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寒灯旧事雁声断(2 / 2)

两世欢 寂月皎皎 10012 字 5个月前

景辞沉吟道:“均王虽年轻不管事,但究竟在皇上身边长大,心思玲珑得很。他匆匆离开,必定感觉出哪里不妥。长乐公主是皇上最疼爱的女儿,但这几日连她都见不到皇上,特地通过谢岩把这消息传给我,分明也是有所疑心。郢王并未赴任莱州,也不曾听说皇上传召博王回京,加上京中有兵马调动,看着的确不大对劲。不过也许是我多虑了,如今守衞皇宫的是跟他多年的龙虎军,骁勇善战,忠心耿耿,便是有心人想在皇宫生事,大约也没那么容易。”

“龙虎军!”慕北湮忽失声叫了起来,“韩勍!我怎么把他给忘了!”

景辞吸气,“韩勍怎么了?”

慕北湮脸色有些发白,叫道:“小印子遇害的时辰,勤姑曾亲眼看到左龙虎军统领韩勍出现在揽月湖,几乎可以肯定,是他杀了小印子和瑟瑟。我们一直疑心是这俩宫人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才被皇上灭口……可前儿在建章殿,林贤妃又说小印子和瑟瑟是因为知道了郢王和乔贵嫔的秘密才被灭口……我当时听得不对劲,正想说时,听闻阿原夺马而去,赶紧追她来着,也就忘了这回事了……”

阿原闻言,便想起往事,抚着破尘剑沉吟道:“姜探当日也曾秘密与韩勍相见……原猜着可能是二人私交,未曾往深处想。还有,引我们去长公主住处试图嫁祸给我们的,不也是韩勍部属吗?”

慕北湮失声道:“也就是说,韩勍处处与郢王为敌,只是为了掩人耳目,不叫我们起疑?他……他忠心的根本不是皇上,而是郢王?”

景辞慢慢地站起身来,脸色已极不好看,“北湮,你在这裏陪护阿原,先不用回京。等我和均王给你传来确切消息后再作打算吧!”

慕北湮忙道:“放心……看来真得辛苦端侯了!等阿原恢复得差不多,我会相机行事,指不定就带她去找你们了!”

景辞低眸看向阿原,“我不在身边时,你……你们要保重。”

阿原淡淡瞥他一眼,转身走出了屋子。

慕北湮便瞪向景辞,“你多说几句好听的哄哄她会死吗?还是一心想死,连好听的都不想说了?”

景辞皱眉,“你这张嘴,还能更毒些吗?”

慕北湮道:“彼此彼此!但你对女人嘴也这样毒,当初是怎么把人家姑娘骗到手的?”

景辞便不答,快步走了出去。

院中已有夜晚的习习凉意,挂着累累花朵的紫薇在月下柔软地舒展着,淡淡的花叶气息随风流淌。

又或许,是因为紫薇花下那个清丽绝俗的身影,才使这夏夜格外妖娆。

明月清明澄澈,映出伊人容颜。

眉若远山翠,目似秋波横,分明还是熟识得不能再熟识的眠晚。

但她眼底绝无从前那等如履薄冰般的谨小慎微,身姿也似颀长高挑了些,从容立于素月流辉下,更觉神姿高彻,清灵旷达,整个人都似散着明月般的光华。

撇开旁人加诸她的诸多不公目光后,她不仅清丽无双,更添了深婉风流无限,真真正正的绝色倾城。

见景辞走来,她仰着下颔看着他,眉眼间有一丝不逊的笑意,“你来了!”

景辞低眸瞧她,然后轻轻一叹,唤道:“眠晚!”

阿原笑了笑,“这世上已经没有眠晚了!或者说,这世上,从没存在过眠晚。那只是我的一个梦,也许……也是你的一个梦。你可以考虑继续留连在那个梦境里,但我的梦已醒了,谁也别想再拉我继续那个梦。”

景辞静默,然后问道:“于你,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恶梦?”

阿原仔细想了想,笑了起来,“也不算恶梦吧?你做的饭菜很好吃,你笑起来很好看。被人侮辱习惯了,也没觉得怎样痛苦。当然也是我蠢,习惯了自卑自贱,不敢跟你告状,也不敢动手反抗,再怎样难以支撑,只要能在你身边看到你笑容,便开心得很,——很可笑吧?至少现在想来,可笑得很。更可笑的是,你只怕根本不知我在想什么。”

她有勇有才,有容有貌,有嘲讽她的就该刻薄回去,有欺负她的自然也该大嘴巴抽回去。

唯唯诺诺,不敢怒更不敢言,绝不该是她的本色岑。

景辞似噎了一下,方轻声道:“你没说过,但我知道。”

阿原道:“嗯,你高傲尊贵,根本不必给我脸,毕竟我只是你名义的师妹,在你亲友和忠仆眼里,我比侍婢好不了多少,偶尔给我点笑容,已是百般抬举,天大的恩赐,对不对?”

她的呼吸急促,冷冷地盯着他,眼底有刀锋般的光芒闪动。景辞并不回避,坦然地看向她,低声道:“有些事,我误会了很多年。就像你习惯于承受他人加诸你的不公,我也习惯于用你的忍让去化解抚养我的亲人们的仇恨。明知不妥,却常自我安慰,认为只要我对你好,就够了……其实一切都是我错了!恨错了人,做错了事,自以为是地安排着你的未来,一厢情愿地认为那是为你好。”

阿原听他黯然地说着他的不是,惊诧抬头,然后轻笑,“一厢情愿为我好……是指将我嫁给二皇子?”

景辞自嘲地笑,“你听着很荒唐对不对?但彼时我真觉得他会是一辈子对你好的人,比我更合适。你在我身边,拘于舅舅他们的成见,我甚至没法给你一个名分。你将永远低人一等,看着诸如我舅父舅母和知夏姑姑他们的眼色说话行事,永难翻身。我希望你过得好,比我更好。我打算送完师父灵柩后回来,便全力相助二皇子继位,而你会是他的妻子,甚至会是燕国的国母。你可以站于高高在上的位置,接受万人膜拜,不必再担心任何人看轻你,更不必担心赵王府的人再看轻你。你不会再自卑,你可以坦坦荡荡地对着所有人笑。我喜欢也期盼看到你坦荡快乐的样子。”

阿原心跳得很快,却又倍感荒谬。

居然能是这样?

连将她嫁给他人,都是为她好?

她忍不住笑了起来,“端侯,你在说笑呢!”

景辞低而涩地笑,“你就当我在说笑吧!自以为是到这等地步,如今想来也着实狂妄得可怕。我想给你的,只是我认为你可能最需要的,但我从未问过你需不需要。我并未想过你会因此恨我,是……我的错。我道歉,为往日的眠晚,今日的阿原。”

阿原认真地看着他,景辞亦沉静地看着她。

他的眼底泊着月光般的温柔,像陈了多少年的酒,入口淡淡的,细品才觉得出其中醇厚。

而往日的眠晚,当然早早迷醉在这样的温柔里。

哪怕那时他肯给予的情感,看着很淡,很淡,深知他的眠晚都能默默品味出无限的宠溺,再也抵挡不住。

眠晚抵挡不住,那么,阿原呢?

阿原的眼睛有些湿,将身子向后一靠,靠于紫薇树上。

淡紫粉白的花瓣纷落如雨,簌簌飘扬,便令她眼前越发模糊。

她喉间滚动了下,压住眼中涌起的酸意,慢慢道:“你明知我不是清离,占了我再弃我而去,也是为我好?”

景辞垂头看一眼自己的双足,低声道:“你知道我一度很恨你吗?恨你,却不肯让人杀你……也许更恨我为什么无法放手……”

阿原笑道:“于是,你只是为了报复我?”

景辞抬眸,眼底的流光意味深长,“你觉得,那两夜,我是在报复你?”

阿原忽然间说不出话,脸庞烫了起来。

她可以数说景辞很多缺点,但他的确洁身自爱,不近女色,甚至不曾亲近过除她以外的女子。但那两夜他显然在努力地取悦她,才令她初尝情事,便食髓知味。

景辞耳朵居然也有些泛红,轻笑道:“好吧,其实我也是怕了……我怕我陷得太深,再不知死活地恋着你,我也怕知夏姑姑等晓得我陷得太深,又生出别的念头……”

阿原忽然间有些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转眸看夜空一抹浮云如淡淡水墨拂过明月,叹道:“于是,你会相信我推则笙落水?”

景辞笑得发苦,说道:“因为……我不敢信你,却愿意信他们。那是我的亲人。”

“我不是?”

“你是我的爱人,但你却曾想用最惨烈的方式置我于死地。”

景辞抬手,一朵朵拈着跌在她头上的紫薇落瓣,声音低沉寡淡,“那个冬夜,我被挑断足筋时的剧痛里惊醒,手无寸铁,却被成群的饿狼追逐。若我不会武艺,三两下被吃得连骨头都不剩,倒也是好事。可我偏偏会武艺,偏偏没那么容易死去。我拖着无法施力的双足,跟狗一样满地乱爬,抓着触手可及的一切石头和树枝,抵抗着饿狼的爪牙。言希找到我时,我浑身是血,被嘶咬得惨不忍睹,上百处的伤口,跟筛子似的。那一夜,月亮都是血红的。后面的事,我已记不得了,只听言希后来说起,我在昏迷中问了无数次,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倾尽心力想要呵护的师妹,竟能如此狠心地害他,要让他以那样惨烈的方式死去。

但他拈尽阿原鬓间的落瓣,竟轻轻笑了起来,“其实么,哪来那么多的为什么?就如我曾恨你,你大约也恨着我吧?你必是为我才忍受知夏姑姑他们那些白眼,你待我远比我待你真心,而我却要将你嫁二皇子,还在醉后轻薄你,指不定还说过好些不该说的话,你必定也恨上我了……我离开那日,你没来送我,我就该想到了!”

“你想到什么?想到我气量狭窄,终于忍不了你的轻薄和知夏姑姑的白眼?”

“怨不得你。性情越好,忍得越久,发作起来也会越厉害。你自幼在我身边,我本该懂你,但终究是我无礼在先,思虑不周在后。”

若他事后肯放下他素日目无下尘的高傲,为他醉后的无礼说一声抱歉,或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了吧?

而他当日犹豫之后,竟觉她就此伤心也不是坏事,若能就此放开怀抱接受二皇子,于她未来似乎更加有利。只要他能助她乘风而上,平步青云,他或他的亲友对她的伤害便能就此轻轻揭过……

他终究不曾为自己解释更多,只是一身素衣立于溶溶月色下,一如往日地风华出众,却双眸明澈,不复往日的目无下尘,甚至有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柔和地凝视着阿原。

阿原被他看得一颗心砰砰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腔来。

这自然不该是她阿原该有的情绪;这是眠晚,这是无论景辞做了什么,都会无条件原谅和服从的眠晚。

那个娇憨温顺的眠晚,其实从不曾死去,从不曾。

她的眼睛已然湿润,忙抬手抚了抚额前碎发,借机用袖子拂去泪意,方才挺直了腰,说道:“其实你还是不懂眠晚。她能承受的可能比你想象得还要多得多。知夏姑姑必定不会告诉你,那次令她终身怕水的落水,只是因为她痴心妄想,居然敢要求跟随你和则笙郡主一起去探访亲友,才被知夏姑姑亲手推入湖水,淹到濒死再拖上来,然后再淹下去,再拖上来,一次又一次,又一次……那次生病,不是因为落水,而是因为恐惧,对水流不断呛入肺中的恐惧,以及,对死亡的恐惧。”

景辞的瞳孔蓦地收缩,抿唇盯住她。

阿原仿佛又觉出那种冰冷而恐怖的窒息,声音竟有些发抖,“你回镇州那日她没去送你,并不是计较你夜间的轻薄,而是你离开后,你的好姑姑恨她受了教训还不知羞耻,竟敢勾引她尊贵的少主,拿针将她扎得起不了身,把……她根本说不出口的部位扎得跟筛子似的,——估计比你被饿狼咬的伤口还要多。”

景辞面色已然苍白,他退了一步,问道:“还有吗?”

阿原道:“有!不过倒也全怪不得她了,她蠢,我也蠢。她上了人家的当胡说八道,而我也中了人家的计信以为真。”

阿原本不愿承认那个温顺到懦弱的眠晚是她,但这时已然以“我”自称,却是激愤得难以自抑。

又或许,她自己也已分辨不出,她到底是眠晚,还是阿原。

她道:“她说我是原夫人和梁国皇帝的女儿,燕国皇子娶了我好处多多,既可以随心所欲地玩.弄我,玩腻了可以借我身世之事将我打入冷宫,顺便牵制梁国皇帝,或者让我帮着领兵对阵,看我跟梁帝父女相残……我藏在帐帷后,听她向怡贵嫔说着赵王府的好计谋,差点吐了。从一出世就被人这般摆弄戏耍着,我这辈子算是什么?你们背地里的笑柄?行走着的天大笑话?”

景辞未及听她说完,便已猛一躬腰,痛苦地呕吐出声欢。

蔷薇的清气里立时弥漫起药的苦涩。

他做了丰盛的晚膳,但他病势未愈,喝的药远比饭菜多。

他本不是为自己做的饭菜,也不想为别人做饭菜。

他只喜欢看他宠溺的小丫头能香香甜甜地吃着他亲手做的饭菜,吃得双颊鼓鼓的,眼睛亮晶晶地仰望他。

他看她成了瘾,所以从不吝啬为他的笨丫头洗手做羹汤。

好容易将服下的药汁吐得干干净净,他艰难地站起身时,已是满天星斗乱晃,白玉般的明月也不知闪成了多少个。

身后悄无声息地伸来一双手,扶住他,让他稳住身形,才递过去一方丝帕。

景辞接过,拭去唇角的污渍,只觉满口的苦涩蔓延开去,侵得满心满肺都苦得化不开。

他喘着气,低低道:“眠晚,对不起。阿原,对不起,对不起……”

他忽转身,将阿原抱住,紧紧抱住。

阿原想推开,却觉他居然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

一滴两滴的热泪滚落她颈间,烫得灼人。

阿原的眼睛忽然也烫得厉害,便再也推不动他。

她沙哑而笑,说道:“没什么对不起。眠晚恨你,但也没有你想象的那般恨你。如后来众所周知的,她明着和二皇子很亲近,暗中却与三皇子联手,佯作要杀三皇子,却反戈一击,将二皇子置于死地。你若在场,当然会阻拦,于是在怡贵嫔的建议下,眠晚利用你的信任在你素日服的药里动了手脚,在你晕倒后将你远远送出京城,以免你在大战后受二皇子大败所累,被夺得储位的三皇子诛杀。”

景辞顿时屏住呼吸,“你……只是要将我送走?”

阿原清晰听得他胸腔内砰砰跳得激烈,便似也要喘不过气,匆忙挣开他怀抱,向后退开数步,转过身不去看他,方答道:“对,只是送走,连同她和你之间的所有往事。你送给她的所有东西,包括首饰、宝剑和些珍奇器物,都被收入行囊,和你一起送走。曾经一起住过近十年的那个院子,她亲手一把火烧成了平地。她唯一留下的,是那只险些被你送给则笙郡主的白鹰小风。那是一个鲜活的生灵,世间唯一还能给她安慰,让她的世界不至于黑暗到底的朋友。”

小风给她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至于她失忆之后,依然记得它雪白矫健的身影,记得碎羽和血珠一起缤纷而落时的惨淡。

景辞当然也记得。

面对她的背叛,他对她还是下不了手。可看着她身披大红嫁衣嫁往晋国时,他再按捺不住满腔怒意,不顾重伤之躯,当她的面将忠心护主的小风斩于剑下。

如今愤怨既释,他先想到的已是另一个问题,“你……把我给你的剑一起放进行囊,和我一起送出了城?”

阿原已沉浸于那时那地的绝望之中,见得他问,咳了好几声,才找回些原来的声线,说道:“你也找到根源了?我把你送入车时,你尚未完全失去神智;但被带到虎狼出没的荒野时,你应该已陷入昏睡。但被挑断足筋的那一刻,你必会惊痛而醒,认出断你双足的宝剑是我的剑;或许,你还看到过我的身影。彼时若有与我身材相类的女子穿着我的衣衫动手,你惨痛之际,大约一时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我。”

景辞素来手足冷凉,此时更是凉得跟寒冰似的,“我晕倒前你在我身边,车辆前行时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但依然觉得你在我身边。我还做了个梦,梦见你跟我说,你想离开燕国,离开镇州,离开那些是是非非。我恼怒你自作主张,却又觉得没什么不好。直到……”

直到身畔人用熟悉的宝剑决绝狠毒地挑断他的足筋,那让他恼怒又暗生欢喜的梦境顿时如镜花水月般散佚无踪。

痛彻心肺的惨叫里,拖着血珠的宝剑在他蒙胧的眼前一闪而过,他熟悉的衣衫迅速溶向茫茫暗夜,剑柄上的夜光石兀自在她腰间闪着清荧碧绿的光芒,刺痛着他的眼睛。

眠晚总爱一个人在黑暗里抱着膝发呆,所以他为她的剑镶了夜光石,方便他能一眼找到她。

他从未想到,有一日他会凭此辨识出她想杀他,以最残忍的方式杀他。

被挑断足筋给他留下的只是惊骇,当他发现他处于怎样的境地时,他不可置信之余,几乎万念俱灰。

景辞阖了阖眼,梳理着思绪,“是……三皇子柳时韶的设计?”

阿原眺着西北无垠的夜空,苍凉的喟叹声飘荡于夜雾间,“他知道你支持二皇子,又在诸臣中有影响力,也知道我锺情于你,所以不仅想杀你,还想你死不瞑目。”

让景辞为最爱的师妹所害,在群狼的嘶咬中惨死并尸骨无存,当然能令他死不瞑目。

景辞苦笑,“我一心扶立二皇子,不仅出于私心,更因看穿柳时韶残暴毒辣,不希望燕地多出一位暴君。如今……”

如今,燕国的确多了一位暴君。除掉他二哥时,燕帝柳人恭正在病中,柳时韶一不做,二不休,越性将他爹囚入牢狱,自己直接称了帝。

阿原沉默了片刻,说道:“李源也这样说过。”

“李源?”

“晋国使臣,晋王之弟。他说我做错了,柳时韶暴戾好战,燕国早晚大祸临头,建议我跟他离开是非之地,到晋国安身。见柳时韶想纳我入宫为妃,他便开口向他讨人。我那些日子魂不守舍,却也晓得这等杀兄囚父的国君信不得,便去找怡贵嫔。怡贵嫔好容易盼得与柳时韶双宿双飞,也不愿我夺了她的宠爱,极力劝说柳时韶放手,拿我作为向晋国求和的筹码。晋王以前朝正统自居,极恨燕国妄自称帝,若得罪李源,回头在晋王跟前撩拨几句,晋国眼见与梁国僵持不下,极有可能调过头来先对付燕国。柳时韶权衡厉害,便答应了李源。”

随即李源回晋,柳时韶也心不甘情不愿地预备了嫁妆,将风眠晚嫁往晋国。而死里逃生的景辞也已通过救他的左言希联系到梁帝,终于设计了这出双胞姐妹的调包计。

景辞疑惑尽释,看向阿原的目光愈发柔和,无奈叹息道:“当日知夏姑姑拖你下轿,拎你到我跟前,我虽一怒斩了前来阻拦的小风,但也问过你害我并另嫁李源的缘由,你……一直只是哭着说是你的错……”

阿原笑道:“因为那时的我,是眠晚。我以为你已安然回到镇州,指不定已经娶了王则笙,忽有一日你形销骨立满身是伤坐着轮椅来到我跟前,知夏姑姑还在扇了我无数耳光的同时还说明了是我所害,我还能说什么?自然恨不能一死以谢,由你处置了……总是我蠢,不想被你利用,才会被人利用来害你。”

“……”景辞眼圈通红,看她笑弯的双眸中的泪光,“若再来一回,你还会由我处置吗?”

“不会。”阿原笑着抹去泪花,“老虔婆打我的耳光,我都会还回去,然后堂堂正正告诉你,她对我做的是什么,我对你做的又是什么。”

她虽有泪,但笑容依然明媚得足以映亮旁边的花枝,“然后,你跟你的老虔婆过日子,我天涯海角去寻找我的良人。从此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十六字来自出土于莫高窟的唐代放妻书,类似现代离婚协议的玩意儿。"/>这结局,于你于我,再合适不过。”

“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景辞随她念了一遍,低头不语。

阿原问:“你也觉得有道理?若我都告诉你了,你也愿意一别两宽,各生欢喜吧?”

景辞瞥她,似又有了些居高临下的气势,“休想!便是我有一万个对不住你,你既将我害成这样,当然生也随我,死也随我!”

阿原哼了一声,举步欲走向屋内时,景辞又道:“当然,我既对不住你,我同样生也随你,死也随你。你……可还要?”

阿原顿住,侧耳细听着,几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高傲矜贵的景辞,会说出如此低声下气的话语?

清瘦好看的手伸出,从后轻轻环住她的腰。他在她耳边低而清晰地说道:“我误信人言,以为原夫人是我杀母仇人,害你母女分离,害你受尽委屈,羞辱你,不信你,逼得你怀着孩子跟我退婚……我是恶人,未必能活多久却会努力活得久些的恶人,期盼跟你从孩童到少年,从少年到白头,都能相依相守的恶人。这样的恶人,你……还要不要?”

阿原牵了牵唇角,想要嘲讽几句,可垂头瞧着他微颤的苍白指尖,竟一个字说不上来。

眼底有大团热流涌上,止也止不住地簌簌掉落。

景辞将她抱紧,听她低低的哽咽声。

半晌,他道:“我病势难愈,也曾想过从此再不拖累你,让你另觅良人。但你已不仅是阿原,还是眠晚,我的……眠晚。请容许我这恶人自私一回,这般害你,还想坑你。我想跟你在一起。便是死,我也宁愿死在你身边。”

阿原的低低哽咽转作了痛哭失声,双膝跪倒于地间。

景辞随之坐倒,从后看她小产后苍白的面容,也不知是在等待她的回复,还是在努力将她此时的模样铭刻到心底。

阿原猛地转过身,甩了景辞一耳光,叫道:“阿原不愿意!”

“哦!”

景辞木木地应着,仿佛也觉不出痛来,手指却一根一根地松开,慢慢从她身前抽离。

但阿原又道:“可眠晚说,她只愿景辞师兄心愿得偿!”

“眠……”

景辞的手猛地又收紧,将她拥住。

阿原泪落如雨,双手捏了几捏,慢慢回身,环住他的腰。

当年,上巳节许愿,眠晚千辛万苦做了荷灯,许下与景辞师兄一世相守的愿望。景辞不知眠晚心愿,见她辛勤半日,遂也做了个荷灯放出。眠晚偷偷追到下游截下,打开看时,景辞的愿望只有一个:愿风眠晚心愿得偿。

他所犯下的最大的错误,就是他始终不晓得风眠晚的心愿。

他所付出的代价,是近一年来日日夜夜的煎心之痛,以及不知何时油尽灯枯的破败身体。

够了吗?

难道还不够吗?

别院内的屋子静悄悄的,仿佛并没有人注意到两个人的花前月下。

萧潇吩咐侍衞们收拾了行李,见景辞久未回屋,早与慕北湮一起蹲于回廊中,藉着前方的花木藏了身形,悄悄向那边窥望。

慕北湮依稀看到景辞的唇触上了阿原的额,坐倒在地上摸了摸自己的头,问向萧潇,“我的头巾是不是有点绿?”

萧潇笑道:“没有。你们又没拜堂……估计也不会拜堂了吧?先前你倒是让端侯头顶有些绿。”

慕北湮愤愤道:“我都还没亲过阿原呢!景辞这王八蛋!”

萧潇一愕,随即轻笑道:“这样呀,那端侯回京后,你想法亲她几下。小心别被她甩耳光!”

慕北湮摸摸他的脸,“恐怕……有点难。我想着都觉得脸有点疼。”

但那边的花树下,景辞亲上阿原时,阿原并没有甩他耳光。

她阖着脸,默默地承受他的亲吻,安静得出奇。

良久,阿原才别开脸,淡淡道:“你该去京城了。”

景辞看一眼天色,眉峰蹙了蹙,低声应了,说道:“你自然会等我回来。”

他这般说着,却仔细留意着她的神情,竟有种不确定的紧张和忐忑。

阿原低头看着自己的鞋,足尖在泥土里漫无目的地碾着,碾出了小小的坑。

景辞呼吸不匀,小心地继续向她求证,“阿原……”

阿原的足尖终于顿住。

她抬起下颔,向他轻盈一笑,“阿原么,向来气性大得很,自然是不乐意等你的。不过眠晚说,她喜欢不了别人,还是等着吧!”

景辞眸光立时清澄起来,含笑道:“气性大也是应该的……我为阿原做一辈子饭菜,算作赔礼可好?”

阿原唇角扬起,“一言为定!”

景辞不胜欢悦,饶是性子清冷,此时也已禁不住执紧她手,低低道:“你肯有这心意,我也可死而无憾了!”

阿原心头一抽,已笑道:“随便我有怎样的心意,也需你活着回来。皇上虽维护你,但如今京城形势波诡云谲,万事难料,你也需步步为营,莫叫人算计了去。”

景辞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人人都能算计的。”

权谋武艺,本是他师从陆北藏时所学。他天资极高,遂将娇憨聪慧的眠晚比得颇有几分笨拙,——可惜最后他偏偏被眠晚算计了去,差点丢了性命。

阿原明知其意,一时也无法.论断彼此对错,感慨不语。

景辞踌躇片刻,在腰间一摸,便摘下一枚素蓝色的荷包,递到阿原手边,“这个留着吧!”

阿原接过,打开看时,正是眼熟的一把红豆。

当日在沁河时,她尚认为自己是阅人无数的原清离,小鹿更以红豆计数,计算她有过多少情人。景辞瞧见,默不作声地将小鹿数出的红豆收了,说给她们炖红豆汤。

但他终究没炖,倒是阿原彼时动情,主动将剩余的红豆炖了汤以示忠贞……

“南国生红豆,春来发几枝……”景辞似笑非笑地瞧她,漫不经心般说道,“万一我真的没回来,五十七颗红豆,大约也够慰你一世寂寞了吧?屋里那位小贺王爷不过其中之一,若你喜欢,必能寻得更多中意之人。”

阿原啼笑皆非,眼圈却不由又红了,只懒懒道:“可惜这种可以吃的红豆,并不是诗人们所说的相思豆。那种叫相思豆的红豆,有毒,根本吃不得。至于这种……”

她慢慢将红豆撒在花树下松软的泥土里,“不如种在这裏,等来年长出很多豆子来,我给你煮红豆汤吃。”

景辞失神,唇边已有笑意温软,“嗯,红豆汤。好,我等着……等着明年喝你的红豆汤……”

他转身走向院门。

侍从们都已收拾完毕在门外候着,忙扶他上了马。

萧潇见状也忙绕回屋中,再若无其事地步出,却在上马前先给景辞递上了一碗煎好的药。

景辞也不迟疑,仰脖将药饮尽,才掷下药碗,向阿原一挥手,带了萧潇等人疾驰而去。

阿原从花间步出,侧耳倾听着黑夜中渐行渐远的马蹄声,揉搓着手中已经空了的素蓝荷包。

夏天眼看就要过去了。

明年,听着并不遥远。

只要活着,只要回来,他们有的是时间去慢慢修补从前留下的缺憾。

把颠倒了的世界摆正,把错过了的感情握紧,把遗落了的彼此找回。

她是阿原,也是眠晚。

慕北湮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出来,有些黯淡的桃花眼看看明月,看看紫薇,唯独没有看身畔比月色和娇花更清艳的美人。

他摸着头,却在笑着跟阿原说话。他道:“阿原,若我还坚持要娶你,是不是得预备几顶绿头巾?”

“北湮……”阿原抚额,“你说呢?”

慕北湮唇角有些僵硬,却很快弯起,冲她没心没肺地做了个鬼脸,“我小贺王爷天纵神姿,俊美无双,即便戴着绿头巾,一样风华无双,引无数美人竞折腰……不过,若你舍得给我煮几碗红豆汤,我不介意把这绿头巾送给端侯爷!”

阿原听他胡说八道,“噗”地笑出声来。

慕北湮也随之大笑时,阿原忽敛了笑意,轻声说道:“北湮,谢谢你!”

慕北湮垂头,正见她郑重地看着他,亮如星辰的瞳仁恰恰映住他的面庞。

他心中一颤,笑得越发高声,“谢什么!没婚约捆着,我岂不是更快活?天底下美人如云,由我赏,由我挑,由我怜,何等快活!”

阿原道:“不拘怎么活,最重要的是过好这一辈子。”

慕北湮拍拍她的肩,携她的手看向京城的方向,“对,等景辞归来,我要在旁边好好监督着他,监督他带你过好这一辈子!”

“嗯,我们都要过好这一辈子。”

阿原眺着前方的月夜,微微地笑。

有爱人生死相随,有亲人不离不弃,有友人相依相伴,又何惧来日风雨?

一辈子,听着那么漫长,又那么令人欢喜。

他们都会过好这一生,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