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北湮盯着她道:“清肺润肠,和中止渴?明明是整个儿吞进去,整个儿拉出来,能润肠止渴?”
“……”
阿原看看瓜,终于没法吃了,随手甩到窗边给小坏解暑。
慕北湮也不吃瓜了,坐到阿原身边敲着凳子问道:“我出来时,你正在景辞屋里喝茶是吧?这是……解开心结了?”
阿原莫名地心虚了下,忙笑道:“扯什么呢?那样的大热天,进屋喝杯茶而已!”
慕北湮道:“景辞就是个白痴!这么个大热天,请你吃荔枝吃西瓜都好,喝刚烹的茶岂不是更热得满头汗?当然,他本来就很蠢,不然也不会便宜我!”
他笑得很得意,顺便在她脸上捏了一把,“我看我那个兄长越看越想打人,但看你越看越舒畅,简直比大夏天吃西瓜还舒畅!阿原,我现在看你,怎么比你妹妹还可爱些?”
阿原一掌拍开他的爪子,说道:“可惜,我比你心爱的那位凶悍多了,没半分你们想要的温柔贤惠!”
慕北湮道:“可惜她不只是我心爱的,而且是很多人心爱的……最要紧的是她最心爱的从来不是我,也不是谢岩。”
阿原不欲继续这个话题,站起身来说道:“你见了左言希,我是不是也该见见长乐了?咳,这案子,她自然要拉谢岩一起查的。”
她想了想,自去书房修书。
慕北湮看着她背影,喃喃道:“我好像忘了说了,我最心爱的也不是清离了……咱把心爱的那位都换一换可好?”
他拉开阿原妆匣,取过放在最底层的婚书。
“慕家公子北湮,与原家小姐阿原结朱陈之好合,缔秦晋之姻缘,白头偕老,五世其昌……”
他一字字又仔细看过,眉梢眼角便都是春日里桃李盛放的冶艳。
想起日后他会和这丫头结作夫妻,一世纠缠,他竟情不自禁地涌上满怀欢愉。
他现在无比庆幸他半路截来的这门亲事,——哪怕最初只是为了免她陷于尴尬的未来,才一时仗义替她解围。
见小鹿在旁愣愣地盯着他有些怪异的举止神情,他问道:“你家姑爷和你家小姐很般配,对不对?”
小鹿立时将头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般配,般配!太般配了!”
慕北湮满意之极,顿将左言希带来的不快抛诸脑后。
这些日子长乐公主正在查长公主的案子,又体谅阿原近来身体不适还得忙于婚事,很少过来找她。
再则,她日日与谢岩在一处查案,多了个阿原未必不方便,故而阿原也避着嫌,轻易不肯去扰她。
收到阿原的书信,长乐公主很快出宫来探。
二人约在一间绸缎庄见面,可以顺便瞧瞧有没有新鲜花样的绸缎。
阿原是预备成亲;长乐公主也暗恻恻地想着,既然男人快定下来了,她当然也可以先预备着。——虽说各自家中都是大富大贵,必会安排丰厚妆奁,但自己寻些时新中意的自然更佳。
何况,是跟心上人一起去看嫁妆,这愉悦更是难以言说,如沸腾的水般热烈得快要满溢出来。
长乐公主甚至往阿原身边打量了几眼,确定她只带了笨笨的小鹿和笨笨的小坏,奇道:“怎么没见慕北湮?”
阿原笑道:“说回去瞧瞧新房收拾得怎样了,要摆几样我喜欢的陈设进去。”
她看向谢岩,“谢公子近来看着还算悠闲,早知道我偷个懒儿,让北湮直接找你说事儿,也省得公主这大热天的得跑出来这一趟。”
谢岩苦笑道:“也不悠闲。上回谋害长公主那个侍仆受不住刑死在狱中,好容易找到的线索又断了,皇上催问过好几次了!”
阿原问:“是死在大理寺监牢里?”
谢岩道:“嗯,皇上虽然安排了我和公主此案,但尚未正式移交刑部,所以关押在大理寺中。”
阿原道:“哦,那他想不死都难呀!”
谢岩、长乐听她这话蹊跷,忙要追问时,绸缎庄内又来了客人,只得闭嘴不提,于是后面连看绸缎花色都难免心不在焉了。
进来的女客人是个年纪极轻的黄衫女孩儿,虽绾了已婚妇人的发髻,清新秀丽,但眉眼间稚气犹存,顶多不过十五六岁。
她带了个婆子在身边,正跟那婆子议论绸缎好坏,偶尔却会用眼睛余光瞄向阿原等人。看她们挑的布料也是最好最昂贵的,想来也是出自富贵之家。
长乐公主已留意到,嘀咕道:“那是谁家的女眷?看着好生面熟。”
谢岩定睛看了两眼,吸了口气,说道:“我想起来了……”
他正待说时,阿原已瞧见那黄衫女孩儿悄然递来的一个眼神,忙将手中一块面料塞过去,说道:“谢公子快看这花纹,九曲十八弯,看着混乱无绪,倒也别致。”
谢岩怔了怔,说道:“是。公主,这花纹好看,你和阿原小姐都裁些回去做衣裳罢!”
长乐公主一双妙目从二人面庞转过,便有些抑郁。
虽然这二人见面后一直保持着距离,可分明都知道了些她所不知道的小秘密……
看来想将谢岩收归己有,尚须她锲而不舍,奋力拼博,努力争取呀……
选毕绸缎,阿原令小鹿抱上马车先送回原府,立于铺子门口高声道:“回去跟夫人说,许久不曾出来,我们要去绸缎铺子东面的太白楼喝酒。听闻那边楼上开阔,正可以欣赏欣赏窗外的好景致。”
小鹿应了,只抬头看了看天色,纳闷地想着,这午膳刚过不久,晚膳早着呢,这会儿喝什么酒?
但小姐和长乐公主好些日子没见,喝点小酒似乎也没什么……
三人随即径去太白楼,将楼上整个儿包了。阿原吩咐道:“我们同行的还有个十五六岁的黄衫女孩儿,稍后就来。其他人一个不许放上来。”
这时远未到晚饭时间,本就无甚客人,见三人出手阔绰,掌柜自然欢迎之极。
没等酒上来,长乐公主便问:“那女孩儿到底是什么人?我看着眼熟,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阿原低笑道:“你忘了?当初靳大德那个伶俐的女儿。”
长乐公主恍然大悟,“对,对!咦,也不能怪我认不出,这通身的气派,不像丧父毁家的模样呀!”
阿原道:“没事,横竖谢公子一直伴在你身边,只要谢公子认得出就行了!”
长乐公主顿时扫去满怀阴霾,笑道:“嗯,我眼力差,查案的确少不了阿岩在身边。看来以后出门就得让阿岩陪着才行,指不定路上遇着个嫌疑人也认不出呢?”
谢岩面庞微红,倒也不曾辩驳,只咳了一声,问道:“阿原,你特地唤公主出来,是不是有急事?”
阿原点头,将跟踪姜探、夜探乔府前后之事尽数说了,然后摊一摊手,说道:“先前诱我们去找长公主的那位韩勍心腹小校已‘畏罪自杀’,止戈又死在狱里,咱们又没那能耐冲进去揪出郢王,——便是揪出来,也不能凭我一面之辞便让郢王定罪,于是这案子……其实已不必查了,对不对?”
长乐公主的面色便有些不大好看,刚送来的乌梅汤再也喝不下去了,只嘀咕道:“姑姑也糊涂,怎会信了这么一个随从?止戈止戈,拼起来不就是个‘武’字么,哪还会有她想要的太平?”
谢岩眸光依然清湛,静静扫过长乐公主,说道:“杀害长公主的显然是高手,以止戈的能耐根本做不到,所以即便他认罪我们还在继续追查。我们也认定那位小校背后有人指使,北湮又是因疑心到韩勍时被人设计,韩勍便很可疑。但韩勍与贺王或长公主并无矛盾,且对皇上忠心耿耿,他并没有参与谋害贺王或长公主的理由。”
阿原冷笑,“若似忠实奸,才是最可怕的!他秘会姜探,随后姜探同她父亲秘会郢王,又该作何解释?”
忠奸并不写在脸上,大奸若忠之人,心计才是最可怕的。
谢岩沉吟之际,长乐公主已道:“可韩勍与郢王的矛盾并不假,韩勍不可能替郢王办事。先前征战时有所争执我并未亲见,但他们两人几次在皇上跟前互相告状,恰好我都在跟前。其实北湮疑心韩勍有参与此事,无非是因为靳家也出现过花生壳。但你们别忘了,靳家奴婢遇害好些天后我们才查过去,谁也说不好那花生壳是什么人什么时候留下的。姜探这女人看着跟白莲花似的娇滴滴,却惯会装神弄鬼。秘会韩勍、秘会郢王算得什么?我敢肯定,她还秘会过朱绘飞,秘会过左言希,指不定还有其他男人!”
她忽看向了谢岩。
谢岩怔了怔,忙道:“我并不认识她。”
长乐公主道:“可我听闻当日查朱蚀案,姜探被审时装病装死,是谢钦差抱了她去阿原卧室的,而且是谢钦差让慕北湮去找左言希前来救人……如果来的不是她相好的左言希,她岂会有装死的机会?咦,无怪你对她格外青眼,这朵娇滴滴的白莲花,对付男人的手段和原清离如出一辙呀!”
谢岩撑住了额,只觉浑身长嘴也说不清,苦恼道:“当日一心救人,何曾想过这么多?便是请左言希,也是因为一向交好,晓得他在沁河,且医术高明……”
他的手指顿了顿,抬眼道:“但由此也见得,姜探心思细腻,料事如神。她竟已料到,必会有人救她,且以她的病情,必会请来左言希。”
长乐公主还待不依不饶,阿原忙岔开话头:“于是,谢公子和公主都认为韩勍并未和郢王联手?”
谢岩知趣地赶紧接话,“嗯,公主方才分析得极有道理,极有道理。姜探行踪诡异,不能因她去秘会韩勍,就说韩勍在帮郢王,就像不能因为她秘会左言希或朱继飞,就认定左言希或朱继飞是郢王的人。她不过是郢王手下谋士的女儿而已!”
阿原定睛看向窗外,忽笑道:“你们说的对,绝不能因为谁跟郢王的人接触,便认为他是郢王的人。即便跟郢王本人接触,也不能认为他就是郢王的人……”
长乐公主听她说得古怪,忙也看向窗外时,正见先前那黄衫女孩儿立于一辆朱缨翠盖的华丽马车旁,跟随行的婆子说些什么。
片刻后,那马车缓缓驶开,那黄衫女孩则转到旁边的胭脂铺逛了片刻,才不紧不慢向这个方向走来。
而长乐公主等人的目光,依然凝注于那辆马车,以及马车后方挑出的一块垂着杏黄缨络的朱漆木牌。
上面赫然是个“郢”字。
字体大小和花纹布局,与他们在说书人那里找到的那块郢王府令牌如出一辙。
靳大德的那个女儿,在家破人亡之际尚能思维异常清晰地应对官差,并协助官差找到埋藏的仆役尸体,当日连长乐公主都纳罕不已,于是都记得她唤作靳小函。
如今她的衣饰气度迥异,伙计早不敢小瞧,恭恭敬敬引上楼来,小心翼翼退了下去。
靳小函见了阿原等人,眼圈微微地泛红,却从从容容上前见礼。她的嗓音清脆,有着她那个年纪的稚弱。
长乐公主令她坐了,打量着她,惊异道:“你进了郢王府?”
靳小函落落大方地答道:“是。”
“你现在……是郢王的侍妾?”
“对。”靳小函向阿原笑了笑,“原大小姐曾说,我或许能做个女捕快。可惜,我便是做了女捕快,也查不了我爹的案子。不如做了郢王的小妾,自上而下想法子,反而方便快捷。”
“你……早在疑心郢王府?”
“不是我疑心,是你们早在疑心,只是拘于郢王的身份地位,不便彻查而已!”
长乐公主纳闷了,“你怎知我们疑心过郢王?”
靳小函冲阿原一笑,“原大小姐在查案时问过公主,能不能去查看郢王府的马车。公主没问原因,反而推给原大小姐,希望原大小姐入郢王府查。可见必定已有线索指向郢王府,只是你们不敢确定,也怕沾惹麻烦,并未尚那条线查下去。”
阿原恍惚记得在靳家查案时,曾半开玩笑跟长乐公主提过此事,万不料靳小函人小心大,竟已牢记心头。她叹息,“于是,你就为我们随口一句交谈,便设法当了郢王的侍妾?”
靳小函道:“我因这条线索,特地去求了我一个在郢王府帮工的姑姑,让她把我带进去,在厨下帮忙,没两天便找到了那辆绑架我们的马车。确切地说,是用于采办日常杂物的牛车。平时拉车的是牛,绑架我们那一日,拉车的是马。但我在车里发现了破旧的虎皮褥子,还闻到了出事那天闻到的醋味。后来我问过,那虎皮褥子是旧年清出来预备扔了的,管事便让人垫在牛车里,坐着总比寻常褥子厚实柔软。”
长乐公主已忍不住叹道:“牛车!居然是牛车!小妹子,你说咱们不查也着实冤枉,你不晓得阿原看见人家破破旧旧的马车就拦下查看,差点又惹上一身的风流债!”
却又怎能想到,马车的真面目却是辆牛车……
阿原追问:“然后呢?你想法接近了郢王?他没细查你的身世,便纳了你为妾?”
若说是贺王府靳大德的女儿,再怎样的天香国色,郢王也不敢动这念头。
靳小函道:“我进郢王府时便是以我姑姑侄女的名义进的,只说父母双亡无依无靠才投奔的她,而她又是郢王府的老人,所以郢王府的人都知道我家世微贱可怜却清白得很。”
她玩着指甲,轻柔跳动的五指幼白得眩目,“我查到那辆车时,便已听说了咱们这位郢王最怜惜孤弱幼|女,尤其是无依无靠视他为天还带着几分天真的女孩儿……于是,他喜欢什么样的,我便是什么样的。”
靳小函完全不像其父魁梧健壮,也不似姜探那种弱不胜衣,但清秀稚嫩,同样惹人怜爱。若郢王恰喜欢这一类的,以靳小函这样的心计,破釜沉舟赌上去,迅速上位成为郢王心坎上的爱妾再不稀奇。
但阿原已忍不住叹息,“舍身饲虎,值得吗?何况他喜欢年少青春的,你还能一直年少青春?”
靳小函微笑,“值得不值得倒也没想过,只是我父亲因为我们而受人胁迫,背负骂名而死,身为子女,我便不能不为他洗雪这恶名。只要我能利用年少的这段时间替我父亲报了这冤仇,也就够了!”
众人沉默,一时子无法评判她是对还是错。以她的身份,想要接近郢王并寻得报仇时机,不计代价爬到他身边,做他不提防的枕边人,的确是最快最有用的办法,没有之一。
谢岩嗟叹着问道:“你跟着我们过来,就是为了告诉我们,当日抓了你们,威胁你父亲陷害左言希的,就是郢王?”
靳小函托着下颔微笑,“大约……也只能告诉你们一下了!我晓得你们便是疑心也没法将郢王怎样。若是打草惊蛇,即便你们个个身世不凡,也未必能保得来日安生。”
长乐公主笑道:“看来侍奉皇子果然长见识!不晓得还见识到了什么?”
靳小函道:“他和那个大理寺卿走得很近,就是乔贵嫔她爹。说来郢王也够孝顺的,听闻那是一眼就看上了乔贵嫔,却不曾带回府,足足调|教了大半年,才送给了皇上。不知内情的外人,都当这乔贵嫔是天然的知情解趣,才能一言一行,正中皇上心意。”
谢岩道:“乔立本就靠逢迎郢王才得以在朝中站稳脚跟,又通过郢王向皇上献了女儿,自此平步青云……乔贵嫔和郢王的关系,不是什么秘密吧?”
靳小函“噗”地一笑,盈盈妙目在他和阿原的面庞转过,颇有些意味深长,“听闻谢公子也是风流人物,怎就听不懂我说的话?乔贵嫔入宫前就与郢王有染,入宫后依然暗中来往,也不算秘密?那么,乔贵嫔入宫就是为了助郢王夺位,并早就约定,待郢王登基后立刻旧梦重圆,册她为贵妃,这算得秘密吗?”
谢岩不觉怔住,苦笑道:“这个……若是真这样打算,也忒离谱。这不是***吗?”
长乐公主搅着乌梅汤,咕哝道:“若他谋夺储位时便不择手段,哪会有那么多的顾忌?何况前朝先例在那里呢,太宗纳了哥哥的爱妾为妃,高宗册了父亲的才人做皇后,明皇更是讨了儿媳妇做贵妃……”
谢岩瞅她,“没事少看街头巷尾那些胡说八道的杂书。”
长乐忙扯他道:“我看的是史书……野史而已!还有杂书记录这些吗?待会儿陪我去找几本如何?”
“……”
谢岩顿时后悔不该挑起这个话题,忙转头问向靳小函,“算时间,你入郢王府也没多久吧?怎会知道这些?”
靳小函眼珠盈盈一转,小鹿般水汪汪,整个人看着便是一团的无辜孩气,“我怎会知道呢?因为我笨笨的,郢王说什么就是什么,郢王让我不对人提,我便傻傻地只字不提呀!何况我最爱憨吃憨睡,有时在他书房侍奉他,一不小心就睡着了,他跟人说事时便没法让我回避,难免让我听到些。嗯,横竖我是个不识字的乡下丫头,什么也听不懂,当然是不妨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