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惆怅芳菲鸳梦凉(2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5605 字 5个月前

他不禁沮丧,挥手道:“走走,回府去!”

侍从忙应了,一边跟在他后面急急往贺王府行去,一边往慕北湮出现的方向看去,忍不住问道:“那边……有什么样的小娘子?很漂亮?比花月楼的傅姑娘还漂亮?”

慕北湮待下人素来没什么架子,闻言便问:“什么小娘子?”

侍从道:“不是说你半途遇到什么美貌小娘子,所以丢下靳总管不管,跟着那小娘子跑了?”

慕北湮暗暗将那个杀千刀的景辞诅咒了千遍万遍,却也万万不肯说出这夜之狼狈难堪,只得道:“嗯,那小娘子挺有味道,有味道……”

侍从这才点头,却又不由地揉鼻子,“哪里来的臭味?”

另一名侍衞终于也道:“是臭,好臭,好像是……”

慕北湮瞪他们一眼,“是什么?”

“是小王爷身上传来的……”

“呸,我刚不是说了吗?那小娘子有味道,有味道……有狐臭啊,真他妈熏死老子了!”

“那小王爷干嘛还追着跑……”

“人长得漂亮呀!大眼睛高鼻子,樱桃小嘴儿……”

慕北湮说着,嗅了嗅自己的衣衫,忍不住奔到路边,弯腰大吐。

臭成这样子,他三五天都别想好好吃饭了。

侍从一旁看着,又是纳罕,又是佩服。

他们家小贺王爷就是吐光了隔夜饭,也不愿错过有味道的小娘子,果然口味独特,与众不同,堪称天下第一风流公子,举世无双。

返回县衙时,景辞一路并不安生。

知夏姑姑露在外面的半张脸已经阴沉得快要倾下暴风雨。她道:“我以为那小贺王爷得罪了你……弄了半天,你还是为了那个小贱人?你这一世在她手中吃的亏还不够多?好容易在燕国捡回的一条命,打算葬送在梁国?”

景辞缓缓向前走着,并不说话。

他的双足不利于行,但今日所做之事也不便让人知晓,一路行走,难免吃力。若是听着知夏姑姑的言语,更觉一步一步迈得沉重。

知夏姑姑道:“你化名景知晚,知晚,无非知晓风眠晚那小贱人的本性而已!她空有一副美人皮相,实则毒如蛇蝎。你细想她种种行径!恩将仇报、鲜廉寡耻!若非你侥幸逃出一条命来,她此刻早已嫁作他人妇,踏在你尸骨上享她一世的荣华富贵!你居然还敢记挂着她!”

景辞眸光飘忽,声音寡淡如水,“姑姑,如今这世上,已没有风眠晚,只有阿原。”

知夏姑姑冷笑,“阿原?你以为让她失去记忆,便能是由你涂抹的白纸?也不想想,当年你执意留下的那个女婴,才是真真正正的一张白纸,你教她识文习字,教她练剑驯鹰,将她看得命|根|子般宝贵,最后她给你的是什么?你是不是觉得她很善良,她居然没有立刻取你性命,而是断了你双足,留你拖着重伤之躯,赤手空拳在荒山里对群狼和野兽?”

景辞眼底仿佛又映入了当日漫无边际的黑。

黑夜里,殷红的鲜血在流淌,布条绑得再紧也无法阻止生命和体力随之流失。不远处,狼群如影随形,绿荧荧的眼睛在黑暗里幽幽闪亮,不时发出闻得浓重血腥后的兴奋嘶吼……

他曾是它们最勇猛的对手,但终将是它们最可口的美食……

狼的爪牙在他体力耗尽后,竟能如此轻易地扎入皮肤。

他一直以为他会是狩猎者。

但终究他成了猎物,被设定好折断双足、受尽折磨而死的猎物……

春末的沁河,阳光明灿,却意外地失去了热度。

景辞轻抱着肩,仿佛又是人在地狱般的阴冷和痛楚。

知夏姑姑继续在说道:“你以为她现在换了个名字,换了个性情出现在你跟前,就真的是另一个人了?看看这几个月,她又学坏了多少?比之前更不像话,想害起你来只怕更加得心应手!”

景辞终于开口,“姑姑,你想太多了……”

知夏姑姑道:“我想多了吗?你明明和先前一样待她,看她爱吃什么,早早为她烹煮;看她想做什么,也不劳她出手,抢先替她做上……这不都是你从前干的事儿?”

景辞慢条斯理道:“那又如何?若不让她如先前那般恋上我,我又怎能将她施予我的,一一还给她?”

知夏姑姑正气势汹汹,忽听得这句话,所有怒意顿时被生生地压下。她愣愣地看着他,声音微哑,“她……还会恋上你吗?”

景辞淡淡道:“她来了。”

“嗯?”

知夏姑姑不解抬头,正见那边阿原带着小鹿东张西望地一路走过来。忽一眼看到景辞,阿原的眼睛立刻亮了。

“阿辞!”

她奔过来,背后的阳光染着她秀致的轮廓,连绾起的发髻都散着璀璨的明光。虽是男装打扮,可她奔向他时,并不失女儿家的明媚和剔透。

景辞站定,待她赶到跟前,才微笑问道:“找我?又有案子?”

阿原摇头,却又忍不住捧腹大笑,“你最好暂时别回衙门。李大人已经疯了,气疯了!”

“哦?”景辞低头沉吟,然后眉峰一挑,“莫非贺王前去带走了靳大德?”

阿原惊异,“你怎么知道?”

景辞叹道:“李大人涵养不错,不容易生气,除非被人骂得狗血淋头,还得生受着,才可能气疯。近来和咱们大人有瓜葛的,也就贺王府了。你能跑出来,也足以证明嫌犯走了,衙门里闲了……”

阿原愈加佩服,见他身后知夏姑姑用看贼般的眼光看着她,才不敢太过夸张,只悄悄向他一竖大拇指。

可惜那厢小鹿唯恐天下不乱,已凑上前来,谄媚笑道:“不愧我们小姐相中的,果然是拔尖儿的!要才情有才情,要容貌有容貌,当真可称得才貌双全,才貌双全哪!”

阿原大是头疼,觑着景辞不曾生气,才松了一口气,连忙道:“小鹿,你不是说要去茶楼听说书吗?也快开门了,还不快去?”

她掷了一串钱过去,小鹿忙接着,笑道:“好,好……有景典史陪着,小姐今天自然不需要我陪。我晚上再回去吃景典史炖的红豆汤好了!”

既然小姐如今只锺意景典史,大约不会介意把那五十七颗红豆都煮作红豆汤。

景辞便转头向知夏姑姑道:“姑姑,你来沁河后也不曾好好逛逛,不如也去听听说书吧!”

知夏姑姑扫过他云淡风轻的面庞,犹豫片刻,默默行礼离去。

路边便只剩了二人静静相对。

阿原面庞不由又泛起红晕,赶紧垂了眼帘,竟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

景辞默然看她晶莹的面庞,忽低声问道:“你喜欢我?”

阿原羞窘,下意识便想摇头,又觉违心。再一想,以先前原大小姐的本性,开口说喜欢只怕比张口吃饭还轻松方便,她居然这般藏着掖着,未免太矫情。

踌躇半日,她鼓起勇气看向景辞,说道:“如果你不再对我出言不逊,也管住你那个什么姑姑别对我出言不逊,我便考虑……喜欢你!”

景辞凝视她,然后低声答道:“好!”

阿原听得应得爽快,反而惊讶,局促地捻着手指要看往别处时,景辞已低下头来,唇覆上她的。

阿原瞪大眼,整个人都僵在那里,却又很快柔软下来,柔软得如依傍他而生的一株紫藤花,舒展着所有的藤蔓,拥抱他赋予的柔情。

许久,许久,阿原终于从彼此的纠缠中解脱出来,兀自抱紧他,面庞贴于肩胸,轻叹道:“阿辞,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也彼此喜欢很久了?”

景辞眉眼淡淡,“为何这么问?”

阿原心头咚咚乱跳,却坦然说道:“其实很多时候你很可恶,我本该讨厌你的。可不知为什么,便是当时生气,过后也讨厌不起来。第一次见到你,我便觉得似曾相识,如今……”

她仰头看他,黑亮如曜石的眼睛有些迷离,“为何我觉得,抱着你时,竟似抱着我的命?”

景辞笑了笑,“你若真心这么想便好了!”

他将她的手夹在他胳膊间,懒懒地向前走着。

阿原欢喜,笑道:“我自然是真心。”

景辞道:“嗯,你以前也真心过。”

阿原怔了怔,便想起那五十七颗红豆来,面庞不由红了。她道:“以前……我不记得了!我是不是做过对不住……你的事……?”

她话还没说完,便恨不得咬了自己舌头。

光小鹿就数出五十七颗红豆来,没数出来的还不知有多少,每颗红豆都是她对不住他的明证。

何况,她至少还记得她离开汴京最主要的目的便是逃婚,——逃开他和她的婚约。

他素来出言刻薄,只怕她又要被损得体无完肤了……

她忐忑之际,景辞却只是沉默。

许久,景辞轻声道:“大约是我做得不够好。我会改。”

阿原胸口忽然间一闷,闷得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眼底热热的,似乎有什么要往下淌。

她转身抱住他,抱紧他,闻他身上清馨温暖的气息,脑中忽混乱地闪过许多零落不成片段的画面。

他的微笑,他的骄矜,他的沉默,他的黯然,他转身而去的落拓孤寂……

她果然是早已认识他,早已熟悉他的喜怒哀乐,他的一言一行……

她很没良心地把那一切都忘了,却能从零落的画面里觉出她深深的眷恋和潮水般的无边愧疚。

许久,她才能抱住在努力回忆里阵阵昏黑刺痛的脑袋,伏在他胸前微微地哽咽,“对……对不起……”

景辞又静默了许久,才低声道:“就当你这是道歉罢,我接受。不许再有下一次。绝对……不许!”

阿原抬起泪汪汪的眼,待要看清他说这话的神色,他却忽将她拥得紧了,将她按在自己肩上不许她回头。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觉他竟在发抖,浑身都在微微地发抖。

慕北湮回府后,第一件事就是沐浴。

洗了好几遍,用掉好几把澡豆,皮肤都搓得红了,他才换上用薛夫人所制的上好熏香熏过四五遍的衣裳,回到在香气袅绕的卧房,预备喝几口清粥洗洗熏臭的肠胃。

才喝两口,他抬手把粥碗掷了,“谁做的粥?裏面放什么了?味道怪怪的!”

侍儿忙奔上来道:“都依公子说的,就是粟米熬的,什么也没放呀!”

慕北湮不答,取过那茶盅时喝茶时,又似闻到了那股味儿。他抬手把茶盅也砸了。

侍儿张了张嘴,没敢催促。

那厢贺王闻得不成器的独子终于回来了,已经一叠声传了好久,但慕北湮洗个澡差不多洗了一个时辰,看模样洗得还不痛快。

贺王的侍从却已来看了好多回,见状忍不住说道:“小王爷,还是赶紧去见王爷吧!王爷这回气得不轻,趁着言希公子安抚了许久,心情才好些,赶紧去跟王爷说几句好听的,这事也就过去了!”

慕北湮道:“既然言希在那里侍奉着,有事吩咐他就行了。不是一直说,言希行事稳妥谨慎,我是个不靠谱的么?”

侍从忙笑道:“小王爷,快别说那气话了……言希公子因为昨天放了那些官差进来查案,又不曾和贺王说明是小玉的案子,一早也被罚跪,骂得够惨的。”

慕北湮道:“老家伙糊涂了吧?言希那么好的性子也骂!放进来查案又怎么了?”

侍从不敢答话。

慕北湮只得先去见他父亲,一路闻着自己衣裳,只觉还是有股子臭味仿佛从骨子里透出来,衣裳熏得再香都掩盖不了,一路不禁把景辞又骂了几百遍。

贺王已等得烦躁,左言希藉着替他诊脉针灸,虽拖宕了许久,也经不起慕北湮左唤右唤也不见人。

见慕北湮过来行礼,他已道:“你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一天到晚出去浪,从京城浪到沁河,还没浪够?”

慕北湮硬着头皮道:“孩儿一时糊涂,把靳总管那档子事给忘了……孩儿知错,求父亲大人恕罪!”

贺王怒道:“你能记得什么?路边的美娇娘?花街柳巷的脏女人?还是那位人尽可夫的原大小姐?”

慕北湮陪笑道:“原大小姐倒也不是人尽可夫,她至少得看脸……长得不好看的、气质差些儿的还不要呢!”

贺王气得差点儿一口气没上来,“敢情你还觉得被原大小姐看上是你荣幸?要不要放个爆竹庆祝下?”

慕北湮道:“那就不用了……”

贺王噎住,抬手抓过旁边的竹杖便打了过去,吼道:“如果老子松一松口,你是不是还打算娶个什么原大小姐傅大姑娘进门?”

慕北湮连忙抱住头时,臂上早着了几下。

贺王本是武将出门,虽伤病在身,此刻怒气勃发,力道着实不小,慕北湮的臂膀上登时火辣辣疼痛起来。他忙叫道:“父亲息怒!父亲息怒!我不娶她们便是。”

左言希已过去拦住贺王,急急道:“义父,北湮只是贪玩了些,并非不知轻重之人。还请义父不要动怒,别为这些没要紧的事伤了身子!”

贺王吼道:“没要紧吗?连大德都丢在衙门不管去找女人,让小小的沁河县蹬到老子脸上,贺王府还不够丢脸?”

慕北湮翻过袖子看时,昨夜被捆的瘀青外,又多了数处杖伤,正飞快地青肿上来,不觉又是疼痛,又是羞恼。只是昨夜那等丢脸的事,万万不好告诉他人知晓,遂只叫道:“若靳大德真的有错,自当交给官府处置,有什么丢脸不丢脸?真做下那辱人欺女、害人性命之事,传出去都是贺王府的人仗势欺人、鱼肉百姓,那才叫丢脸!”

贺王当胸一脚踹了过去,将他踹倒在地,举杖便打,怒斥道:“你这兔崽子居然敢教训老子?老子给了你骨肉精血,刀里来血里去换了你一世荣华,现在翅膀还没长硬朗就敢教训老子?等翅膀硬了,还不把老子踩脚底下去?”

他武将的火爆性子上来,竹杖如雨点般打得又快又狠。侍从们再不敢劝,左言希眼见劝不住,上前拦时,也被结结实实打了好几下。

慕北湮憋了一肚子气回府,又被父亲蛮不讲理一顿训斥毒打,疼得难忍时,猛地跳起身来,抓过贺王的竹杖,用力一扯,竟将那竹杖抢下,手一甩已远远掷出屋去。

贺王伤病在身,身手大不如前,竟被慕北湮带得猛一趔趄,忙站稳了身,却已被怒火烧红了眼,一个箭步冲到墙边,取过陌刀,拔刀便砍向慕北湮,喝道:“除了吃喝嫖赌,一事无成,我留你这忤逆的畜生何用?再不收拾,早晚能做出弑君杀父之事!不如趁早了结,免得祸殃全族……”

慕北湮连闪了两刀,眼看父亲刀刀致命,真有取他性命之意,一时也骇得不轻。

左言希忙抱住贺王,冲慕北湮叫道:“还不快跑!”

慕北湮怔了怔,拔腿便跑了出去,耳边兀自传来父亲的咆哮,还有左言希的安抚求恳。

半个时辰后,左言希在自己的医馆里找到慕北湮。

他已让人找来伤药给自己上了药,又把左言希珍藏的好酒翻了出来,正抱着个酒壶大口喝酒。

左言希一把将他拖起来,说道:“走,跟我去跟义父磕头认罪!”

慕北湮将他甩开,怒道:“我认什么罪?一没杀人放火,二没淫人|妻女,认什么罪?难道他是老子,我便该伸着脖子,任他打死砍死?”

左言希愠道:“他是你亲生父亲,恨铁不成钢,骂你几句打你几下又怎么了?你认个错,看他会不会真的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