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替她整理了发髻,挽着她的手走向厨房,还不忘继续叮嘱,“还有啊,人多时别骂人了,连原因都不必说,拿出你最拿手的招数就行。”
小鹿问:“什么招数?”
阿原道:“满地打滚,哭叫着说那姑姑疯了,拿着刀剑要砍你杀你就行了……”
主婢二人且说且行离去,左言希、谢岩和景辞才慢慢从晨雾掩映的砖墙后走出。
左言希忍不住叹道:“阿辞,我……我到底有没有看错?她……她怎会变得如此泼辣难缠?”
景辞道:“你昨晚不是已经见识过了?她认定你是凶手后那态度,还有几分当日的模样?”
左言希道:“我只当她办案时较真。从前遇到正事,或关系到你的利益,她也会较真,哪怕拔剑相向,也是寸步不让。”
景辞有些恍惚,“是……是么?我大约真的病得不轻,以往的事,很多记不得了……”
谢岩抱着肩沉吟,“泼辣?我怎么觉得好生可爱?”
另二人一齐看向他。
谢岩觉出二人神色有异,才醒过神来,轻笑道:“我是说,弟妹般的可爱,嗯,弟妹。辞弟你放心,我看到她的第一眼,就知道她不是清离。”
景辞道:“嗯,我很放心。你必定会离她们远远的。这裏就数你官儿最大。”
谢岩微微变色时,左言希忍不住“噗”地笑出了声。
阿原说得很明白,官儿最大的,最适宜拉出来挡刀……
偏偏谢岩还是数人中唯一不会武艺的。
他心上的那位恋人,能诗善画,才情过人,容色倾城,自然是文雅俊秀的才子最匹配。
长乐公主虽满脸长疹子,也不敢耽搁正事,早早令左言希入内诊了脉,服了药,便带谢岩等人前往贺王别院。
她带着帷帽,挡住长了疹子的面庞,却还怕阿原看清她的狼狈,也不叫阿原在她跟前侍奉了,阿原乐得陪着坐肩舆的景辞走在最后。因刚刚得罪过知夏姑姑,小鹿也不敢留在县衙,勤勤恳恳跟着小姐查案来了。
景辞道:“若是困了,待会儿你找个角落歇歇,睡一会儿去。”
阿原笑道:“我不困。你若再好好不管束你那个姑姑,才是真的麻烦。以后咱们天天不用睡觉了?”
景辞目光深暗几分,“真打算与我睡作一处?”
阿原脸上烫了起来,硬着头皮嘀咕道:“不然怎么办?我带小鹿搬柴房去住?”
景辞道:“那倒不用。左言希今天应该可以不用跟我们去衙门了。”
阿原笑道:“你就这么信他?”
景辞道:“若他都信不得,这世间便再无一人可信了!”
阿原听得一怔,而小鹿已撅嘴道:“难道比小姐还值得信任。”
景辞没有回答,目光轻轻飘开,已投向缈远的北方天空。
阿原心头没来由地沉了一沉。
景辞和左言希无疑有着很深的交往;但她隐约的记忆里,她和景辞也该情谊深厚。
景辞对她处处维护,但知夏姑姑无礼痛斥她时,他虽有阻止,可并不坚决。否则,知夏姑姑再怎么着倚老卖老也不敢如此放肆。
他信任左言希和知夏姑姑,更甚于她。
在她丢失的那些年月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阿原沉吟着,终于忍不住问道:“我从前是不是骗过你什么事,才让你不信我?”
景辞眉眼淡漠,也不看她的眼睛,懒懒地别过了脸,“我几时说不信你了?”
阿原道:“那好,那你跟我说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后来又怎会订亲,中间都发生过哪些故事?”
景辞阖起眼,似在打盹。
阿原以为他真的是犯困时,他偏偏又说了话。
他喟叹般低声道:“我也不记得了……”
“……”
想完全攻克这个心思飘忽如天际流云的男子,她似乎还任重而道远。
长乐公主虽爱公报私仇,办事倒也毫不含糊,居然已将案子了解得清清楚楚,先和谢岩去拜祭了贺王,便直奔小玉的卧房,令人揭开官府封条,把小馒头叫来,协助官差搜查。
小馒头对那小珠钗很是熟悉,听得说要找小玉那根小钗,在小玉妆盒内翻找片刻,很快取出一支小钗来,递给阿原,“这就是小玉的那支。”
阿原忙接过看时,不由怔住。
果然是一模一样的小珠钗,但小馒头翻出来的那支,下方缀的却是一颗珍珠。
阿原犹自不信,将先前的小珠钗取出,连同先前从小玉口中寻出的鎏金小银珠一起放于黑漆托盘中比对,遂看得更是清楚。
一模一样的珠钗,小馒头那支上面缀的才是那种可疑的鎏金小银珠。
左言希此时终于后知后觉地想起,“这……这珠子不是上回我们捡到的那颗吗?”
小馒头连连点头,“对呀,就是我们在林子里捡的那珠子。横竖也没什么用,所以我拿出去请匠人用来修我的小钗了。公子看,这修得再看不出已经换过珠子吧?”
“……”左言希默了,看着这个差点累自己跳进黄河洗不清的小侍儿,好一会儿才道,“嗯,的确……天衣无缝。”
阿原也默了。
左言希整晚都与谢岩在一处,虽未羁押,到底算是嫌犯;县衙又因公主和使臣的到来守衞森严,他着实不太可能找到机会赶回医馆,串通小馒头换掉小珠钗上的坠珠。何况其他侍儿很快也证实,那两支小钗上,原来的确缀的是珍珠。
谢岩便问小馒头:“这银珠是在哪里捡的?”
小馒头道:“就在那边竹林后面,那颗老槐树下。我和公子在那里采药引子时捡的。”
“什么时候的事?”
“也就几天前吧!”小馒头眼珠子转了几转,想起来了,“对,那天有位很漂亮也很厉害的小姐跟我家小王爷打架来着,公子就叫人去骗开小王爷,还在那竹林边跟小王爷说了会儿话!”
贺北湮不放心,也已跟了过来,闻言悻悻向阿原说道:“不就是你大闹医馆那天的事儿吗?没错,那边是有株槐树。”
小馒头这才仔细留意阿原容貌,果觉和那日远远所见的美貌小姐很是相像,眼底便亮晶晶的像跌碎了什么东西,默默往她家公子身边站了站。
谢岩沉吟道:“难道小玉真的就在这别院中遇害?走,我们去那里瞧瞧。”
若小玉在王府内遇害,便可能与随之发生的贺王遇害有关。
阿原等正要应时,长乐公主忽道:“慢着!那个侍儿遇害现场,阿原他们去检查就好。谢岩要跟我去搜查几处屋子。”
谢岩皱眉,“搜什么?”
“这府里所有有熏香习惯的人的屋子,都要搜!”长乐公主拈过那鎏金小银珠,睨着阿原冷笑,“连这个都不认识,真是……乡巴佬!”
谢岩皱眉,“公主,我也不认识这个。”
慕北湮也久与这位公主相识,对她殊无好感,当下也抱着肩,冷着脸道:“我也不认得。与长乐公主相比,我们自然都是乡巴佬!”
阿原忙道:“嗯,公主见多识广,能认出这珠子的来历,自然再好不过。我就跟景典史他们去勘察下那林子吧!”
她深感自己若是再跟着谢岩一处,指不定会被长乐公主纱帷后的眼神剜得浑身是洞。
想想她似乎也不是太冤。
初见谢岩时那种被他眼神直直撞到心底的感觉,的确称得心动,——只是终究压不过面对景辞时的热烈和欢喜。
长乐公主没有回答阿原,只是高傲地向她拂了拂袖以示许可,那睥睨的神色分明在道,算你识趣……
当着长乐公主,景辞倒是谨守小典史的本分,一直安静地抱肩立于屋外,也不知是在沉思,还是在休息。
见阿原出来,他才微微舒展了眉眼,随她一起走向那处林子。
阿原笑道:“这下你放心了吧?至少左言希的嫌疑没那么大了。”
景辞道:“即便小玉真有一模一样的银珠,也不足以证明他是凶手。何况他禀承医者之心,至情至性,不可能做出弑父之事。”
“哦!”阿原问,“你们是不是已经认识很久,才会这般了解?”
景辞沉默片刻,方答道:“其实相识并未太久,但他救过我的命。如果不是他,我早已惨死于荒山,葬身狼腹,连一块骨头都休想剩下!”
他素来清冷寡言,但此刻答得竟有几分急促,显然当日的遭遇令他刻骨铭心,震动至今。
阿原对他或他们的过去茫然无知,却还记得他当日说过被人背叛后重伤垂死的往事,立时猜到当日必是左言希的援手才得以脱困。见他说完之后脚下越走越快,忙上前扶道:“你足疾未愈,别走得太快!”
景辞回头瞥她一眼,双眸映着翠竹清影,竟似被竹枝割得寸裂。那陌生的隐痛令阿原心头莫名地一揪,手上不由松了松。
景辞的手也动了动,似想将她甩开,却终于反手一握,坚决地将她牵于手中,低低道:“好在都过去了,过去了……”
只是留下了今生难以痊愈的足疾,诱发了可能夺去他性命的痼疾而已。
阿原慢慢与他十指相扣,紧紧握住,柔声道:“既过去了,便不用再想。便如我也会抛开我的过往,从此只陪着你……陪着你调养好身体,一起活到白发苍苍。”
景辞道:“好。”
小馒头正在前面领着路,听他们对话听得入神,“砰”地一声撞在一株大竹子上,顿时晕头转向。
小鹿当年见惯小姐与众男子调情,可谓见多识广,根本没把这点子情话听入耳内,见状已然拍掌大笑,叫道:“她额上也要长犄角了!小姐,有人要伴着你一起长犄角了!”
景辞闻言,将手在阿原额上抚了抚,说道:“已经消了。”
阿原想象着自己当初的坦荡,好容易厚起脸皮将心裏的话一一说了,脸庞已泛了红;再觉出景辞在额际的指触,便连脖颈和耳根都已赤红。她心头乱跳,忙转开话题,说道:“应该就是那株老槐吧?隔了好些日子,只怕很难留下有价值的线索了!”
小馒头已捂着额指给他们看,“看,这种就是我们那日采的药草。当时那银珠就是滚在这药草旁边。”
景辞仔细打量着,然后低低一叹,“这裏……应该就是小玉被害的第一现场。”
槐树的根部树皮隐见抓痕,并不起眼;但景辞俯身,从树皮间拈出一枚折断的指甲。
树下阴凉,那指甲居然还闪着一抹嫣然的玫红,只是折断处血迹隐隐,显然是痛苦之际硬生生掐断在树皮间。
小馒头惊得抱住肩,四下张望着,吃吃道:“小玉姐姐不是遭了贼吗?怎会在这裏,在这裏……”
四周林木葱茏,花香袭人,不远处竹影摇曳,韵致悠然,诚然是赏幽胜地。
但夜间无非丛林密草,谁又会前往这边,谁又能注意到小玉在此处被人摧残至死?
春日草木繁盛,早已掩去泥土被压蹭的痕迹,但老槐树上尚有隐约的绳索捆缚痕迹。
阿原已推断道:“小玉并非如我们先前所料的,在哪处卧房遇害,而是被施暴者劫到此处,捆住双手,绕过头顶,扣于树干上。因双手无法动弹,痛苦之际即便将指甲掐断,也无法因挣扎在施暴者或自己身上留下伤痕,故而她身体外部并未留下太明显的被施暴的痕迹。”
小鹿道:“可那个靳大德不是吹牛,他们家弄死一个下人跟弄死一只蚂蚁般轻而易举,并不怕人追查,为何又想着抛尸了?”
阿原道:“若是不引人注目的小人物,自然不妨。但小玉到底是左言希的贴身丫头,大约凶手还是有顾忌的吧?”
景辞皱了皱眉。
阿原已知他十分维护左言希,忙道:“凶手顾忌左言希,并不是说一定与左言希有关,但必定与靳大德有关吧?”
靳大德和他的心腹顺儿,力证小玉告假离府,如今小玉被确认是在此处遇害,这二人无疑在撒谎。
随即他们继续附近搜寻,又在草丛中找出一朵玉粉色的小小绢花。这回小馒头立刻认出了是小玉素日所簪,于是他们更能确定,小玉正是在此处遇害。
景辞轻轻掸了掸袖上的灰尘,说道:“阿原,回去禀告长乐公主,准备刑讯靳大德吧!如今可没人护得了他了!”
慕北湮这个钦封的贺王世子,如今才是贺王府的主宰者。他对靳大德并无父亲那样深厚的感情,并且同样急于探知真相。
阿原应了,正要与景辞等离去时,那边忽有人疾奔而来。
他们抬头看时,却是井乙冲过来,急急叫道:“小贺王爷和公主吵起来了,谢大人让先将左公子收押,又命我赶紧把你们找回去!”
景辞吸了口气,“为何又要收押左公子?”
井乙道:“听说左公子屋子里搜出了小玉的贴身之物,还发现了那个银香囊!”
“什么银香囊?”
“就是那个银珠……缀那个银珠子的……他们都说那是贺王的东西,猜测是贺王杀了小玉,左公子为替小玉报仇才做出弑父之事……”
他的话尚未说完,景辞已快步奔了出去。
月洞门内,左言希那座清幽静雅的小院,已成了官府临时审案的公堂。
一众公差的随侍下,长乐公主端坐于梨花树下的一张圈椅之中,正悠闲地啜着茶。
此处似比别处更清冷些,暮春初夏的时节,依然有散散落落的梨花碎瓣飘落,洁白如雪,却很快被众人匆忙来去的靴子碾压成尘。
左言希被绳索缚住双手推出门来,面容有些苍白,但神情还算镇静;慕北湮重孝在身,提了苴杖在手,紧跟着赶出,护在左言希跟前,与长乐公主两名执鞭在手的随从对峙。
谢岩如此紧张,让人立刻通知景辞,不仅是因为长乐公主打算收押左言希,而是因为长乐公主已打算当场用刑逼供。
左言希再尊贵,也无法和奉皇命前来查案的长乐公主相比。若她执意刑讯左言希,连谢岩也无法阻拦。
景辞也顾不得会被人猜疑身份,疾步走到那边石桌前,看向托盘内的证物。
一样是浅粉色的女子小衣,大约已被确定是小玉所有;另一样则是鎏金银香囊。
香囊是镂雕着鸳鸯戏水的纹理,和先前贺王床榻上悬的那只帐中香囊一样,中间暗藏机括,可以确保不论怎么翻滚,其内燃烧的香料都不会翻落。只是这只更加小巧,尚不足小儿拳大,上方挂链已断,下方则有小小的坠脚,本该缀着三颗银珠,如今却只剩了一颗。
那颗银珠同样镂雕着鸳鸯,正与小玉口中所含、小馒头槐树下所捡的银珠一模一样。
贺王的一名姬妾正跪在地上,禀道:“这香囊的确是王爷帐中所用,前些日子不见了,我等也不清楚。后来薛夫人便让我们另找一个悬在帐中了。”
薛照意也跪在一边,泣道:“可言希公子素来孝顺谦和,绝不可能做弑父之事,求公主明鉴!”
长乐公主问:“左言希会不会弑父先放一边,你且先答我,小玉失踪那晚,是不是去了贺王那里?”
薛照意叩首道:“王爷近来伤病在身,妾身与两位姐妹虽照顾王爷起居,但很少留下侍奉王爷,委实不知那夜情形!”
长乐公主冷笑道:“可贺王床塌上的东西,也不会无故飞到左公子卧房中,更不会无故飞到他的侍儿口中吧?”
薛照意虽为人玲珑,此时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对。
左言希藏起小玉的小衣,可证明左言希与小玉有私情,至少已超越了一般的主仆之情;与小玉之死有关的银香囊的出现,证明左言希很清楚小玉的死因,——那死因无疑与贺王相关。
而贺王遇害那晚,左言希并无确凿的不在场证据;何况他一身武艺深藏不露,若想暗中潜回贺王卧房杀人,简直轻而易举,越发令人生疑。
长乐公主虽视阿原如眼中钉,但二人判断竟出乎意料地一致。
而今,不仅证据确凿,若算上昨晚杀害证人傅蔓卿,连证人都齐全了,完全可以办成铁案。
慕北湮并不相信父亲奸杀小玉,但目前更要紧的是不能让左言希受刑。可即便他冒险与长乐公主对峙,也难以解决左言希眼前困局。
景辞沉吟着,走到谢岩跟前,轻声说了几句。
谢岩正在踌躇,闻言眼睛亮了下,上前道:“公主,刚阿原他们已经勘察过,并找到证据,证实小玉正是在那边树林中遇害。”
长乐公主道:“不论小玉在哪里遇害,既然有香囊为证,足以说明与贺王、与左言希脱不了干系。”
她的目光淡淡扫过谢岩,声音冷而清朗,“左言希既有重大嫌疑,收监审讯是少不得的例行程序。既然你们都不愿为难这位左公子,少不得由本公主来做这个恶人。父皇交待下的差使,你们敢耽误,本公主可不敢耽误!”
此话一出,谢岩固然不好硬拦,连慕北湮也不由犹豫。
慕北湮素日时虽任性胡闹,但到底久在京中,深知宦海浮沉,君心难测。
梁帝出身武将,伐晋失败后性情越发暴躁多疑,爱将遇刺对他必定也是不小的打击。慕北湮若敢阻拦公主审讯嫌犯,如果追究起来一样罪责难逃。
左言希忽绕过慕北湮走上前,平静道:“想来我再怎样辩解自己从未见过这些证物,于公主而言,也不过一面之辞。但我若将所有罪责揽下,公主当真认为便可以向皇上交差了?”
长乐公主靠在椅背上,轻笑道:“为何不能交差?”
左言希尚未回答,旁边忽有一人答道:“小玉乃是被人奸杀,若是贺王所为,以贺王权势,根本无须藉着深林暗夜掩饰行止,更无须抛尸;左言希虽有嫌疑,但为一侍女弑父,即便真是心中所爱,也是匪夷所思,难以服众。他留下小玉贴身衣物做纪念还可理解,把小玉遇害时凶手留下的香囊留下做什么?怕人无法发现他的杀人动机?何况,他既留下香囊,岂会认不出香囊上的珠子?又怎会容得另一名侍儿将珠子缀在珠钗上招摇?生怕旁人不疑心吗?暗中布局之人做得越多,破绽便越多,公主聪慧英明,想来不会受人诱导,妄动刑罚。”
长乐公主眸光连连闪动,盯着眼前抱肩而立的年轻男子,慢慢问道:“你是何人?”
景辞轻轻扬唇,“我姓景。”
他很无礼,未说官号,未报名字,甚至没有最起码的敬称和谦称都没有。
但长乐公主手中的茶盏已顿了一顿,“景……”
谢岩忙上前道:“以公主之才智,当然也已看出其中蹊跷。好在小玉之案已有进展,不如先将左言希押下,若下面能查出更多证据,也可令他无可辩驳;便是真有人刻意栽赃陷害,公主也必能还他清白!”
长乐公主透过纱帷打量着他和景辞,又啜了口茶,方惬意地轻笑,“嗯,你们说的……也有道理。来人,先将左言希押下去,待我细细查过再审吧!若你们能证实他的确是被冤枉的,我自然还他清白!”
谢岩松了口气,应道:“遵命!”
他本是因左言希暗中求助才接了贺王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案子,再不料查了没多久,左言希自己居然被卷了进去,心下着实为难。如今只要长乐公主不用刑,他暗中斡旋,想保左言希平安倒也不难,一切便有回旋余地。
慕北湮也略略放了心,只低喝押送左言希的侍从道:“给我小心侍奉着,如果有什么差错,小爷要了你们脑袋!”
侍从领命时,左言希转头看了眼他的卧房。
卧房内早已被翻得底朝天,所有箱柜一概打开,衣物衾被一一搬出,连他珍藏的药材都被尽数取出,摊了一地。
阿原慢慢穿过满地的杂物走出,手中执着一枚刚刚找出的半旧剑穗,清亮的眸子有些黑沉,正冷冷地盯着左言希。
苍黑色的剑穗,编织了精致的双雀纹绳结,垂落着长长的流苏。
左言希蓦地变色,连唇边的血色也顷刻褪尽。
景辞、慕北湮等一心为左言希化解眼前危机,都未曾留意到阿原什么时候进了左言希卧房,见左言希面色不对,才顺着他的目光向阿原注目。
阿原已悄然藏起那枚双雀纹剑穗,然后在他们的注视下,空着双手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
景辞打量着她,问:“有什么发现?”
阿原摇头,“没有。就看着不少罕见的药材被翻在地上,忒可惜了。”
景辞沉吟,“嗯,都是他的宝贝,回头叫人收拾下。天热,的确容易坏。”
他们说话间,左言希已在侍衞的押送下离去,再看不出是何神情。
长乐公主的目光向来爱在谢岩身上流连,但此刻更多在盯着景辞,颇有研判之意。
景辞已走到那边石桌旁坐下,仔细检查那只香薰。
长乐公主问:“你和谢岩可把这香薰拆开两遍了,看出什么没有?”
谢岩对她向来避之不及,可惜如今避无可避,只得淡淡道:“没什么,就看着裏面的香丸尚未燃尽。”
长乐公主沉吟,“燃了一半时,熄了?倒有些奇怪。”
贺王所用之香丸和炭料,当然都是最好的,不可能无缘无故中途熄灭。
谢岩道:“并不像淋了雨,或浇了水,不然香丸早该就被泡得没有形状了……”
小鹿不知哪里摸了个桃子在啃着,亦凑在阿原旁边观望。
景辞忽向她一招手,“过来!”
小鹿指了指自己的脸,嘴裏含着一口桃子,口齿不清地问:“我?”
阿原已将她一推,推到景辞跟前。
景辞握住她的手,仔细看她的脸。
小鹿受宠若惊,忙将桃肉咽下,努力挺胸显出几分贵家侍婢的端庄气度来。
景辞手持香囊,和她手中的桃子比了比,又放到小鹿嘴边比了比。
小鹿便有些心虚起来,问道:“有……有什么不对吗?”
阿原道:“没什么,他只是看看你嘴裏能不能塞得下这个香囊。”
“香囊……塞嘴裏干嘛?”小鹿很莫名,忽想起香丸中途熄灭,不觉变了色,“莫非,莫非……”
她的想象力素来丰富,又跟阿原去过小玉遇害地点,此刻几乎都能还原出小玉被人欺凌的场面了。
贺王卧室里,锦衾绣褥间,小玉被人压于身上,哭叫求饶……
悬于帐中的鎏金银香囊因小玉的挣扎和那人的凶悍而左右摆动着……
大手伸出,将香囊拽下,连同断了的挂链和上面的缀珠,一起毫不容情地塞向小玉的嘴,堵住她的惨叫和求救……
本来尚在萦着袅袅烟气的香囊,在小玉叫不出声的嘶喊中慢慢濡湿,熄灭……
但小玉最后并不是死在那锦绣床榻中,而是死在深林密丛中。
她被人从贺王卧室带出,带到那株老槐树下,在黑夜里继续施暴。
凶手尽兴后,终于从受尽蹂躏的小玉口中,挖出了那枚香囊,然后掩住她口鼻……
香囊随后被收起,小玉的尸体也被穿上衣裙,扛出林去,丢入沁河之中。
但林中黑暗,那人再没法留意到,小玉口中尚残留着一枚小银珠,而老槐树下也滚落了另一枚小银珠……
小鹿忍不住弯腰呕吐,手里的桃子再清甜也吃不下了。
她将桃子丢了出去,咕哝道:“没熟的桃子,真酸,酸……”
慕北湮的面色已越发难看,侧过脸默默看向父亲停灵的方向。
谢岩不忍,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真相未明,先别想太多。”
景辞瞥过他们,将香丸捻开,细细嗅着,缓缓道:“这香里还另外加了些东西。”
长乐公主丝毫不曾受案情影响,依然悠闲优雅地喝着茶,随口问道:“什么东西?”
景辞不答,只问向慕北湮:“贺王来到沁河后,是不是很少唤姬妾侍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