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寒灯旧事雁声断(1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10012 字 5个月前

精于医术的左言希、姜探都已逝去,均王遣人寻来附近几个郎中诊治时,有说小产后元气大伤的,有说身中奇毒难解的,也有说被庸医用错药的,始终没个定论。

见景辞、慕北湮焦灼,均王安慰道:“莫急,等我遣人回京领两名最好的太医来,必定可以查出究竟。”

萧潇闻言,便道:“不如我回京一次吧!顺路得去端侯住处,把言希公子留下的方子取来。”

均王抬眼见景辞面色如雪,眸光黯淡,忙点头道:“端侯病势未愈,也需好好调理。问问哪位太医先前给端侯诊治过,一并带来吧!”

萧潇道:“是!端侯和小贺王爷,便劳烦均王殿下多照看几日。”

均王道:“放心,近日之事我已写了密折呈报父皇,说明谋害则笙郡主的真凶是姜探。至于主使姜探之人……咳,我虽不便多说,想来父皇必定心中有数,也盼着原大小姐尽快複原,才好给原夫人一个交待。我在此处守着,也正可以让父皇放心些。”

景辞本就病势未愈,历经王则笙遇害、阿原入狱,殚精竭虑了好些日子,好容易找出真凶,又遇爱人昏迷、挚友死去的打击,更是雪上加霜,精神甚是不好;慕北湮同样悬心阿原,如今又因左言希之死痛心懊恨,这两日看着义兄棺椁,自然也是神思不属,时常借酒浇愁。

以这二位的状态,即便端侯府、贺王府、原府先后派出人来接应,也让人放心不下。均王虽称不上勇武,到底身份在那里,且行事稳重,又有皇甫麟等高手相随,由他亲身陪护在他们身边,萧潇自然放心不少,当即辞别而去,快马回京。

景辞目送萧潇离去,亲手舀来清水,拿手巾拧了,替阿原擦拭脸庞和脖颈。

阿原五官依然精致好看得出奇,却苍白如纸,干裂的唇边毫无血色,说不出的虚弱憔悴。

景辞拿棉签子蘸了温水为她润湿嘴唇,偶见她昏睡抿一抿唇,能吮到一星半点的湿意,眸中便会闪过欣慰,向来疏冷的面容竟能因此柔和许多。

慕北湮见插不上手,越性边喝酒边翘着腿在旁瞧着,叹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赢得佳人芳心,又有婚约在手,早早将她娶回去,哪来后面那许多破事?就如掷骰子,明明掷出了满园春,偏要丢了重来,换回个满盘皆输,何苦来哉!”

他虽说着,料着景辞那别扭性子必定不肯答的,转身够身去瞧均王正读着什么书。

谁知景辞竟答道:“嗯,此事我错了。”

慕北湮、均王一齐抬头看向他。

景辞阖了阖眼,低低道:“她曾辜负我,我始终心结难解,的确有心冷落,希望稍稍疏远些,免得再和当初那般泥足深陷,被她陷于死地兀自难以自拔;也免得太过骄纵了她,寒我舅父和知夏姑姑的心。”

均王瞪着他,忽叹道:“恐怕有些难。左大夫还想跟姜探决裂呢,终究却为护她而死……我瞧你如今情形,可不像恨她辜负你的模样……”

“便是辜负,也是我咎由自取。她其实最无辜,上一辈的仇恨不该落到她头上。何况……我连恨都恨错了人。”他忽看向均王,“隔了那么多年,很多当年的仇恨,其实已分不出对或错吧?”

均王已笑了起来,“对错自然是有的。无论如何,因嫉恨而设计杀人,还试图嫁祸他人,总是错的。”

景辞眸中闪过一丝锐芒,“你知道?”

均王慢慢合上手中的书卷,低叹道:“很小的时候,我曾看到母后在偷偷地祭祀一名女子。她哭着说,‘你莫怨我,我实在是退无可退,无法可想了。你抢走我夫婿,抢走我名份,抢走我宠爱,让我为婢为妾也就罢了,为何连个孩子也不肯给我留下?’”

“孩子?”

“听闻我前面本该有个哥哥的,都怀了五六个月了,跟原夫人一起喝了盅茶,就没了。”

“原夫人?”

“不是她动的手脚。听闻那几年她也怀不住孩子。梁王妃出事后,她延医服药,隔了四五年才生下了原大小姐。”他忽抬头看向景辞,笑了一笑,“依我说,她们都错了!虚名浮利,你争我夺,便是赢了又如何?两眼一闭腿一蹬,谁又能带到棺材里去?母后苦心经营一世,熬尽心血,何尝有一日快活?不如远离是非之地,挚友诗酒相伴,从此逍遥一世,岂不快哉?”

景辞默默撑住了额,“你说得对。”

慕北湮持了酒壶在手,晃了晃头,说道:“莫非我喝醉了?为何你们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景辞忽伸手,夺过他的酒壶,仰脖便喝。

慕北湮急道:“喂,我的酒……喂,你要不命啦?”

其实均王还是错了。

恩恩怨怨,是是非非,真的分不出对或错。

阿原做了很长很长的梦,几乎有一生那么长。

也许,真的就是一生吧?

那个叫作风眠晚的女孩儿的一生。

梦境里,没有梁帝,没有原夫人,没有慕北湮,更没有原大小姐。

只有一个叫风眠晚的笨丫头,总是被人欺负,却总是很快乐。

快乐地当她师兄的小尾巴,快乐地跟她师兄远走天涯,快乐地学着总是被师兄歧视的各种技能,快乐地吃着师兄专为她一个人做的饭菜。

他们的师父陆北藏是燕帝柳人恭的心腹谋臣,他们也因此与二皇子柳时文、三皇子柳时韶熟识。

但彼时眠晚并没觉得这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她自然要跟景辞师兄在一起的,一生一世都不会分离。

当然,柳时文、柳时韶并不这么想。

陆北藏的女弟子聪慧乖巧,绝色倾城,柳时文几乎一见倾心;而柳时文倾心的,柳时韶也难免掺合一脚。其中多少真情多少假意,大约只有柳时韶自己知道。

哪怕眠晚曾无意撞破柳时韶和他父亲的贵嫔罗怡的私情,柳时韶都不曾放弃过赢得佳人芳心。

燕国的风眠晚,和梁国的原清离一样,其实很有男人缘,闹出的风风雨雨并不少。但风眠晚憨憨呆呆,心裏眼里向来只有一个景辞师兄,其他人的满腔深情,早在不经意间被她轻轻略去。

但知夏姑姑有意无意间在他们跟前说了好多次,景辞跟赵王是骨肉至亲,因父母双亡才由王家抚育成人;眠晚则是个无根孤女,看在景辞份上方才养大,说是景辞师妹,其实欠了王家天大人情,只能算作侍婢姬妾之流。赵王府郡主王则笙自幼恋慕表哥,赵王也有心撮合,他们才该是正经一对……

景辞向来不置可否,照旧时时刻刻带着眠晚,虽不曾有一句半句甜言蜜语,却能将她宠得越来越挑嘴,连吃外面大厨煮的饭菜都能挑出一堆的毛病,——自然师兄做的饭菜最鲜美最可口最能将她调养得肤白貌美心神愉悦。

于是,知夏姑姑未免因此恼火,虽不敢对景辞怎样,眠晚着实受了不少委屈。

可她只是微贱不堪的孤女,将她养大便是赵王府天大的恩情,若她再不知趣,赵王和知夏姑姑他们固然不高兴,连景辞都难免受责备。

于是,再怎样过分的言辞或责打,她都老老实实地受着挨着,并不敢跟景辞提起一句。

一次很偶然的机会,被怡贵嫔灌醉的眠晚,半睡半醒间听到知夏姑姑在责怪景辞不知饮水思源,冷落王则笙,却把仇人的女儿捧在掌心,枉为人子……

酒醒后,她疑心她所听到的那些只是醉梦里的幻觉。但景辞那几日真的疏远了她,并出语试探,想将她嫁给二皇子柳时文。

眠晚整个人都傻了。

随后的日子混乱而忙碌起来。

陆北藏生病,柳时韶借口探病,对眠晚颇是无礼。景辞及时赶来解围,却气得脸都白了,力劝师父扶立人品端正的柳时文。陆北藏遂上书燕帝,极力推举立二皇子柳时文为太子。

不久,陆北藏病逝。景辞护送师父灵柩回镇州,却意外地决定将眠晚留在燕国,让柳时文代为照应。

眠晚上无论如何摆脱不了从此与师兄分开并另嫁他人的惶恐无助。

那种绝望似乎能抽尽她这一世所有微小的快活,抹去她这一生里所有亮丽的色彩。

景辞预备离开燕国的前一晚,又将她撇开,独自在外喝得醉醺醺的;眠晚抱膝坐于他们越来越冷清的小院,等了半夜才等回半醉半醒的他。

她将他扶回房,给他倒水解酒,又低低向他恳求,“师兄,带我一起回镇州好不好?我……不想跟师兄分开,我想留在师兄身边。”

她想,景辞撇开她回镇州,应该就是为娶妻吧沿?

娶王则笙。

她被如侍婢般教养长大,如此卑微而小心地爱着他,当然没资格阻拦纺。

可她想跟他在一起。只要能跟他在一起,似乎怎样都可以,哪怕为妾,为婢……

景辞听她在耳边哀哀地祈求,本就不匀的呼吸忽然间炙热。

他推开她的手,由着杯盏落地,重重将她压在身下。

“师兄,师兄……你醉了……”

她那般地惶恐无措,却又有着奇妙的欢喜。他的手那般凉,但再粗鲁的动作都似能点燃她陌生的欢愉。

她整个人都软了下去,由他予取予夺,战栗着抱紧他,低低告诉他:“我不想嫁给二殿下……我只想跟你有一起,一辈子……”

什么都不要,只要跟他在一起。

如斯深情而卑微的话语,却令他定在那里,幽冷地盯着她,然后……弃她而去。

第二日一早,他带着师父灵柩回镇州,并未跟她辞行,她也没有去相送。

他自然不会知道,眠晚没去,是因为他离开后,知夏姑姑用女人对付女人所能用的最恶毒的手段好好整治了她。

她几乎站不起身,却也说不出口。

就像某一年他们回镇州,赵王让景辞陪则笙郡主去探访亲友,眠晚不知趣地也说要跟去时,知夏姑姑藉着赵王妃的由头,将她留下来教导她女红,然后在景辞离开后,将她推落湖水。

她稍通水性,怎奈她一次次挣扎出水面,知夏姑姑一次次将她按回水下……直到有人经过,才若无其事将她拉了上来,说眠晚淘气,失足落水。

她大病一场,从此畏水如虎。

当然,景辞所能听到的唯一说法,就是眠晚自己淘气,差点把自己淹死,于是难免又将她痛骂一回。

所幸者,景辞痛骂归痛骂,见她病得日日发烧,夜夜噩梦,为她准备的饭菜便越发地精致可口。

好容易複原后,她才算想明白,知夏姑姑或王则笙想要的,她都不能争。不论是人,是物,还是感情……

这一夜的折磨比那次落水更甚,她受尽羞唇,身心重创,且再也没有了景辞的怜惜和安慰。

最惨的是,给她无限压力的知夏姑姑并没有离开。

眠晚大致也猜到知夏姑姑想趁着景辞不在的机会,赶紧将她的婚事谈定,免得她这“贱婢”再去“勾.引”她家尊贵无畴的公子。

若赵王府出来的风眠晚嫁与燕国皇子,或者说送与燕国皇子,赵王和燕国的关系都能因此更密切。

赵王府留着她,大约也曾预备派上这用场吧?

她不仅什么都不能争,连低到尘埃里的自尊都被碾得粉碎,好像注定只能由着他们将她像提线木偶一般操纵安排着。

就在那段形同行尸走肉的日子里,她遇到了李源,那个据说身经百战的晋国使臣。

李源沉默寡言,又来自实力最强的晋国,并不好打交道,却常邀她出去品茶监鉴酒,游湖赏花,待她极好,但看她的眼神却似看着她以外的另一个人。

李源告诉她,在遥远的梁国,有个叫原清离的姑娘,温良美貌,是梁帝情人原夫人的女儿,有着与她一般无二的容貌。

被她冷落的柳时韶也寻机告诉她,她的父母与景辞乃是生死仇敌,赵王留她另有用处。

为替她寻出真相,怡贵嫔将她藏于宫中,邀来知夏姑姑打探。

眠晚亲耳听到知夏姑姑向怡贵嫔炫耀道:“说起这风眠晚的身世,其实也不辱没哪位皇子。说是原夫人生的,谁不晓得原夫人是梁帝数十年的老情人?那个在梁国的原清离,梁帝可不就当成公主在养着!一对双胞胎女儿,都是梁帝亲生的呀,顶着个原家的姓而已!当日原夫人害了我家小姐,我才将这小妮儿抱出来准备祭奠小姐。谁晓得我们公子从小儿心软,明明晓得她是杀母仇人的女儿,还是把她当亲妹子一样养着。”

怡贵嫔笑道:“梁帝薄情,未必当她是女儿。如今梁、晋正在大战,晋国遣使来,就是要联合我们对付梁国。两国交战,我们还要留她当皇子妃?”

知夏姑姑道:“如今晋梁结下大仇,其他诸国分分合合,谁保得住日后如何?横竖两位皇子都恋着她,不如先娶了,如了心愿。日后若是交战,还可推出去牵制梁帝。别忘了风眠晚可是学过武术、读过兵书的,令她去领兵对阵都没问题,到时咱们坐观父女相残的好戏,岂不大妙?”

怡贵嫔便问:“却不知这主意,是你们公子的意思,还是赵王的意思?听闻你们公子对她可宠得很!”

知夏姑姑道:“他们当然也都是这心思。公子虽有几分眷恋,可到底是杀母仇人之女,哪能长久留着?既然皇子有心,不拘嫁给哪个皇子,都是她的福分,也可见得我们赵王府和燕国的情谊。”

她虽知景辞有意结交二皇子柳时文,但二皇子看着待眠晚倒有几分真心,她记着故主的仇恨,便不愿眠晚真的平步青云,宁可她嫁给三皇子柳时韶了。

柳时韶颇有才干,却暴虐好色,纵然喜欢眠晚貌美,只怕三两个月也就玩腻了,若能使上别的用处,自然更乐意娶她。有了这层心思,对着与三皇子交好的怡贵嫔,知夏姑姑不免将眠晚的身世虚虚实实夸张几分,只盼能将三皇子说得更动心,即刻设法将眠晚娶了去。

她却不知,她这些虚虚实实的话语,已被帷后的眠晚一五一十听了去,再与景辞、赵王府诸人这么多年的态度一一印证,竟没一句像是假的。

待知夏姑姑离去,怡贵嫔笑盈盈拉开帷幕,正见眠晚满是泪痕的面容。

眠晚道:“贵嫔,我不想一世做人棋子,活得不清不楚,死得不明不白。我要做那执棋的人。”

梦中人说这话时,阿原胸口剧烈绞痛,似有人拿了多少柄刀子锤子,剜着捣着,活生生将一颗心零碎抠烂挖出,还笑嘻嘻地捧给她看,“你这贱婢,就该是这样的下场!”

她失声惊呼,撑着床榻便要坐起身来。

但她的身体竟那样软,软得如同沸水滚过的面条,根本抬不起来;她自以为尖厉的呼声,也不过低低的一声呻|吟。

但这声呻|吟刚出口,帐外男子们低低的交谈声立时中断。迅疾的脚步声后,帐帷猛地被撩开。

“眠晚!”

有人冲口呼唤,熟悉的声音焦灼急迫,让人听得心颤。

阿原卧在榻间微微地喘气,定睛看着当先奔来的那男子。

逆着窗外投入的日光,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却偏能很清楚地在脑中描摹出他面庞上的每一处起伏,每一根线条。

她慢慢转动目光,看向他身后那个弯着桃花眼看向她的英挺男子,轻轻笑了笑,唤道:“北湮!”

慕北湮忙扔开酒壶,挤开景辞,扑上前握住她的手,笑道:“我在!你可醒了!足足睡了三四天,还没睡够,可真叫人……”

他的眼圈红了,却赶忙又咧开嘴,拍拍她的脸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阿原抚向小腹,原来硬硬的一团已经不见,柔软得仿佛什么都不曾来过。她也许该松一口气,却笑着落下泪来,“没有了,是不是?”

慕北湮迟疑了下,笑道:“没事,咱们健康着呢,只要好端端活着,以后要上十个八个都不难!”

他握紧她的手,柔声道:“姜探已经认罪伏法,那些人再也冤不到你,你千万别再东想西想,好好调养自己身子才是最重要的。”

阿原微一恍惚,问道:“她没杀我,反而救了我?”

慕北湮静默片刻,答她:“嗯,虽然她做错了太多事,但对你总算还留了点人性。回头我好好安葬她,便是谢过她的不杀之恩了!”

二人交谈之际,景辞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内室。

他走到外间的窗边,靠墙立了片刻,才发现均王、萧潇都正目注于他,便弯了弯唇角,说道:“她如今自然跟北湮更亲近些,让他们说说话也好。”

均王对他和阿原的往事不甚了了,心思却极通透,忙道:“既然醒来,以后有的是机会好好聊聊,倒也不急的。”

景辞定定神,看向萧潇,问道:“你这次回宫,皇上居然没见你?”

萧潇连日奔波,好容易带来两名最好的太医,又一起守候阿原苏醒,已经数日不曾好好休息,秀逸的面容有些倦色,但双眸依然是少年人的清朗明净。他苦笑道:“嗯,小太监说原夫人正在侍驾……咳,或许因为这个,一时没见我吧?好在我回京为的是找太医,出京后发生的事想来均王密折里已经说得差不多,便是我一时不曾回禀也没什么要紧。”

他又看向床榻边亲密叙话的那二人,挠头沉吟道:“太医说阿原忧思太过,方才久久不曾醒来。我原以为是姜探用的药有效了,让她记起了往事,才会忧思太过。”

景辞静默片刻,淡淡道:“记不记得起往事,其实也没那么重要。能快快活活地活在当下,才是最要紧的。”

均王性情仁善,颇因其母与景辞生母结下的仇恨不安,有心与这异母兄长修好,故而这几日为阿原、景辞寻医觅药,照应得十分尽心。如今听得景辞言语豁达,不由击掌笑道:“正是如此!多少是非对错,翻出来就是一团乱麻,提起来就是一堆烦恼,何必去想太多?”

景辞黯然一笑,正待转身步出屋子时,那厢慕北湮已撩开帷帐奔出,探到窗外向人吩咐道:“快,叫人预备清淡的米粥来!我们阿原嚷着饿呢!”

景辞下意识便去卷袖子,预备走向厨房,抬头看向慕北湮朝气蓬勃的面庞,又悄悄地放下袖子。

萧潇也已松了口气,笑道:“她好几日不曾进食,当然饿了!但晓得饿,想着吃东西,应该可以很快複原。哦……我好像也饿得很。”

他这么说着时,旁边几人都已听得他腹中咕咕乱叫,不觉相视而笑。

均王忙唤人预备诸人饮食,又向萧潇笑道:“往日听人说笑,说原大小姐倾心于你,把你惊得落荒而逃,回宫后便不敢再出来……瞧来都是些信不得的谣言。”

萧潇笑了笑,垂下头并不言语。

几人各怀心思,眼见阿原未醒,这几日何曾安生过?但萧潇不过是梁帝遣来保护景辞的侍从而已,本无须为阿原的事如此劳神忧心。

慕北湮想了想,似笑非笑地看向萧潇,“萧潇,其实你本该叫原潇吧?”

“没什么本该不本该。”萧潇见他戳穿,仿若有丝怅然,但很快转作清朗笑容,“我愿意姓萧,那便姓萧,正如端侯愿意姓景,那便姓景。不负本心,才是最合适的。”

他这样说了,无疑承认了慕北湮的猜测。

景辞、均王从未留意萧潇身世,如今听得二人对答,立时猜出真相,不由惊讶。景辞重新将萧潇打量一番,微微笑了笑,“怪不得你明里暗里护着阿原,原来是这个缘故……”

“挺好,不会跟我争阿原了!”慕北湮随口便说出景辞心头所想却不肯说出口来的话,又好奇问道,“你和阿原她们谁大?”

萧潇道:“不知道。”

“嗯?”

“据说原夫人产女那日,原侯本是在我娘那里的。他得报匆匆离去时,我娘心不在焉,摔了一跤,也早产了,故而我也是那一日差不多的时辰出生。原侯等候阿原她们出世时,也记挂着我娘那边,数度走开让人探听动静,这才让奸人钻了空子,盗走了一个女儿。原侯因此觉得愧对原夫人,从此便疏远了我娘。我娘郁郁寡欢,两年后便去世了。”

慕北湮大是不解,“不论疏远不疏远,你娘都为原侯生下儿子了,总该接你们回府,给你们母子一个名分吧?公侯之家,妻妾成群那是常事;何况原夫人自己也……”

原夫人情人众多,原皓没道理守着她一个人,还把生下儿子的姬妾留在外面。

萧潇笑得发苦,“听闻原侯对原夫人十年如一日地爱之入骨,总盼着原夫人迷途知返,故而一心一意待她,不肯接我娘入府;待阿原弄丢,他愧疚之下更不敢提起我和我娘的存在。后来皇上即位,他可能没了指望,不久便病重不治。临死大约想起我还寄养在舅舅家,无父无母,可能一生困厄无望,才将我暗暗托付给皇上。”

慕北湮抚额,啧了一声道:“这算是托付给妻子最厉害的情人?何处想来?”

萧潇道:“不知道。或许是病糊涂了,随口一说吧?于他,我的出世就是个错误。可他既对原夫人深情如斯,又何苦招惹我娘?”

无疑,萧潇及萧潇的生母,是被原皓辜负得最深的。可以说,除了最后向梁帝托孤,原侯根本不曾尽过任何夫婿或父亲的义务。萧潇不认其父,不肯姓原,也便在情理之中。

景辞静静听着,此时方道:“素来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原夫人的手段也非常人可比,原侯心心念念不肯放手并不奇怪。不过他临死将你托付给皇上应该不是随口一说。彼时已有君臣之分,原家满门生死富贵,尽悬于皇上之手。原侯当年娶了皇上的心上人,皇上必有心结,虽因原夫人尚在原家,暂时不会计较,但日后指不定会迁怒原家亲友。原侯眼看败局已定,再难翻身,才藉着将幼子托付给皇上的举止,向皇上俯首认输,承认从功名富贵到男女之情,他都输得彻底。”

慕北湮也悟了过来,点头道:“原侯临终托孤,姿态卑微,足以释去皇上往日怨恨;且皇上见到其子,也会想起这场男人间的交锋他赢得多漂亮,心下自然畅快,也便不会亏待他的孩子。”

萧潇静了片刻,笑道:“于是,我就是原侯呈给皇上的乞降书,就是皇上用以证明他那场胜利的纪念品?”

均王瞅他,“未必,原侯也该在为你前程着想。”

“前程……”

萧潇自嘲般笑了笑,抬手挑起桌上的宝剑,潇洒地搭到肩上,“不必安慰我。前程或往事,我都不会纠结。何况方才端侯也说了,人世本苦,活在当下就好,何必为难自己去探究那些没有答案的问题?走,喝酒去!咱得好好庆贺庆贺阿原洗涮冤情,逃出生天!”

阿原小产虽不是什么好事,但鉴于孩子的到来本来就是个意外,如今恰能将一切归于原点,既不必受拘于当日和景辞的亲事,也不必再因孩子匆匆嫁入贺王府,未来的抉择反而可以从容起来。

或许因少了这些心事,阿原複原得很快,第二日便能下地与众人一起用膳,且很快与均王、皇甫麟等很快熟识,言语间甚是融洽,更别说原就相熟的慕北湮、萧潇等人了。

但她跟景辞交流得极少。

不仅很少说话,她甚至很少正眼看他,全然不似风眠晚的乖巧温顺,更无半点昔年相处的战战兢兢。

对着慕北湮等人,她分明还是他们所素日熟识的爽朗英气的阿原;但对着景辞时,她眉眼淡淡,一如景辞素日的疏冷。

景辞也很沉默,但并未因阿原的冷遇便避开,只是静静坐于一侧听他们说话,待快要用餐时便服过太医按左言希的方子煎的药,径去厨房里煮饭做菜。

慕北湮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有心挑些毛病,换回原来的厨娘,但尝了两筷便决定先让他做两餐再说。

毕竟端侯爷亲手做的饭菜可遇不可求,并不是寻常人想吃就能吃到的。

萧潇得空悄问慕北湮:“阿原究竟有没有想起从前的事了?怎么对景辞不冷不淡的?”

慕北湮问:“不然呢?该即刻甩了我,重投旧情人的怀抱?”

萧潇干笑,“我只是记挂着左大夫先前所说,端侯病势不轻,若阿原恢复记忆,二人重归于好,他大约还有痊愈的机会。这也是左大夫的心愿吧?”

慕北湮冷冷睨他,“你这是希望我让出阿原,免得耽误了景辞的病?”

萧潇忙道:“端侯的病的确愁人,不过我瞧着他这几日已在努力调养,一时应该不妨。”

慕北湮哼了一声,拂袖欲走,又顿了身,偏了头说道:“我喜欢阿原,喜欢得紧。如果她觉得嫁景辞比嫁我好,我不拦;可如果她心裏还愿意和我在一处,难道我还跟她说,景辞没你会没命,你赶紧嫁景辞?我他妈不是脑子有病吗?”

萧潇听他口吻虽然凶悍,却有松动之意,不觉点头道:“也对哦……可问题又来了。她到底想起来没有?如果想起来,为什么还像在生端侯的气?听说她虽被端侯报复得不浅,但端侯被她坑得更厉害。不但挑断了脚筋,还差点喂了狼,落下了这身重病……怎么着都该扯平了吧?”

慕北湮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萧潇思量片刻,终究只能叹道:“这些旧事,其实摊开来大家说明白了最好。如今么……我们先吃几顿好吃的吧!以前的阿原真是好福气。吃了多少年这么好吃的饭菜……”

好吧,他更偏向于景辞,一半因为相处这些时日觉出其真心,另一半未尝不是因为景辞的好厨艺……

这二者间有着分明的因果关系。当日他就听知夏姑姑咬牙切齿地抱怨,那个眠晚笨手笨脚连个菜都做不好,景辞将她宠上了天,才会不管自己何等身份,先去学了手好厨艺。

于是,他厨艺再好,也只肯做给阿原一个人吃戛。

至于其他人么,都是沾的阿原的光,蹭的阿原的饭。

但均王第二日便没能再蹭到景辞做的饭菜。

景辞一大早刚寻出茶具来分茶给众人吃时,均王便收到了京城的一封密函。

他匆匆走来,也顾不得赏茶,便道:“京中似乎有点不大寻常,我需回去瞧瞧。”

景辞微微皱眉,“宫里出事了?”

均王摇头道:“未必有事,只是听闻父皇这两日病情加重,一直在建章殿休养,原夫人也在宫中相陪,但始终没有露面。或许也是因为父皇生病的缘故,三皇兄也未去莱州赴任。京中有些人事调动,倒也算不得出奇。可我想着还是不大放心,打算这就回京瞧瞧父皇病得怎样了。端侯兄长身体也未恢复,不如就和原大小姐先在这边休养着。如果父皇真的病势不轻,我立刻传讯给你。”

他迟疑了下,黑黑的眼睛看向景辞,“如果真是父皇生病,还盼端侯尽快入宫见驾。毕竟……都是一家人。”

景辞眸光暗了暗,低低道:“哦!”

他将手中一盏茶递了过去。

均王站在那里饮尽,揖别而去。

慕北湮亦拿了一盏品着,顺便看着分出的茶纹,纳闷道:“为何只有梅竹菊三样?还有个兰花呢?”

景辞不答,抬眸看向阿原。

阿原懒懒道:“你们慢慢喝,我再去躺会儿,乏得很。”

慕北湮忙丢开茶盏,笑道:“里屋热得很,我去给你扇风!”

眼见二人离去,萧潇悄悄一推景辞,“公子,你虽不便主动跟她赔礼和解,不过也许可以低下心气,也去给她扇扇风?”

景辞沉吟,然后问他,“若我主动跟她赔礼,她会与我和解吗?”

萧潇听直了眼,“你……愿意向她赔礼?”

景辞静默片刻,摇头,“罢了……也许她跟着慕北湮更好。”

他低低咳了几声,自嘲地笑了笑,“想活着在一起,首先得活着。难不成我强拉她跟了我然后守寡?”

萧潇张了张嘴,再不敢为他这姐姐或是妹妹说什么了。

即便他是阿原的亲兄弟,也不能为阿原的未来擅作主张。

这日傍晚天气愈加闷热,他们借住的别院也没有因为均王带禁衞军离开便冷清下来。

各路人马来来回回,有贺王府的,原府的,端侯府的,甚至有长乐公主从谢岩府上传来的密函。

景辞照旧做了晚饭,比先前的更要丰盛许多。

待众人吃完,他方向萧潇道:“叫跟我们的人收拾一下,准备回京。”

慕北湮正要了水在漱口,闻言差点呛着,忙问:“你这身体,还打算连夜回京?其实只不过是有些消息说皇上生病,可他上次伐晋失败后一直伤病在身,虽然迟迟未愈,应该也没什么大碍吧?若有什么事,均王早就给我们传回消息了!”

景辞摇头,“这裏距京城有一段距离,若等他传回消息,最早也是明后天的消息了。”

慕北湮皱眉道:“你不会认为京中出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