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记取相思掷生死(2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558 字 5个月前

景辞将拿匙子慢慢地搅着红豆汤,问道:“怎会想到煮红豆汤?”

阿原揉着鼻子,笑道:“把剩余的红豆都煮了,省得你不高兴。”

剩下的都煮了,余的五十七颗都在景辞那里,便是守寡也没法凑百了……

她真可谓知错能改,想必一定可以弥补景辞被她真诚的刻毒言语伤到的心。

小鹿则在旁边赞道:“典史大人快尝尝!我们小姐虽没下过厨,但看起来颇有天份,这汤味道不错,比我做得强呢!”

景辞微哂,但果然忍住了没有出言嘲讽,低了头便要喝汤。

这时,忽闻知夏姑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在给他喝什么?”

景辞眉眼不动,却飞快用手将那碗掩住,轻笑道:“红枣汤而已。我许久不曾吃甜食,尝两口。”

知夏姑姑已奔上前来,嗅了一嗅,已冷笑道:“什么红枣汤?明明就是红豆汤!我就说她是个祸害,你还不信!明知你脾胃虚弱,不能吃这些豆类,还给你吃这个,就是想要你的命!”

景辞便有些无奈,“姑姑,这话过了!”

知夏姑姑道:“过了?她对你的病情问都不问一声,就乱给你东西吃,根本不曾想过后果吗?她长的到底是猪脑还是人脑?”

小鹿在旁已听得大怒,叉腰便骂道:“吃得吃不得,我们不知道,景典史自然知道。便是我们煮错了,景典史都没说什么,怎么轮到你这老虔婆过来扯你妈的蛋!”

知夏姑姑怒道:“他能说什么?这祸害端来的东西,便是鹤顶红,他都能先喝上两口再说!小贱婢倒是跟主子学得像,出言恶毒,目无尊长!”

阿原忙了半日才煮出这么碗汤来,被知夏姑姑说得一腔热血都冷了下来。

见小鹿要冲上去理论,知夏姑姑却已将右手按向腰间,她心下一凛,一把将小鹿拖到自己身后,笑道:“姑姑所言有理,小鹿的确不懂事,胡说八道。怎能说扯你妈的蛋呢,你妈显然是没有蛋的……”

听得阿原有致歉之意,知夏姑姑面色才略和缓,猛听得她后面那句,粗俗无礼到险些让她背过气去。

正怒不可遏,要拔剑冲过去时,景辞已站起身来,说道:“姑姑,别与他们小辈计较。”

知夏姑姑还未及再骂,阿原抢先道:“我年轻不会说话做事,若有说错话、做错事的地方,还望姑姑包涵!阿辞,姑姑年岁大了,有脾气是正常的,你别生气,伤了身体不好。”

景辞吸了口气,连知夏姑姑都忍不住转头看她。

她的确是在道歉了,还向景辞表达了关切,却不动声色又将了知夏姑姑一军,暗指知夏姑姑不顾景辞病情,刻意挑事。

他们记忆中的风眠晚,要么沉默,要么认错,乖巧得让知夏姑姑多少次怀疑她暗藏心机,刻意为之。

如今,知夏姑姑似乎更有理由这样怀疑了。

可惜阿原根本无心与她争执,向景辞笑道:“既然你不能喝红豆汤,我给你做红枣汤好不好?加点银耳,少放糖,补血益气,应该还适宜吧?”

景辞盯她半晌,叹道:“但我实在很想喝了这红豆汤!”

阿原抓过案上那红豆汤,一口气喝得干干净净,拍拍他肩说道:“你我二人分什么彼此?我喝了,就跟你喝了一样。等着,我给你煮红枣汤去!”

景辞微笑,“算了,我去煮吧!”

阿原拉他的手,“一起去吧!”

景辞眼底有星子般的东西闪了又闪,然后整个人都似映亮了不少。

他笑着答道:“也好!”

二人便真的携了手一起走了出去,走向贵人不该亲近的疱厨。

小鹿跟了两步,又顿住身,在原地转了两个圈,便兴奋地跺着脚大笑,“小姐的脑子终于好了!终于又会追男人了!这势头,稳!狠!准!必定百发百中!铁打的小姐,流水的情郎!凑满两百颗红豆都不成问题啊,不成问题!”

知夏姑姑定定站着,喃喃道:“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以前的风眠晚还算老实,都能迷了公子的心窍,如今变作阿原,竟然真的跟换了个人似的,还敢在她眼前百般作妖,如何了得?

但阿原等并没能做出红枣汤。

李斐亲自冲进去,告诉他们贺王被杀时,阿原惊得打翻了刚淘好的红枣。

景辞也禁不住微微变了脸色,侧头看向李斐,“消息可确切?”

李斐道:“是贺王府的左公子派人来报的案。其实……其实这案子报我这裏来,我也没那能耐管,对不对?刚已经派人飞马进京,禀告此事。想来很快会有钦差大臣前来处置此事。”

景辞便弯腰一颗颗捡红枣,“这么说来,咱们也不用管?”

李斐慌忙去拉他,“哎呀我的小爷,赶紧去贺王府吧!若是前期勘察不曾做好,或是与沁河县治安不力有关,别说这顶乌纱帽,就是下官这脑袋也未必保得住呀!”

他挥手让人去备肩舆,又道:“左公子派人传话时说的明白,请李大人和景典史尽快到府上商议。这话我怎么听都是特地相请景典史的意思呀!”

他原就想着天塌下来得景典史扛着,如今天真的塌下来了,自然无论如何要把景典史拉在身边,让他帮扛着,也算不负他这些日子的百般笼络和莫名而受的那些委屈。

阿原也知这事委实太大,惊愕之余,也知李斐一个七品芝麻官绝对担不下来。若是牵涉朝堂诸种势力的彼此倾轧,丢官掉脑袋当真一眨眼的工夫。

她扶向景辞,“走,咱们也瞧瞧去!”

景辞漫声应了,却先抬袖擦她的脸。

阿原怔了怔,“又脏了?”

李斐不惜纡贵降贵,赶着替她舀来清水,说道:“的确脏得跟灶灰里爬出的猫儿似的,赶紧洗洗。”

阿原对着水影照了照,便看向景辞,“脏成这样也不告诉我……”

景辞道:“何必我告诉?你哪次下厨后不是这鬼样子?我都看习惯了……你既然不喜欢我说,我自然懒得说了!”

只是不喜欢他言语刻薄而已,又懒得说……

这般从善如流,阿原不知是喜是忧。

不过,她是尊贵的原府大小姐,怎会时常下厨,还时常被端侯看到?

清水扑上面颊,沁凉的触感竟让她的思绪格外地混乱而鲜明起来。

白皙好看的手拍开谁裹着纱布的纤细手指,利索地抓起菜刀……

她甚至听到有人用那特有的嘲讽口吻损她,“让你剁鲤鱼,没让你剁手指……呆成你这样,也不容易。”

阿原抬起脸,睫上尚滴着水。

隔着水光,她看到景辞已走到门槛处,唤她:“走吧!”

阿原定定神,赶紧擦干脸奔过去,低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做过鲤鱼给我吃?”

景辞垂眸,“嗯。”

“我还把手指切伤了?”

“哦!”景辞眼神飘了一飘,“那次呀,你不知怎么想着切鲙,但切上自己手指了……”

脑中又在疼痛,阿原强忍着尽量去回忆那恍惚的场景,“似乎……不在原府?”

便是她忘了,小鹿也不会忘。小鹿分明认定她不会厨艺,甚至连厨房门朝在哪边都弄不清。

景辞转过脸不看她,声音忽然异常寡淡:“是在我那里……你总是跟着我。”

端侯府吗?

阿原还待追问之际,景辞已坐上肩舆,说道:“走吧!”

阿原只得应了,也来不及叫小鹿,只唿哨一声召来小坏,紧随景辞等奔往贺王府。

贺王慕锺威名赫赫,张扬跋扈,大闹县衙之事在他光彩绚烂的一生里连开胃小菜都算不上。阿原虽未亲见,但从事后的描述里已晓得这位贺王爷的威猛霸道绝对名不虚传。

连他死后仰躺在地上,都有一股威猛霸道的气势。

当然,更威猛霸道的,是扎在他胸口、将他钉在地上的陌刀。

他那把杀敌无数的五十八斤的陌刀。

贺王竟在自己的卧房内,被自己的兵器所杀。

李斐很谨慎,令井乙等俱在外面把守询问,只带景辞、阿原和仵作进去,严格按照律令量了四至方位,令书吏在外一一记下,才去细看昨日还气焰熏天、把一方父母官骂得狗血淋头的贺王。

贺王卧室布置得居然颇为典雅,案几箱柜都是精雕细琢的花梨木制成,完全不同于贺王本人的粗犷。螺甸大床上围了织有竹报平安纹的帐幔,鎏金帐鈎则錾着白头长春的花纹,还垂了七彩玛瑙编织的流苏。帐中悬着香囊,幽香馥郁;衾被已铺展开来,但并无睡过的痕迹。

贺王所躺的位置,位于床榻和长案间。长案坐榻依然齐整,甚至茶壶茶盅都有序地摆放在案间,显然出事前并未发生激烈博斗。

贺王死去已久,尸身早已僵硬。

因其尊贵,仵作也不敢破坏已经僵硬的骨节,抬起尸身检查了背部,断定他身上并无其他外伤,的确是当胸那一刀即刻致命。

验完后贺王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面色发青,怒目圆睁。

他胸口的鲜血早已凝固,赭色锦衣几乎被染透。

左言希跪在贺王跟前看着,一直僵直着脊背,握紧拳沉默不语,眉眼间有种一触即发的锋锐。

景辞跪坐到他跟前,低声道:“言希,节哀!”

左言希紧绷的身体终于倾了倾,头已靠在景辞肩上,竟是无声痛哭。

他虽是名家子弟,却自幼失怙,被贺王养于膝下,虽是异姓,着实与亲生无异。如今祸生不测,自然悲痛。

景辞揽住他,轻拍他的肩,却道:“逝者已矣,伤心也是无益。寻出真凶,然后过好自己的日子,便算是对逝者、对自己最好的交待了!”

这话说得很是冷情。

若是换了以往,阿原必会腹诽不已,认定景辞口毒心狠。可她分明已经听左言希说得明白,景辞病势不轻,未必能活得长久。

很多时候,那些冷情刻薄的言语,只是洞彻世事生死后的锐利清明。

洞开的门扇间,有晨风挟着浓重的血腥气穿户而过,连卧房里芬郁的清香都无法掩盖。

阿原不由抱住肩,竟觉冷得心悸。

窗外的廊下,传来数名女子的悲泣,显然该是贺王的姬妾。

左言希听得传报赶过来时,虽是悲痛,但眼见义父死于非命,也恐人多手杂破坏了现场,立时将已经赶到的姬妾请出门外,派人四下里把守停当,方令人火速报官,并命人去找贺王世子慕北湮。

如今官府的人已经到了,验完尸了,慕北湮还没见踪影。

李斐虽打定主意,在这件事上只做一个忠实的记录者和追随者,此时也禁不住问道:“小贺王爷哪里去了?”

那边贺王府的侍从便忍不住够着脖子往外看,“早就让人去找了……”

李斐摇头,“莫非你们不清楚他到底看上了哪家小娘子,还没找到?”

“不……不是……”

慕北湮说过要去花月楼,左言希和贺王的侍从更是亲眼看到他留宿在花月楼。花月楼和县衙相距不远,没道理衙门里一大群人到了,慕北湮还没回来。

正说着时,外面忽有人叫唤道:“左言希,你给我滚出来!为了哄我回来,连我爹遇害这谎都编得出来!果然是孝子!大孝子!”

景辞面色一沉,大步踏了出去。

门外便传来一记清脆的耳光,然后是景辞冷冷道:“进去看了再说话!”

慕北湮懵住,然后飞奔进来,看着屋中的尸体惊住。

他小心地走过去,跪地推了推他父亲,低声唤道:“爹!爹!”

他摸了摸贺王昨天尚能大力殴打他的大手,颤抖的手指又触了触他胸口已经干涸的血迹,忽冲过去,扯住左言希的前襟,声音已在急怒间变了调:“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谁做的?谁?”

左言希被他搡得透不过气,吃力地抬起眼,苦涩道:“我也想知道。”

慕北湮几乎要将拳头挥到左言希脸上,叫道:“你不是在府里吗?你怎会不知道?”

阿原忍不住上前,叫道:“他在府里便该事事知晓?那你是贺王世子,岂不更该承欢膝下,事事了然于心?”

慕北湮竟不曾辩驳,回头再看一眼地上的父亲,已有泪水滚落。他松开左言希,哑声问:“到底……是谁干的?”

左言希摇头,“我……不清楚。听到消息赶来时,义父已然遇害。”

慕北湮不可置信,“也就是说,父亲在自己卧房遇刺,你们这么多人竟都没发现!连守在外面的侍衞,一个个也都是死人,什么动静也没听到?”

阿原已仔细问过当夜侍奉贺王的侍从和姬妾,闻言便道:“这个得问昨日世子都做了什么,令贺王如此大发雷霆?听闻贺王侍从去找你,你不肯回府,侍从不敢担责,想从实说,被左公子阻拦,并自行去回禀贺王,说是想让你们父子俩都消消气,自作主张吩咐让侍从不必去找,结果被贺王当胸踹了一脚,一直罚在门外跪着。后来靳大德入内跟贺王回禀了一些府中事宜,薛夫人过来替贺王铺了床,差不多亥初时,二人告退出去,左公子才一起离开。”

慕北湮道:“于是,昨夜屋内外只有我爹一个人?”

他又看向门口的侍从,怒喝道:“你们当时都在哪里?”

侍从连忙叩首道:“王爷当时正在生气,走出来跟言希公子说,滚出去,又跟我们说,都滚出去!都不中用,没一个让他省心……于是我们只得各自离开,但稍远处的廊下、角门,都有人值守巡逻,并未发现异常,再不知凶徒是什么时候混进来的……”

贺王性格暴烈刚硬,被世子忤逆后怒意勃发,连素来温和听话的义子都一再被打被罚了,其他人自然更不敢靠近,被斥骂离去简直是求之不得。

何况入夜后别院防守严密,贺王又是当朝猛将,武艺超群,谁能想到他竟会在自己府中遇害?

景辞看过门窗内外,又走到案前,看那茶壶茶盅,将茶水闻了闻。

左言希已道:“我已检查过,茶中无毒,而且茶水还是满的,义父应该不曾饮用过。”

贺王身为武将,被人一刀致命,无法置信之余,难免怀疑是不是饮食被人做了手脚。左言希精通医理,若饮食被动了手脚,断断瞒不过他。

景辞沉吟,“贺王有睡前饮茶的习惯?”

左言希道:“有。不过这一二年病着,我提醒过他数次,饮茶太多会影响夜间安睡,建议他少喝或不喝。”

景辞道:“那怎会在睡前给他预备一满壶的茶?”

慕北湮抹了把泪,转头喝问:“靳大德,是谁备的茶?”

靳大德一直坐在门外靠墙哭泣,闻言忙站起身,站在门口回道:“世子,小人不知!小人昨晚被王爷叫进来说话,王爷一直在生气,倒是喝了不少茶。”

屋外忽有一女子轻声道:“是妾为王爷备的茶。”

慕北湮转头看过去,“薛姨!”

那女子踏入门槛,向李斐等行了一礼,却如一株海棠般耀亮了人的眼睛。

竟是个高挑美貌的少妇,生得长眉秀目,虽一袭素衣,未饰簪铒,依旧明媚照人,艳惊四座。

靳大德极有眼色,见李斐、景辞等不识,已说道:“这是我们家薛夫人。贺王爷的饮食起居,向来都是薛夫人照应。”

原来,贺王妃早逝,贺王兵马倥偬,也就未曾再娶,只纳了数名姬妾。

那些姬妾中,就数薛夫人薛照意最聪慧最细致,深得贺王宠爱,故而内院之事,多由薛照意处理。

阿原瞧着薛夫人有几分眼熟,仔细一想,才记起这美人正是当日小玉为她挖凤仙时,与小玉闲聊的那名姬妾,不想居然是贺王府内院主事的夫人。

贺王府的妾,其实也只是妾而已,“夫人”不过是个尊称,与有诰命在身的王妃或命妇根本不好相比。但这薛照意无疑在贺王府很得人心,靳大德颇有敬意,先前吟儿、小馒头提起薛照意,同样很是敬服。

薛照意虽然神色悲戚,但显然见过些世面,惊变陡生之际尚能从容上前答道:“昨晚王爷大发脾气,大约话说得多,所以也喝了许多水,我瞧着一壶已经见底,怕稍后王爷口渴时没水喝,所以赶着令人去茶房另取了一壶来。怎么,这茶有问题?”

景辞问:“原先那壶茶呢?”

薛照意道:“自然交侍儿送还茶房了。我早先原要自己为王爷烹茶,但王爷说我烹的茶太烫了,不如茶房里现提来的好。所以后来都是茶房里直接送的,各处都一样。”

嫌弃茶烫……

阿原蓦地想起吟儿曾赞薛夫人能自己制香分与众人,想来也是个锦心妙手的雅人,自然精于烹茶品茶。遇到这么个以冷热来品评茶道的贺王爷,大约也无奈得很。

景辞问:“原先那茶壶可还找得出来?”

薛照意道:“便是找得出,也早洗净了。大人怀疑茶有问题?但因为王爷不讲究这些,每次要喝茶都是茶炉里现烹着的倒上一壶,不仅他喝,靳总管和其他姐妹们也喝,全都一样的。何况昨晚人都知道言希公子在这边,谁敢在他跟前向王爷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