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1 / 2)

惊涛拂云录 扶兰 4586 字 1个月前

李应玄这次回来,是因为太师贾似道黜落了他的考卷。他的两位兄长平和冲淡不惯于显露锋芒,而他在试卷中公然指责权臣误国。诸多的内忧外患,可是“朝中无宰相,湖上有平章”,半闲堂里斗蟋蟀的宰相贾似道,是太学生们几次群起而攻之的对象。身处京都,种种消息都传入耳中,令他如骨梗在喉,不吐不快。结果三兄弟中只有他落榜。

与李应玄一同被黜落的有好几个。他们相约要投笔从戎。其时萧五常在襄阳大帅吕文焕帐下甚得重用,因了萧五常的推崇,吕帅对李应玄大有好感。因此他们决定去襄阳。约定各自回家准备,再到池州会合,一起动身。

血气方刚的李家兄弟都闹着要随李应玄一同去投军,被李老夫人阻止了。唯一不能阻止的是李应玄。这个她最锺爱的孙儿,向来就不是肯轻易放弃自己决定的人。何况她也想让孙儿出去避一避。贾太师一向不会轻轻放过与他作对的人。而恐怕只有在襄阳,才能让李应玄躲过贾太师的报复;毕竟吕文焕祖上世代为将,长江一带的水师将领,大半都是吕家的旧部或是子弟,即便是贾太师,也不敢轻易去惹翻吕文焕。

太夫人吩咐家人为六郎置办行装,其中包括两件披风。太夫人决定要绣上鹰,就像李应玄的祖父当年在淮扬军中时穿过的战袍一样。

这两件披风都交到小夜手中。只有她的绣艺能让太夫人满意。

李府的仆妇到小夜家中时,小夜的父亲和弟弟都出去了,母亲和妹妹在院中晾晒刚洗的被褥和衣服。小夜在窗前支好绣架。春阳斜斜地、柔柔地抹在绣架上。小夜听见陌生的说话声,抬起头,看见院中那个仆妇。母亲惶恐地在答应着什么。小夜心中一紧。是为自己来的吗?母亲真的打算给她说个人家?

母亲陪着那仆妇进来,很紧张地说道:“小夜,李府要绣两件披风,一幅莲花观音。图样都带来了。老夫人叫你用心绣,赶快一点,等着要呢。其他的活先放一放。”

老夫人想让观音陪着孙儿一起去襄阳,保佑他平安归来。

那仆妇道:“老夫人说了,也就在这几天要的。价钱不惜。小夜姑娘,这是订金,丝线让你自个儿配,要最好的。”

她一边说一边打开带来的包裹。包裹里除了绣观音图的素绢,两件白绸披风,还有一件已经半旧的、绢色都有些发黄的战袍,上面绣着飞鹰,英姿勃发如欲振翅飞去。仆妇道:“老夫人交待,照这上面绣。可千万保管好,这是老太爷的遗物。两天后我先来拿披风和战袍。”

小夜低着头一一答应。她不是第一次接李府的活计,可是这一次似乎有点不大一样。李应玄才刚回来,就赶着要这些东西。

她低下头看着手中的战袍,心裏莫名的烦躁。

那天是住在东门外的舅父的生日,父亲和弟弟先去置办礼物了,本来她母女三人应当随后赶去的,李府仆妇一来,小夜只好独自留下赶活。母亲和妹妹临走时锁上门,嘱咐她自己安顿中饭和晚饭,记着收拾晾晒的被褥和衣服。

回到绣架前,小夜心中有微微的恐慌。她还从没有一个人呆在家里的经历,小小的院落,此刻大得异样,空洞洞的。

她定定神,坐下来仔细挑选丝线,心中却萦绕着清晨时轻轻踏过的马蹄声。李家兄弟们总是喜欢很早便出城。等到马蹄声消失,她才记起李应玄已经回来了,就在那群人之中。可是她却没能赶上再看他一眼。她平时都是很早便起身的,开门洒扫,剪下花枝插在窗台上的白瓷瓶中。她原本可以赶得上李应玄的经过。可是昨夜大半夜的无眠让她在清晨时睡着了,迷蒙中错过了机会。而现在院门又已上锁。明天她还有机会吗?她多想好好地再看一眼久别的李应玄,感受到他温和怜惜的目光与微笑。

小夜咬着线头呆呆地出神。她近来很容易陷入这种恍惚的、怔忡不安的状态中去。许久,她才惊醒过来,慢慢地将披风绷上绣架。

春阳和煦得叫人想就此睡去。小夜养的那只小黄猫懒洋洋地在阳光底下仰天卧着,连蝴蝶从它鼻尖上飞过也懒得理会。

小夜起身欠伸酸疼的腰背时,才发觉日已西斜,她居然忘记了吃饭。小猫自己钻进灶间在觅食,她却完全不觉得饿。她揉着发肿的眼睛,去收拾看起来已经晾干的被褥和衣服。

但是当她转过身来时,整个人呆在那儿,完全动弹不得。

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两个蒙面人!

她呆呆地看着这两个人,脑中一片空白。直到其中一个问另外那个儿较高的:“怎么办,头儿?”

那头儿道:“犯不着。”一扬手劈在小夜颈后。小夜不躲不闪,眼看着那手掌劈下来,昏倒前只记得那头儿仿佛对她呆若木鸡的样子感到十分有趣的轻笑声,还有自己心中的感激,感激他们不屑于杀她。

夕阳里李家兄弟又扬鞭归来。小夜家的庭院遥遥在望。李应玄心中漾起一片柔情,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小夜此时一定在赶着绣他的披风。这可怜的小姑娘,她的整个人都是绑在绣架上的。这许多年来,直到昨天,听到太夫人唠叨只有叶家的小夜才能绣出让她满意的披风,他才知道小夜的名字。一念及此,李应玄又暗自对自己摇头而笑。

他们越来越近,蓦地自小巷两侧的院落中,交叉射出四蓬乱箭,将李应玄和离他最近的李应龙困在箭网之中,不及飞起的猎鹰纷纷中箭落地。李应玄大喝一声:“下马!”他和李应龙反应最快,同时翻身藏在马腹下,左手扣住鞍稳住身形,右手挥鞭击落暗箭。其他七人也纷纷下马,动作稍慢的七郎被箭枝擦破左手手背,见了一点儿血,登时肿起老高,颜色发青。箭上有毒!李应玄大怒,喝道:“应龙你往那边,一个也不能放走!”

他们同时抽出鞍边挂的佩剑,叱咤声里冲天而起,银光绕身,投向左右两边庭院。箭枝一触到挥舞的长剑便被击落。李应龙的身影没入小夜家对面的庭院时,李应玄也落到了这边的院墙上。两个蒙面人伏在墙头,将弩箭对准了他。那头儿道:“叫你的兄弟们别动。那箭上有毒。”

李应玄横剑胸前,挥手示意其他几人安静。

前后两架一控九发的机弩对准着他,李应龙想必也不会比他幸运。他镇定自如,倒是那两个蒙面人有些踌躇不定。他们没想到李应玄兄弟有这么好的身手。他们曾做过试验,这种迅速、准确而有力的机弩,不是寻常习武者所能躲得开的,更不要说用马鞭击落它了。

他们互相交换一个眼色,同时将手一松,十八枝劲箭激射而出。李应玄挥剑护身,足尖在墙上一点,凌空跃起,飞掠出去;沿着两户人家之间的院墙向房顶逃窜的蒙面人刚踏上屋顶的时候,他已经翩然落在他们的上方,左足点地,拿一个剑式,逼住了两人,整个人在风中轻轻地摇摆,如展开双翅翩翩欲飞的大鹰。

那头儿叹口气:“我没料到你们居然是太乙观华阳真人的亲传弟子。早知道我绝不会接这趟差。太乙观的三百道士虽然难缠得紧,惹上了一世也不得安宁,我倒还不至于怕他们。只是华阳真人多多少少和我有些渊源,更有些恩惠,这就不好办了。”

他竟然识得李应玄的剑式。李应玄大感意外。

这时李应龙已提着剑赶来了,叫道:“六哥,那两个小子叫我收拾掉了;干脆全交给我吧。”

李应玄:“你先去看看你七哥。”

他转向这两个蒙面人:“交出解药,我就放你们走。”

两人不答,那头儿忽地一扯同伴,两人倒翻下屋檐钻入房内。李应玄陡然想起房中的小夜,失声叫了句“小夜”,马上跟了下去。

小夜已经在他们的刀下了。

那头儿将兀自昏迷未醒的小夜抓在身前,右手中一柄短刀压住小夜的咽喉,隔了面纱,笑嘻嘻地看着李应玄,道:“这姑娘叫小夜?你们怎么会认识?”

李应玄避而不答,道:“箭上的毒是不是无解的?或者是你们没带解药?所以你们宁可冒险抓一个人质,也不接受我的条件。说吧,你们想要怎样?”

那头儿颇为赞许地道:“好,不愧是久享大名的李家六郎。我们身上的确没有带解药。不过,等李兄送我们出城后,我自会告诉你解毒的办法。”

李应玄盯着他看了一会,道:“好,你若骗我,我自有办法抓你们回来。”

出城时两个蒙面人使守门的士兵很讶异,但既然是李应玄带路,也就只能放行。三骑匆匆向东疾驰而去。暮色中小夜一家正要进城去,远远望见这几个纵马飞奔的人,赶紧避到路边去,生怕多看一眼便会招来祸殃,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中一个蒙面人的鞍上坐着的是小夜。

小夜已经苏醒,一动也不敢动。后颈还在痛,她担心今后低头刺绣时会不会有什么不妥。一旁的李应玄让她感到莫名的心安,不再害怕这两个蒙面人。

越往野外行人越少。暮色苍茫,身后池州城的轮廓已经模糊。

那头儿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镇定自如的李应玄,说道:“像李兄这等人物,若肯稍敛锋芒,青云直上是指日可待啊。一旦大权在握,要翦除异己,不说易如反掌,要成功应当是不费什么力气的吧。”

李应玄心中不觉有些惊异。那头儿说这番话的口气,倒好像是站在中立者的立场一般。

他沉吟一会才答道:“足下说得不错。”

那头儿微微笑了起来。一般人听到这样的推许,往往会惶恐不安,李应玄却坦然受之。

他们这种人,无论外表如何谦逊,内心裏都有着近于骄傲的自信。

就仿佛李家那栋青瓦粉墙、庄重朴素而令人自然敬畏的宅第。李家大门上挂着的那道匾额,原本是镏金的,金色陆续剥落,字迹已甚是模糊,木匾也黑沉沉地毫不起眼;但是每一个池州人都认得出木匾上的字:国之栋梁。

这是宁宗皇帝的亲笔题辞。

前代人的文采武功,心志风骨,早已溶入他们的血脉之中。

那头儿又道:“李兄原本不是那样孟浪的人吧,为什么要仓促出头,以至于成为别人必欲除之而后快的对象?倘若李兄出师未捷身先死,又如何再大展鸿图?”

李应玄转过目光看着他答道:“倘若每个人都这样等待时机,只怕大厦已倾而仍无人奋臂而起。总得有人先站出来,对不对?”

那头儿“哈”地一笑:“你原也知道大厦将倾啊。你可知道,大厦将倾、天塌地陷之时,首先葬送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

李应玄静静地道:“我当然知道。”

不但是他,甚至于整个李家,都会被他牵连。

小夜听着他们的对话,似懂非懂。然而她不能不感受到李应玄心中那坚如磐石、不可动摇的信念。她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信念,可是她却为之骄傲。

一如整个池州都为他们而感到骄傲。

那头儿默然片刻才漫不经心道:“我曾经认识一个朋友,原来也是李兄这样雄心万丈的人,但如今已销磨掉他的雄心了。李兄将来是否也会这样?”

李应玄淡淡地道:“若是能够销磨掉,又算是什么样的雄心?”

那头儿又笑了起来:“是极是极。”

李应玄话题一转,说道:“听足下的口音,似乎是临安人氏吧?”

那头儿喟然叹道:“不错。我本是临安浮浪子弟,学书学剑两不成,于是浪荡四方,虽然成了个天不管地不收的孤魂野鬼,倒也逍遥自在。”

他本欲再说下去的,但十里亭已在望。他立刻收住了话头。李应玄感到双方之间本已缓缓拉近的距离瞬时间又变得遥远了。

他们勒住了马。李应玄后退数丈。那头儿将小夜放到地上,道:“小姑娘,好好坐在这儿,否则可不要怪我手中的刀不长眼睛。”一边说一边还对她调侃地眨眨眼睛,慢慢地退开。

一直退到他自认为安全的地方,那头儿才道:“这种毒本来是没有解药的,不过你既然是太乙观弟子,那又例外。回去熬一锅热水,在水中加入三枚太乙观秘制的玉清丸,将你的兄弟放入水中泡一个时辰,每日子午各一次,三天后可保暂时无碍。你不是要去襄阳吗?带着他,经过庐山时送到那老不死的庐山医圣手里,才能够除根。在这之前酒色财气样样都要忌。”

李应玄注视着他说道:“多谢。”停一停,李应玄又道:“以你这样的身手,这样的胸襟气度,居然甘心为贾似道所用,真是让我觉得奇怪。”

那人将头一扬,似笑非笑地道:“贾似道算什么东西,凭他也配支使我?我只不过爱与你们这些人作对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