放开她,伸手去解自己裤带。

阿原暗暗吸了口气,掉头要往外逃时,慕北湮却似背后长了眼睛,手指往后一勾,巧巧地勾住她后侧腰带,闲闲道:“原……捕快,你好容易找到地儿,还不赶紧解决?”

阿原听得那边已有水声不急不缓响起,顿时周身血液都往头部涌去,边往外挣着边道:“呃……不用了……刚找不到路,惊得一身汗,如今已经不那么急了……”

慕北湮笑道:“不那么急也要解决一下才好。不然待会儿急了,只怕又要找不着地儿解决了!”

他的手上颇有力道,阿原一时竟挣不开,只将他挣得身体晃动,便有水渍歪到旁边地上。

阿原窘得无以复加,将他奋力一甩,终于脱开身来,匆忙道:“真不用……我……方才内急得厉害,已在角落里方便过了……冒犯!冒犯!”

她匆忙逃了出去,深深呼吸数下,阵阵檀香味再扑入鼻中,便觉芬郁得有些过了,远不如左言希院前的满树梨花清新怡人。

于是她更如被人打了一拳般晕头转向。

左言希居然不是小贺王爷,慕北湮才是小贺王爷……

和她颠凤倒鸾不知多少回的小贺王爷……

这笑话闹得大了!

她在他跟前扮男人,还说什么如厕,简直就是送上门来让他验明正身。

她的脑门上简直贴着个大大的“蠢”字,整条汴水都冲不掉了……

这贺王府别院不能待了,这县衙不能待了,这沁河县也不能待了……

她双颊烧得滚烫,飞快转过念头时,裏面已传来舀水洗手的声音,然后便见慕北湮拿手巾擦着手,匆匆走了出来。待瞧见阿原尚未逃开,他抿紧的唇才扬起,依然是懒洋洋的猫儿般的笑容。

他拢了拢衣衫,笑得狡黠,“既然你也知自己冒犯了,赶紧说下方才你在哪里方便,我还来得及遣人去收拾。”

阿原一万个不情愿跟他讨论方便的问题,见他居然还在纠缠,便道:“就在方才那蔷薇花篱下,哪里还看得出?若这府里有人长着狗鼻子,大约还闻得出。”

慕北湮便揉了揉自己的鼻子,“狗鼻子?”

阿原再不想搭理他,垂着眼帘向他告退:“方才我已想起来时的路程,不敢再劳烦世子大人相领。典史大人还在那边候着,在下这便过去侍奉!”

她也不待慕北湮答话,逃一般飞快奔往左言希所住院落。

慕北湮没有追。

他负手看着她的背影,低低笑叹:“清离,这就是你所说的……诀别过去?真当我是死人呢!”

不过,这样的原清离,为何看起来比从前更真实些?

往日的原清离,高贵婉媚,永远追逐着男子,也被男子所追逐。她的眸子幽深如潭,明润如玉,顾盼之际,百媚丛生,足令天下男子魂不守舍。可和她再怎样亲近,甚至亲热,对她的认知似乎也只能停留在最初的印象中。

美貌出众,多才多艺,与很多男子亲近,受很多男子追捧,——可温柔的笑容里,总似有点什么别的内容。

偶尔,她在他跟前喝醉酒,他才意识到那些是什么。

温柔不等于亲密,风流不等于多情,醉酒后她的眼神空洞而淡漠,甚至有种厌世的疏离和疲倦。

最后一晚相聚,她便是那样厌倦地向慕北湮、谢以棠说道:“从此以后,我便不是我了……嗯,也许,那才是我。我要和我的过去诀别了……”

彼时,他们还想着,她大约真打算收了性子,好好跟端侯过日子了。

端侯病弱不假,但端侯真正的身份也不是慕、谢等人招惹得起的。公然送他数顶绿帽子,恐怕连他们的父亲都会惹上麻烦。

但不久传来的消息,却是原家小姐遇劫,失去记忆,连母亲都认不出,更别说曾跟她相好的那些男子。

其实出事后慕北湮曾入原府看过她两次。

第一次她尚昏迷着,第二次她已经清醒,正命人将前来探望的相好们往外赶,神色间说不出是惶恐还是厌恶。

原夫人心疼女儿,帮着下了逐客令,于是慕北湮便被一起赶了出来。原想着等她病情好转再去相探,再不料等来的却是原家小姐私逃失踪的消息。

她果然跟过去诀别得彻底。撇开往日交情不说,便是她醒后,他也曾和其他探病男子一起在她跟前出现过,唤过她的名字。

而她,竟完全不记得他了。

阿原返回左言希住处时,景知晚、左言希等已去了前面铺子,倒是小玉挖来凤仙花,正在那边殷殷等候。

小玉黑眸含情,细细吩咐道:“这凤仙和别种凤仙不同,听说特别招蛇,而且招毒蛇。栽下后可以在附近撒些雄黄、硫磺之类的,免得毒蛇侵扰。”

想着慕北湮曾与自己那般亲密,阿原仿佛背脊上有毛毛虫爬过。她接过凤仙,勉强笑道:“毒蛇啊……恐怕会惊着我妹妹。”

小玉笑道:“不会的。公子令我们惊蛰后每月撒一次雄黄,我们在这府里就没见过蛇,更别说毒蛇了!而且凤仙全株都可解毒,尤其对蛇毒,特别有效!”

她说得热切,但阿原惊悚之余,再顾不得安慰美人,匆匆谢过小玉,便逃一般的狂奔离去。小玉芳心无着,对着她仓皇离开的背影惆怅不已,自此落下相思病根,多愁善感之际,颇是掉了几滴眼泪。

景知晚等赶往前面药铺,是因为安排在铺子外暗中监视的差役发现了一个人。

是朱府那位最初报案的王管事。

这王管事甚至曾说,是二公子居心叵测,暗害朱蚀。

此时他面色惊惶,目光比先前更倔强,叫道:“你们不必再挨个儿铺子乱查!先前大公子炼药的砒霜、老山参等物,是老奴替他去仁和堂买的!可大公子真的只是让棂幽炼他想要的药,并不是灵鹤髓,更未有过谋害老爷之心!”

景知晚端坐榻上,淡淡地看着他,“朱绘飞、朱继飞二人都是朱蚀之子,你一个朱府管事,为何偏心至此,一口咬定朱绘飞不会弑父,朱继飞则嫌疑重重?”

王管事道:“大公子是老奴看着长大的,他的品行老奴怎会不知?虽然贪吃贪玩,可本性纯良,不像二公子貌似忠厚,暗藏奸滑!偏偏大公子痴胖了些,人便都道二公子俊秀聪明,生生让大公子传成笑话!可惜大公子到底是嫡长子,再怎么着,这家业一大半还是会留给大公子,二公子自然不服,暗动手脚谋害老爷、嫁祸大公子,才好独掌这万贯家财!”

景知晚轻轻一笑,“朱绘飞请棂幽入府,难道也是二公子安排的?”

棂幽是朱蚀之死的最大嫌疑人,也是朱绘飞脱不开嫌疑的主要原因。可根据他们近日所察,朱继飞行事端方稳重,并不像父兄那般喜欢结交方士,与棂幽几乎没什么交集,也未发现与任何江湖术士有联系。于是,不论是王管事当日的指证,还是今日的指证,都似水上浮萍,全无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