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原眼底已浮上雾气,连忙霎了霎眼,依然盯着景辞,沙哑地笑。
“于是,你是在告诉我,当年你对风眠晚有多么地情深意重?那个挑了你足筋,把你丢在野外喂狼的小师妹,就是风眠晚吧?”
也就是……从前的那个她?
景辞凝视她半晌,垂下了眼睫,淡淡道:“当然不是。”
阿原已经屏息预备听他肯定的答覆,闻他此言大出意外,讶异道:“不是?”
景辞道:“若你是她,我早就打折你的腿,也丢野外喂狼了!若有仇怨,我怎肯不报,还留你和慕北湮一世逍遥?”
阿原便问:“那我们当年又有何恩怨,让你非得和我定这么个婚约?又让你如此卑劣,故意与我相好然后弃我不顾?”
“卑劣?”
景辞仿若轻笑了一声,只是暮色愈沉,阿原再看不清他是否真在笑。
很快,景辞清晰答道:“我与风眠晚本有婚约,但我出事后她不但不曾施以援手,反而很快悔婚嫁给李源。你说我该不该报复?难道因为你认为你只是阿原,我便该大人大量将你从前的负心一笔勾倒?我不过设法延续了当日的婚约,哄你***失心,然后仿你所为,弃你不顾。”
他向后退一步,却站得更高,一如既往地睥睨着她,“若这算是卑劣,也是你卑劣在前。哪怕则笙曾对你无礼,哪怕知夏姑姑曾有意或无意伤害你,我并不曾对不起你半分。我器量狭窄,容不得你如此待我。如今,你弃我伤我一回,我也弃你伤你一回,也算扳平了吧?从此两不相欠,各自嫁娶,互为陌路,未始不是一件好事。”
阿原又有些喘不过气,僵硬地点了点头,“嗯,好事。”
景辞便笑了笑,“知道便好。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自安好吧!”
阿原道:“请便!长公主的事,我便不参与了。对手原是衝着我们来的,谢你这次跟着萧潇为我们解围。日后也不敢再劳烦景侯大驾!”
景辞已转身向精舍走去,懒懒的回答随着夜风轻轻飘过。
“长公主是我姑姑,我为她而来,不幸没能救她而已。你千万别会错了意,自作多情以为我转了心意,对你还有什么念想!我不要的,便是不要了……”
阿原噎在当场,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抱住慢慢恢复平静的小坏问:“是这样吗?就是……这样简单吗?”
小坏歪着头不解看她,满眼茫然。
阿原道:“他说的大概是真的吧?我什么都不记得,为何偏偏觉出他往日真的待我很好?为何我感觉我就是那个师妹?但我当然不会害他性命。”
她抱着小坏,坐到一处山石边,眺着黑黢黢的山色,听山风从耳边擦过,阖上眼静静回想不时出现在幻境中的那个从前的她。
娇憨,善良,笨拙,痴情。
心裏眼里,只有一个阿原始终看不清面目的男子,一个她唤作师兄的男子。
而那男子,无疑是景辞。
后来那个自信俊美、骄傲聪明、武艺高强的女捕快原沁河,哪会那么容易喜欢一个人,还如此轻易地被他彻底掳获?
情不自禁靠近他,情不自禁沉沦其中的,只是风眠晚吧?
那个似乎早已远远离去,却根本无法与阿原分出彼此的风眠晚。
阿原笑问小坏:“于是,还有很多我并不知道的事吗?可到底不重要了,对不对?我不该听了萧潇几句话,便以为他真有悔意,真能深情待我。他对我并无念想,我更不该有所念想,对不对?过去的终归已过去,我就该丢开那些痛苦的过去,活得精彩、亮堂,对不对?”
小坏懵懂地看她,然后振了振翅膀,扬翅飞向高空,只在她头顶自在盘旋。
阿原笑道:“小坏蛋,坏蛋!”
笑着笑着,忽觉手上一凉。
她伸手在面上一摸,满手的凉湿。
可她明明看得很开,明明一直在笑……哪来的泪水?
也许,哭泣的是风眠晚吧?
该被永远摒弃的风眠晚……
慕北湮找到阿原时,阿原已在山石边坐了很久。
她头顶的夜空里,小坏恢复了精神,正努力学着翅膀少了半截羽毛该怎样在飞翔中保持平衡。
因着小坏的悠闲,慕北湮倒没怎么担心阿原,直到他看到阿原的神情。
他快步上前,唤道:“阿原!”
阿原的脸色苍白,神思恍惚,定定地看着深杳的天空。慕北湮唤了两遍,她方转过脸来,半晌方勉强笑道:“长公主的事处理完了?”
慕北湮道:“只要不把咱们牵涉进去,什么都好说。我不过凑在那边看会儿热闹而已。如今谢岩已带人前来接应长乐公主,端侯也走了,咱们自然也该下山了!”
他忽向山道一指,“你看,他们已经走得远了!”
阿原举目,正见山道上数支火把亮起,在夜风里起伏明灭,照出众人簇拥下稳稳而行的肩舆。
来的时候,为刻意引对方认为来的是阿原,他的肩舆笼了纱帷;但此刻身份大白,他肩舆上的纱帷已撤去,阿原便能隐隐看到肩舆上那个脊背挺直的瘦削身影。
依然孤僻骄傲,目无下尘,连报复也报复得狠毒薄情,干脆爽利。
慕北湮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柔声向他道:“端侯说,关于当日的劫杀案,他会亲自跟你说清楚。他……说了什么?”
阿原低低道:“其实也没说什么,无非就是我们猜的那些。相助他将我和清离调换的是皇上,杀原府家仆的当然也是韩勍所遣的龙虎军……”
她忽然顿住口,定定看向山道。
景辞一行人已沿着山道走出颇远,火把不时被林木掩住,星星点点的光芒越发微弱。但有一支火把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最后面,并且停在了阿原能看到的空旷处,然后高高举起。
阿原细看时,慕北湮已道:“咦,是萧潇!他正往这裏看呢!啧啧,如果他不是你哥,那就一定是恋上你了!我打听过,今天景辞就是被他撺掇来解围的。”
果然是萧潇的意思,并不是景辞自己要来。
阿原站起身,向萧潇挥了挥手。
她的身后便是冉冉而起的一轮明月。她立于月下,高挑秀致的身影似在黑夜中闪着霜白的月光,衣袂被风吹得翩然扬起,凌风欲去,清逸得不似凡尘中人。
萧潇果然一眼看到了她,顿时扬唇一笑,也向她一挥手,方才大踏步向山下奔去,追向景辞。
阿原满怀的悲恨不觉间散去许多,这才向慕北湮道:“他很可能不是我哥。”
“嗯?那还真是恋上你了?”
“指不定是我弟呢?”
“……”
“谁年长谁年少,还说不定呢!我瞧着他更像我弟。”
尤其跟她打赌,说输了唤他哥……
事后怎么想都觉得怪怪的。
阿原扁了扁嘴,吟啸着唤回小坏,一拉慕北湮,说道,“我们去瞧瞧长乐公主,如果没什么事,咱们也下山吧!”
山道上,景辞悄然收回透过山林努力看向她的目光,握着拳掩到唇边,低低咳了两声。
萧潇已快步赶了上来,轻声嘱咐舆夫,“脚下宁可慢着些,一定要稳当。”
景辞道:“不妨事,时辰已不早,赶紧下山吧!”
萧潇苦笑道:“公子,你若因此病情加重,知夏姑姑一状告到皇上那里,都是我惹的事儿,只怕我得吃不了兜着走。”
景辞道:“既是我的主意,连累不着你,放心。”
他看向萧潇,“你觉得慕北湮和阿原般配吗?”
萧潇怔了怔,笑道:“我与小贺王爷相交不深,无法判断。不过,公子下午不是找小贺王爷谈过很久吗?合不合适,公子心裏应该早就有一杆秤。幸好小贺王爷这人虽风流些,倒还通达爽朗,不是蛮横无礼之人。”
景辞却敛眉沉吟,笼了月光的面庞竟浮出几分不确定。
他低声道:“当日慕北湮无礼,我曾教训过他,他可能早就怀恨在心。今日我问他待阿原有几分真心,他竟说半分俱无,只为报昔日受辱之仇。”
萧潇一惊,“他?与原姑娘在一处,也为报复?”
景辞迅速瞥他一眼。
一个“也”字,恰说明萧潇认为景辞先前待阿原种种所为,也是出于报复之心。
萧潇自知失言,忙笑道:“小贺王爷不像这种小鸡肚肠的人。”
景辞又瞥他一眼。
萧潇尴尬得差点儿咬上自己舌头。他可没说景辞像这种小鸡肚肠的人……
有时候真的越解释越糟糕,就像有的人想得越多,做得越多,反而错得越多。
当然,不论是谁,一个大男人,竟对一个小女子怀恨报复,绝对算不上器量宽宏。
但景辞再怎样小鸡肚肠,倒也不曾跟他计较。静默片刻后,他问道:“真是奇了,她们一样的容貌,为何你避着清离,却和阿原亲近得很?”
萧潇笑道:“我何尝回避过清离?不过是她想学剑,我得闲去原府教了几日,随后依旧回宫侍奉皇上,没再去而已。外面那些传言我也听说过,可也没法澄清。她在街头巷尾留下的传说太多,没事都能编出故事来,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桩。至于阿原,爽朗清澈,干净得不能再干净的女孩儿,跟谁不亲近?”
景辞沉默更久,叹道:“萧潇,我倒觉得,你跟阿原更般配。”
萧潇手一抖,火把差点跌落。他忙持稳火把,才摇头道:“公子,我与阿原只是朋友之交,绝无非分之想。公子思虑太多,只怕于身体有害无益。”
景辞没有回答。
又一阵山风掠过,裹挟着夜间的寒意透衣而过,直砭肌肤。
萧潇正要命人取件外袍给景辞披上时,景辞已抬袖,掩住唇又咳嗽几声,却是低而剧烈,然后带出一声快要破裂般的呕吐。
萧潇忙抬头看时,正见景辞袖上一团殷红。
升宁长公主一案,到底没能连累阿原或慕北湮。
原夫人听二人说起此事后,第二天一早便更衣入宫,面见梁帝。
原夫人尚未回府,龙虎军中便传出有人服毒自尽的消息。
彼时阿原因前日太过劳累而有些不适,正懒懒卧在榻上休养,闻言便道:“北湮,只怕收你重金给你传递消息的那‘朋友’,得到黄泉路上享用他的功名富贵了!”
慕北湮忙叫人打听时,果然死的正是那位。
他苦笑道:“为了我重情重义的声名,我是不是还得送上一只花圈?真是晦气,赔进去那么多金子,还得搭进去一只花圈。”
阿原道:“便是他没死我都想着送他花圈了!但这花圈似乎不该只送他一人。”
慕北湮听着屋外乱蝉高嘶,抬袖抹了把汗,自语般道:“该送的,早晚都会送吧?”
原夫人傍晚才回,虽有疲惫之色,但眉眼已轻松不少。
她向二人道:“你们不必多心,皇上与长公主虽然有嫌隙,到底有少时的手足情分在,不但无意害她,而且是真心想劝她回京见面,叙叙往日之情。他当然不会杀长公主,更不会想到嫁祸给你们。长公主身边的那个止戈已经招认,长公主脾气暴躁,喜怒无常,止戈早已忍受不了,更忍受不了跟着公主在荒山野地里成年累月地吃素,所以龙虎军里有人重金收买,让他相助杀害长公主,他很快答应下来,并商议好引来与长公主有隙的贺王背黑锅。”
阿原道:“重金收买他的,自然会说是那个自杀的龙虎军参将吧?可动机呢?”
原夫人道:“说是他父亲得罪过长公主,被长公主在皇上面前进谗,才久久不得升迁。他似乎也被长公主训斥责打过,听闻皇上有意与长公主修好,担心起他的前程,才决定杀了长公主。”
阿原道:“这前后因由,母亲相信吗?”
原夫人顿了顿,低低道:“我晓得你在想什么,皇上也不是糊涂人。你们因查案正查到韩勍头上,故而在疑心韩勍。可韩勍向来对皇上忠心耿耿,且跟你们,跟当日的老贺王,都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仇怨,若说此事是他主使,也说不过去。好在皇上也觉得疑点重重,已责成谢岩和长乐公主继续追查此事。想必这次应该不会不了了之,我们静候结果便好。”
原夫人坐到软榻前,拍了拍阿原的肩,目光愈见慈和,“眼下再没什么比你调养好身子更要紧。其他的事,且放一放吧。何况……皇家的事,向来不简单,本就不宜掺和。听母亲一句劝,该糊涂时不妨就糊涂着,才是长久自保之道。”
阿原不语。
原夫人便看向慕北湮,微笑道:“北湮,你们的事,也预备得差不多了吧?”
慕北湮正低头若有所思,一时竟不曾听到原夫人的话。
原夫人微微讶异,再唤道:“北湮?”
慕北湮恍然大悟,忙道:“夫人有事吩咐?”
原夫人道:“也没什么,只想着你们的事儿,该择日办了才是。”
她又温和笑道:“还有,你们的亲事既已定下,你是不是也该改口了?”
饶是慕北湮脸皮厚实,此时也不由得红了红脸,才躬身行了一礼:“岳母大人放心,我那边已将预备妥当,明日便请族里叔伯前来与岳母大人商议行聘、纳吉诸事。虽说不宜招摇,但也不能太简薄,免得叫人笑话了去。”
原夫人道:“这个自然。我身边也只阿原一个女儿,旁的不好说,妆奁嫁赀断不会比别家姑娘少。只要你们这一世丰足和乐,我也就放心了!”
二人又细细商议一回,慕北湮便告辞而去。
原夫人猜他需回府预备亲事,遂也不再留他,含笑叫人送了出去。
第二日,慕北湮的一个族叔果然领了媒人前来原府议亲。因阿原腹中的孩儿等不得,当即挑了数日后的一个吉日行聘纳采,交换凤札鸾书,正式订立婚约。
阿原身体未复,便遵着原夫人的嘱咐,不再过问长公主的案子,继续在府中静养。而原府上下已越发忙碌起来,来来往往的侍仆眼底都已盈了府里喜事将近的欢喜。
聘礼送入原府的那天,小鹿去围观一回,更是欢天喜地,奔来告诉阿原道:“小姐快去瞧瞧,小贺王爷可比端侯阔绰多了,抬来的箱笼又大又多,足足是上回的两倍!礼单有那么长!聘礼里还有那么大的明珠,那么高的珊瑚!”
阿原不答,只默默看向送来的婚书。
承皇帝御旨,荷天恩浩荡,慕家公子北湮,与原家小姐阿原结朱陈之好合,缔秦晋之姻缘,白头偕老,五世其昌。
其实与往日那张婚书看起来并无二致,除了新郎换了个名字。
滑稽得不真实,偏偏又真实得可怕。
可细想下来,似乎也没什么可怕的。
从家世,到才貌,到性情,到同样狼藉的声名,他们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即便真的婚后不合,如慕北湮所说,他们各玩各的或商议和离都不是什么难事。横竖二人都不必在乎什么声誉,且都不乏资财,有足够的资本视金银如粪土。不论是分是合,他们都能过好他们的小日子。
但阿原看着婚书,感觉头更疼了。
她问小鹿:“贺王有没有过来?”
小鹿道:“有,不过没待多久就走了。我悄悄问过贺王府的人,说是有正经事儿,并没去花街柳巷乱来。”
她俯到阿原耳边,说道:“小姐,我看来看去,小贺王爷如果收了心,比端侯好多着呢!这性情多好,出手多阔绰,便是对咱们下面的人也和气得多!你瞧瞧端侯那张脸!就是生得再好看,谁愿天天对着他那硬梆梆一张棺材脸?尤其是那双眼睛,冷冰冰的,天天只往上瞧,看得起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