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惆怅芳菲鸳梦凉(1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605 字 5个月前

眼看天色已暮,也来不及审讯犯人,李斐只得安排靳大德好吃好喝地先住下,又招呼主薄先去安排苦主写诉状,陈案情。

阿原得空便问向景知晚:“慕北湮那个混蛋呢?”

景知晚懒懒睨她,“刚不是说了,追美貌小娘子去了!”

阿原道:“扯!我看到他追着你跑了,然后没回来!难道你是美貌小娘子?”

景知晚轻笑,“我是不是美貌小娘子,你难道不知道?”

阿原噎住,脸上便有火苗烈烈地往上窜,慌忙逃了开去,再顾不得问那倒霉的慕北湮哪去了。

倒霉人么,估计自有倒霉的去处。

景知晚负手瞧她离开,依然眉眼淡淡,唇角却有一丝笑意微绽。

知夏姑姑走来,看着阿原的背影,已忍不住自己的憎恶,冷冷道:“果然天性的轻浮无礼!你看她这样子,哪有半天名门闺秀的模样!”

景知晚道:“嗯。她颇有自知之明,所以跑来当了个小捕快。甚好。”

知夏姑姑皱眉,仔细看着这个自己一手带大的清贵公子,却怎么也看不出他究竟是真心赞扬还是暗含嘲讽。

而景知晚已转身离去。

幽暗的暮色投于他高瘦的身形,宛如一道孤寂行走的单薄剪影。

在他还是蹒跚学步的幼童时,他看着同龄人在父母的爱惜下欢声笑语,他便有一种和富丽堂皇的府第格格不入的孤寂。

直到,那个如影子般无时无刻跟在他身后的小女孩出现,他的眼底才渐渐有了些暖意。

这一晚慕北湮并没有再出现,阿原开始想着他放过这么好的过来纠缠自己的机会,是不是真的遇到更美的小娇娘了,心下便有些庆幸。

可糟糕的是,第二天一大早,贺王出现了。

李斐已为是否得罪了贺王忐忑了一整夜,听闻传报贺王亲来县衙,连跌带爬从床上滚下,歪着帽子边系腰带边奔出去迎接。

贺王气势威猛,高而精壮,但气色并不怎么好,手上也没提五十八斤重的大陌刀,而是柱着根竹杖。

他从轿中出来,并未和李斐多话,而他手下一众亲兵早已冲入狱中,将那妻儿被害的苦主拉出来,刀架在脖子上问道:“再告诉知县大人一遍,你妻子是怎么死的!”

那苦主早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哭嚎道:“是……是小产自己死的!”

“靳总管有没有碰你妻子?”

“没有,没有,靳总管是好人,大好人,是我……是我污陷了他!王爷饶命,饶命啊……”

满是杀气的壮汉刀持得很稳,稳稳地割破了那苦主脖颈上的皮肤。虽不致命,鲜血滑落时,那男人已在惊吓之中撕心裂肺地乱嚎起来。他的脚下渐渐汪出一团湿痕,却不是血,而是尿。

大樑建国未久,基本延用前朝律令,有诬告反坐的定制。也就是说,诬人偷盗,诬告之人将以偷盗罪论处;诬人奸淫他人|妻女,当然也要以奸淫他人|妻女罪论处。但大刀架在脖子上,堪堪就要砍下去,对身首异处的恐惧便远远超过了对反坐的恐惧,于是杀猪般的号叫和求饶便是意料中事。

李斐一个小小文官,几时见过这等阵仗?别说那苦主吓尿了,连他都快吓尿了,伏在地上连连叩首,只管赔罪道:“下官原想着查清楚便将靳总管放回,可以洗刷嫌疑,还他清白,免得落人口舌,损了贺王的清誉,都是下官的不是,没有事先请示贺王的意思……”

贺王冷笑道:“你想多了!本王杀人无数,刀下亡魂不知几许,哪有什么清誉?本王也不怕落人口舌,谁舌头长我就割谁舌头,割个百八十条,谁还敢多话?”

说话间,靳大德已被带了出来,向贺王行了一礼,贺王也不看他一眼,柱杖上轿,高喝道:“回府!”

一众亲兵便裹卷了贺王和靳大德飞奔而去。

来如闪电,去如疾风,只在县衙大堂前留下惊吓昏死的苦主,以及跪在地上筛糠般抖成一团的李斐。

等睡梦中的阿原闻到动静披衣赶来,李斐兀自惊魂未定,抱着乌纱帽在堂间捶胸顿足地高声咆哮:“景知晚呢?景知晚呢?这个不靠谱的东西,要紧关头死哪里去了?他惹出来的一大摊子烂事儿,脖子一缩当了乌龟,一锅屎尿全扣到老子头上怎么回事?”

看着平时子曰詩云的大老爷发疯,小鹿又是骇异,又是好笑,老气横秋地背着手摇头,说道:“真是斯文扫地啊,斯文扫地!”

李斐所不知道的是,那边气势昂扬收兵而退的贺王也正咆哮大怒。

他拿竹杖敲着轿门,高吼道:“给我去找!把那不靠谱的小畜生给我找回来!不回来打断腿给我抬回来!这点子破事也要老子出马,这儿子养来何用?他心裏只有花街柳巷美娇娘,哪有我这个老子!”

侍从连忙应了,举目四顾,却是茫然。

本来世子随着同去,都以为一起去衙门溜个弯吃个饭就回府了,根本没敢回禀贺王。结果靳大德没回去,世子也没回去。内院主事的薛夫人不放心,曾叫人过去打听,才知他们家小贺王爷跟到半路就跑了,传言是看到了什么美貌小寡妇还是小娘子,丢了魂儿般追美人去了……

贺王虽听左言希提过官府查案,再不晓得查的居然是靳大德,根本没当回事儿。第二日醒得早,天没亮就找靳大德有事吩咐,闻得被押入了小小的沁河县衙,差点气歪了嘴。多年征伐的暴烈性子上来,唤了素日跟随的亲兵,直奔县衙带回靳大德,再想起放着正事儿不干天天追着美人满地跑的宝贝独子,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问题是这回小贺王爷似乎没去花街柳巷,天晓得这会儿在哪里风流快活。难不成让他们挨家挨户到人家床上找人?

贺王见侍从干应着不动,又吼道:“还不快去!老子要剥了他的皮蒙大鼓!”

有前一日围观过阿原和世子之战的,便忽然想起,小贺王爷最近真挺倒霉的。

喜欢的小美人要剥他的皮不算,这会儿连他爹都要剥他皮了。

他的皮虽厚,大约也不够蒙两张大鼓。

天色将明未明,坊间已有不少百姓起庆,洗漱的洗漱,洗衣的洗衣,洗刷的洗刷。

刷的是恭桶。

妇人们将拎着满满的恭桶,走向街坊们共用的茅房,然后意外地发现茅房那破门居然锁上了。

“谁这么缺德呀?好端端的连茅房都锁,叫人可怎么用?”

“就是……咦,不对,这裏有封条!官府的封条!”

“啊?”

妇人们从门缝往内张望。

这种小茅房结构很简单,大大的粪池一半在屋内,方便遮身蔽体出恭,从裏面闩上妇人也能用;另一半在屋外,方便粪池满了时,让乡下的掏粪车装走。于是茅房根本不曾设窗扇,只有茅坑上方透出点外面的微光,再看不清裏面的情形。

一个妇人踌躇道:“裏面好像吊着个人影。”

另一个妇人吃了一惊,“吓,不会有人吊死在这裏吧?”

先前那妇人也惊恐起来,“昨日是有很多公差从前面路上走过,指不定真是出人命案了!大约天太晚,才锁上预备今天来处置?”

“那咱们的恭桶……还要不要刷?”

“当然刷!横竖我们在外面刷,也碰不着裏面!”

“也是!”

片刻后,秽物“哗啦啦”倒入粪池,搅动一池粪水,恶臭熏天。

妇人们也顾不得张嘴抱怨,屏着呼吸提来清水倒入恭桶,拿竹刷转着圈儿刷了多少遍,看着恭桶上秽物刷净,再又拿清水清洗两遍,方才提了恭桶到别处晾晒。

因那粪池着实恶臭得厉害,她们走出老远,才开始议论茅房内到底发生了怎样骇人听闻的杀人案。

再片刻,又一壮汉捂着腹部奔来,一眼也瞧见门上有锁,嘀咕道:“搞什么鬼!”

眼瞧四下无人,他解了裤带便蹲到粪池边,但听得一阵劈哩啪啦,那人便惬意地仰头叹息:“爽!好爽!”

茅房内,一双眼睛尚能透过粪池上方的空间,看到纷纷而下的坠物溅起的浊臭水花……

待那人去了,雾霭中才有年轻男子走出,远远便摸了摸秀挺的鼻子,向身后半边脸戴着银质面具的妇人道:“知夏姑姑,真的挺臭呢!”

知夏姑姑看向她的公子,神色温慈,“若得罪你,臭死也活该。”

景知晚莞尔,“去放下来吧!小心别把他掉坑里去。”

知夏姑姑点头,“放心,绝不让他熏到阿辞。”

她快步奔过去,迅速打开锁,撕去封条,闪进去飞快掷出一人。

那人被捆得跟粽子似的,但给掷出前绳索已挑开,他便能在重重落地后立时拉开捆缚自己的绳索,然后拉出塞在嘴裏的破布,拖着酸麻的双腿踉跄冲到墙角,扶墙大吐,不但呕出了隔夜饭,差不多连胆汁都已呕尽,兀自腹部抽搐,满额汗水。

景知晚走过去,已闻到他被恶臭熏了一整夜后的满身气味,不由又退了一步,才问道:“你还好吧?”

那人蓦地转头,散乱的头发里露出俊秀发黄的脸,一双桃花眼经过一夜的臭气煎熬后黯淡了许多,又因痛苦的呕吐显出几分迷乱。

正是传说中风流潇洒、去衙门途中都能开溜去追美貌小娘子的小贺王爷慕北湮。

待看清景知晚,他吸了口气,扬拳便击了过去。

景知晚淡淡扫过他击来的拳风,不见身形如何行动,竟轻松避了开去。

慕北湮正待变招,打歪他那张云淡风清的脸,忽觉一道森冷杀气逼来,犹未觉出来自何处,脖颈上已蓦地一凉,竟被一柄雪亮的宝剑抵住。

薄而冷的剑锋似渐融的冰水,悄无声息间要将那寒意沁到骨子里。

慕北湮终于只能僵在那里,盯着眼前这个清弱得似乎手无缚鸡之力的男子,半晌才道:“你敢动我!”

景知晚轻笑,“敢不敢动,你不是已经知道了?”

慕北湮慢慢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来:“端……侯!”

景知晚缓缓收剑,眉眼却凝上寒意,“知道我是谁,便当知道我因何而来,你还敢对阿原无礼?”

“阿原……”慕北湮惊骇,“你……你果然是因她报复我!没错,你才是她未婚夫。可难道你不清楚她是怎样的人,她和我原来又是怎样的关系吗?”

景知晚静如深潭的目光闪过锐意,“你既和原大小姐是那样的关系,难道没看出她根本不是原来那个跟你寻欢作乐的原清离吗?便是你眼睛里只有那副皮相,看不出其他,谢岩难道也看不出,没告诉过你?”

慕北湮冷笑,“我这人素来浅薄,猜不透端侯文武全才,却为何示弱于人,还佯作病重,与一声名狼藉的女子联姻,自然更看不出原清离有何异样。谢岩起疑,难道我就得信他而不信自己的眼睛?何况,真要论起真假,难道原夫人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景知晚低眉,眼底却有嘲意,“原夫人何等精明之人,怎会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女儿?”

“原夫人认得出亲生女儿?认得出她并非清离?”慕北湮惊疑,“既然她认得出,为何不当众揭穿阿原,还将错就错将她认作清离?”

“她想揭穿什么?”景知晚浅笑,“揭穿这个和原清离一模一样的女子,不是她女儿?可惜阿原什么都不记得,白纸一张,难道让她盯着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女孩儿,要她杳无音讯的女儿吗?”

“可她难道就不想找回清离?”

“那也得她找得回……”景知晚惋惜般轻叹,弹着青玉般的指甲,仿佛在轻轻弹去那些看不见的浮尘,“她当年种下种种孽因时,就该想到如今之孽果。我倒要瞧瞧,她便是只手遮天,还能不能找得回她的清离!”

慕北湮的汗意渐渐下去,被晨间的冷风一吹,竟打了个哆嗦。

他眯着桃花眼,慢慢道:“是你?清离遇劫失踪,你和这个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阿原同时出现,然后联姻……都不是巧合,而是你在暗中一起布置?你……到底是谁?”

景知晚笑了笑,“你不是知道了吗?”

这问题似乎有些可笑,谢岩猜到了,慕北湮也猜到了,这会儿更是连景知晚都承认了。

他不是景知晚,他是端侯。

端侯景辞。

但慕北湮依然不晓得端侯景辞究竟是什么人。

尚在京城时,梁帝忽然封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年轻男子为端侯,然后是声名狼藉的原大小姐点名要嫁端侯为妻。

有人曾猜疑是不是因为原家母女得宠,才顺便封了原大小姐心仪的男子为侯。可后来的消息,端侯分明身罹重病,原大小姐又怎会喜欢一个快死的男子?

随后,又有人传说,端侯是梁帝私生子。

可梁帝私生子也没啥不好说的。郢王朱友珪的母亲吕氏原是军中营妓,因生得貌美,被留在帐篷侍奉了些日子,后来梁帝拔营而去,吕氏发现有孕,遂前往汴京相寻,中途在慈心庵产下一子,梁帝闻讯还给郢王取了个小名叫遥喜,欢欢喜喜接了回去。

到底传宗接代最重要,吕氏虽因太过微贱,至今只是个才人,郢王却已封王,且是梁帝亲生诸子中最年长的皇子。

然后便有人猜测,是义子,或养子。二皇子博王朱友玟便是养子,随梁帝四处征战,立下汗马功劳,梁帝遂也一视同仁,甚至有传言出来,梁帝打算立其为太子。

但如养子、义子之类,要么是躬亲养育,要么随侍左右出生入死,梁帝才可能格外眷顾,封王封侯。

端侯似乎哪边都不沾,且终日足不出户,便又有流言说,是梁帝微贱时的生死兄弟,临终将重病的独子托付给他,梁帝念着旧情,才厚加封赐。

原清离倾国倾城,裙下之臣众多,且多是王孙公子,婚约传出后,颇有些心下戚戚的。

于是,某宠妃的小弟愤愤之余,到端侯府去求见,大约也没打算说啥好话。端侯说了谢客,自然是拒见的,于是这位说的话更不好听。正叫嘲骂得起劲,不知哪里传出女子一声咳嗽,那厢安静如死的深宅内蓦地奔出数名壮汉,将那小国舅爷揍得鼻青脸肿,差点连他爹娘都认不出,然后丢垃圾般“啪叽”丢出府门。

小国舅爷被人抬回城,刚到家,还未及入宫求他姐姐出头,宫中的夏太监已领了梁帝口谕赶来,说公子对端侯出言不逊,奉皇命给点教训,然后小太监冲过去,长棍短棒齐上,一顿乱打。可怜那公子皮娇肉嫩的,哀嚎了一夜,没等天亮就一命呜呼了。他的宠妃姐姐自此失宠,并于数日暴毙于冷宫,死因不明。

谢岩常在梁帝跟前侍奉,又因生母的缘故,对当年旧事知晓一二,却也不敢透露太多,却在当时便暗暗警告过慕北湮等好几回,切切不可去招惹端侯。

如今,这位神秘莫测的端侯居然为阿原跑来沁河这种小地方。

若阿原和原清离根本就是两个人,他布置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阿原不是原清离,那么她又是谁?为何有着和原清离一样的容貌?为何认定自己是原清离?真正的原清离又去了哪里?又或者,天下真有方法,可以让一个人藉着另一个人的躯体复活?

还有,阿原分明一无所知。那么,围绕她布下的,又是怎样的陷阱?

日光渐渐破开雾气,而那如雾气般出现的端侯景辞,不知什么时候已如雾气般走得无影无踪。

“景辞,景辞……”

慕北湮喃喃念着这个陌生的姓名,快步逃离那个今生不愿回首的臭地方,脑中混沌一片,鼻中的恶臭却如附骨之蛆般挥之不去,像自始至终都没能逃开这一夜的噩梦。

前方已是大道,有眼熟的人影从旁边奔过。

他挠着披散的头发,正惘然不知该往何处去时,那边奔过的两道人影往后看了一眼,已连滚带爬地又奔了回来,叫道:“小王爷!”

这声“小王爷”总算将慕北湮丢了的魂又捡了回来。

他定睛看向二人,才发现正是父亲的随侍,其中一个还是那日帮着左言希骗自己的那位。

他整了整凌乱的衣衫,咳了一声,方问道:“什么事?”

侍从忙道:“小王爷,赶紧回府吧!王爷正找你呢!”

慕北湮登时怒了起来,“你们还跟我扯淡?又是左言希拿我爹压我,是不是?”

侍人慌忙道:“没有,没有……这回是真的!王爷刚去县衙带回靳总管,把那李知县骂得给坨屎似的,然后……”

两人相视一眼,到底没敢说,贺王一路叫骂,差点把他的宝贝儿子也骂成一坨屎了。

慕北湮这才想起被押到衙门去的靳大德,虽有些心虚,兀自犟着嘴道:“我这会儿去县衙,也不晚吧?我爹也太心急了,还怕这小小的沁河县衙把靳总管吃了不成?”

其实小小的沁河县衙当然是吃不下靳大德这尊贺王府的金刚,但如果县衙里多了那位端侯,只怕连他这个小贺王爷也照吞不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