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2 / 2)

惊涛拂云录 扶兰 4586 字 1个月前

李应玄也微微一笑:“原来如此。可惜,卿本佳人,奈何——”

奈何作贼。

那人哈哈大笑,一指小夜:“那才是你的佳人!”说完拍马而去。

小夜慢慢地站起身来,羞得脸通红,只希望夜色能掩盖住她脸上的红晕。李应玄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策马过来。小夜头也不敢抬起。李应玄不自觉地伸手抚了一下她的鬓发。小夜已经长大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失望还是高兴。那一刻他非常感激那个几乎要了他命的蒙面人,他们轻轻放过了小夜,不曾伤害他。

小夜被扶上马,李应玄轻声道:“坐好了,抱住马的脖子。”

小夜伏在鞍上,紧紧抱住马的脖子。李应玄一拍马背,小夜便感到马儿放开四蹄飞奔起来。她闭着眼睛,耳边风声呼呼。李应玄提气随着马儿疾奔,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

李应龙带着几个家丁出城来接应。李应玄勒住马,将微微发抖的小夜扶下来,道:“你们几个叫一乘小轿,送她回去,对她家里人说有什么事明天再问,今天先让她好好休息。应龙,你骑马去九华山问师父要十二枚玉清丸,限定你明晚子时以前赶回,我的马也给你,两匹换骑,一路当心。”

小夜回到家中,家人正忙乱成一团,四处乱撞,见她回来才算放心。小夜什么问题也不愿回答,只说累了,想睡。母亲当她是吓坏了,赶紧安排她睡下,转身来向李府家丁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

第二天池州府已传遍了这个故事。李应玄被说成是霹雳手段、菩萨心肠,杀得刺客尸横遍地,又为救一个素陌平生的绣女而仁慈地放走了为首的人;小夜被说成是国色天香的佳人,以致于刺客也不忍心下手加害,到头来还是靠她才得以逃走。其中的过程更是被渲染得离奇曲折。

李应玄没有听到这些传闻。他手头只有六枚玉清丸,昨晚用去三枚,今天中午又用去三枚。今晚子时以前应龙是否能赶回来?他忧心忡忡。

小夜也没有听到这些传闻。李府禁止闲杂人等到这条小巷来窥伺、打探消息。小巷宁静一如往昔。小夜坐在绣架前,因为昨晚没有睡好,眼圈有些发黑。李府派了两个仆妇,带着礼物来安慰昨天受到惊扰的两户人家。到小夜家时,都格外地注意小夜,掩盖不住她们的好奇。小夜慌乱地转过头避开她们的目光。她原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绣女,不幸卷入了传奇人物的传奇故事之中。她害怕流言会损害李应玄无瑕的名声。

李应玄担心的是她的名声。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幸又生得娇艳如花,遇上那样的事情,很容易就会被流言毁了一生。经过昨日,他发觉自己已经很难再将小夜看成一个孩子。她是一朵已经绽放的花儿。虽然她很勇敢,但远远不够抵挡种种无意或恶意的流言。

可是他无能为力。此时此境他甚至不能再踏入那小巷,以免引起嫌疑。他很想知道小夜现在可好,渴望见到她羞怯、温柔的面容。

夜已深,他等待着李应龙的归来。

小夜的窗前还亮着灯。她要赶在今晚绣完第二件披风,明天李府会派人来拿。后颈仍在痛。她反过手去轻轻揉捏,不知不觉中又走了神。

李应玄可否知道,昨天他对她说了第二句话?

李应玄看着那炷香。香已燃去三分之二,子时马上就到。

檐上有人如飞鸟翩然落下,他惊起。应龙没有这么好的轻功,是谁?他来不及有所反应,一个锦盒飞掷进来,有人低声道:“十一郎随后到。他负了伤,师父派了一尘和出尘护送他。”

是个少年,人已去远,声音却细如一线直送入耳中,字字清晰。锦盒中是十二枚玉清丸。他悚然心惊,师父几时收了一个这样年轻有为的弟子?他不及多想,急忙奔入七郎的卧房。

小夜准备吹灯上床睡觉。她已经很累了。但是她心中陡然一惊,经过昨日,她已如惊弓之鸟,警觉地感到某个暗处有一双眼睛在看着自己。她不敢出声,怕吓着睡熟的妹妹,只惊惶地用目光四处搜寻。

有人在她耳边轻轻地笑道:“别害怕,我是李应玄的师弟,只是想看看你长得什么样子。不要告诉我师兄,免得他生气。”

是个年轻的、像李应龙一样还带着些顽童气息的嗓音。声音如在耳边,人却不知道藏在哪儿。转眼间小夜感到那人已消失在夜色里。

她跌坐在床上,怔了许久,伸手捂住发烫的脸。

他们已经将她和李应玄连在一起来看。她渴望着又害怕着这种事情。黑暗中来去倏忽的少年,让她不可自抑地又想起李应玄。她的生命已在无声无息中依附于他。

夜晚的春风轻柔地吹过庭院。小夜在院中站立了许久,直到夜露湿衣,才怏怏地回到房中。她害怕这一切,又怀着惊喜的颤栗渴求这一切。她不无羞愧地发觉自己并不是一无所求,至少,她希望李应玄能再出现在她身边。

李应玄根本就没有办法分身,即使他一直都很想到小巷去看看。

李应龙半途遭到袭击,耽误了行程,因此他们的师父、太乙观住持华阳真人,不得不派尚未出师的弟子、他们从未见过面的师弟唐廷玉兼程赶到池州,送药救人;又派两个师侄一尘出尘护送受伤的李应龙回来。

相约去襄阳的人,只有李应玄幸免于难,其他几人都因种种“意外”而身死。凶讯就在那两天里相继送到池州。李应玄不知道如果自己和应龙不曾师从华阳真人习武的话,李家兄弟是不是会因自己一人而全部葬身在那条小巷中。他不寒而栗;然而心中更升起不可抿灭的怒意。

无论前程如何,他都将坚持下去。让临安城中的那个人看到他的坚持;看到一种无论什么样的权势都不能阻挡的力量。

七郎的伤势稳住后,他们决定过两天就动身。李应龙借口六哥孤身一人不安全,吵着要与他们同行,老夫人只好答应。他乐得天天催促家人赶快准备行装。他只受了一点轻伤,已经痊愈,又成天生龙活虎的。

临行前他怂恿李应玄去看望叶家那个小姑娘。李应玄哑然失笑:“她不是小姑娘,我们也不方便去看她。”

李应龙嗤之以鼻:“礼岂为我辈设!你不去我去。我好奇得很,那天没看清楚她的模样,这回非要看个仔细!六哥,你向来不是这等扭扭捏捏的,是不是这一场拼杀把你的胆子吓小了?”

李应玄心神一震,什么时候自己变得这样患得患失、瞻前顾后了?他一笑,道:“好,我们一起去。”

小夜刚刚绣完那幅观音,正准备将它从绣架上取下来。明天李应玄便要动身,李府约好下午来取,而现在日已西斜。她总算绣好了。老是作痛的后颈使她不能不放慢速度,否则她昨夜便可完工。

有人猛敲院门。父亲和弟弟不在,母亲和妹妹在灶下忙着,她跑出去开门,心想李府的人只怕等得有些急了。她一边想着解释和道歉的话,一边打开门,抬起头,立时张口结舌地呆在那儿。

李应龙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瞧;李应玄微微笑着,隐约有几分尴尬。小夜觉得自己的脸又烧起来了。他们没有骑马,怕惊动人。现在就站在她面前。

等她回过神来,他们已经在院中了。母亲惶恐地请他们进来坐,喝杯茶。李应龙才要抬脚,李应玄拉住了他,微笑道:“我不过来看看令爱可好,是否要请郎中看一看。”

他已经注意到小夜清瘦了不少,老是微微偏着头,仿佛脖子转动不方便似的。他突然极想用手掌覆住小夜那柔美白皙的颈脖。小夜那儿似乎受了伤。那蒙面人打昏她时一定是击在后颈上。而她这几天又一直低着头在刺绣,伤势也许还加重了。郎中非得要在颈上拿捏按摩才能见效。也许这也是小夜不愿说自己后颈疼痛需要医治的原因。

小夜低声道:“莲花观音已经绣好了。”

她的声音不可抑制地在颤抖。为了掩饰自己,她急忙回房去取观音图,连同画一起捧出来。李应玄接过。小夜一直不敢抬头。她发丝的清香淡淡地飘在空中,纤细的手腕上有淡淡的一圈淤青,是那个擒住她的蒙面人留下的。她这几天一直没有注意,还以为是赶得太累了才会手腕酸痛。

李应玄蓦地惊醒,急忙移开目光,对小夜的母亲道:“我看令爱需要推拿一下受伤的骨节。家母身边有个惯会推拿的婆子,明天我叫她过来看看。”

他们像来时一样静悄悄地走了。

小夜咬着唇轻轻地揉着自己的手腕。母亲忧虑地看着她迷离恍惚的神情。

那天夜里,为了让李应玄他们养好精神明天上路,李府上下都睡得很早。李应玄躺在床上,双手反垫在脑后,望着黑暗的帐顶出神。明天他们便要远行。

良久,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翻身下床,推开窗,让夜风荡涤自己混乱的心绪。

然而,他怔在了那儿,就如今天傍晚小夜打开院门时一样错愕得无法移动也无法思考。

他住的小院紧挨着后墙,墙外便是小巷。清凉的月光洒在青石板的街道上,巷口那户人家的房檐下,若隐若现地藏着一个小小的人影。开窗的声音惊动了她,她仓惶地将全身都缩入黑暗之中。但李应玄还是认出了她是谁。他的心神激荡,猛然间身不由己地跃下了小楼。

他们面对面站着,一个在月下,一个在阴影里。小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莹莹泪光。她不明白最幸福的时候为什么反而想流泪。她低下头去,不愿让李应玄看见她眼中的泪光。

李应玄最终还是伸出手来轻轻地抚了抚她低垂的颈脖。勇敢的小夜毕竟只是个柔弱的姑娘,那个蒙面人到底还是伤害了她。小夜抬起头来时,颈部的疼痛让她不自禁地皱了皱眉。李应玄不由得想去抚平她紧结的眉。

可是远远传来更夫的梆子声。

李应玄的身体僵滞了一下。他太忘形了。他犹豫着要离去。但小夜泪眼盈盈,恳求地看着他。他心中在挣扎。明天他们便要各自天涯,再回来时人事全非。杨柳青青,那时还在否?他不能毁了小夜的一生,可他也无法在此时转身便走。

小夜固执地看着他。她不想回去。明天他们就再也不能相见,这是唯一的也是最后一次相聚的机会。她别无所求,只愿他好好地陪伴她这一个月明如水的春夜。

无论他在别时别地有着怎样坚定不移的心志,面对着小夜,面对着小夜那如春|水一般温柔无求的坚定,他无言以对。

终究,李应玄在心中长叹一声,轻轻地拥过小夜。下一刻小夜觉得自己已腾空而起,她急忙闭上眼睛。李应玄带着她飞掠过长街与城墙。夜深人静,老眼昏花的更夫以为自己看到的只不过是巨鸟投下的阴影。

江上渔火点点,清越的笛声远远地传来。他们相拥着坐在老樟树上,李应玄慢慢地为小夜推拿受伤的颈骨与腕骨。小夜柔美的脸孔在透过叶缝射下来的点点月光中闪闪发亮。这是她最幸福的一个夜晚。这了这一夜的幸福美满,她可以忍耐、等待整整一生。李应玄凝视着她脸上的光辉,一种模糊的感动慢慢升上来,哽住了他的呼吸。他低声道:“小夜,等我三年。”

三年后,事态当会平息,他就会回来——如果那时他还活着。

小夜轻轻地道:“我会一直等下去。”

李应玄无言地看着她娇柔又坚决的脸,觉得自己一阵阵的心酸,而同时又有着温热的暖流缓缓注入心中。小夜不会改变她自己。为了小夜这一句话,他绝不能不回来。

笛声越来越嘹亮,那吹笛人的船从他们坐着的老樟树前的江面驶过,笛声随着船远去。小夜在李应玄的怀抱中昏昏欲睡。她太激动也太疲倦了。她竭力不让自己睡着。她要好好珍惜这一个夜晚。可是她还是在那温暖的气息中沉睡了,嘴角兀自含着笑意。她从来没有这样满足而幸福地入睡。

李应玄停住推拿的手。是他加了一点儿暗劲,让小夜入睡的。否则,面对着小夜满溢幸福光亮的脸,他不知道自己可有足够的决心离她而去。

小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床上的。清晨时,急骤的马蹄声惊醒了她。她来不及起身,马蹄声已然远去。李应玄有意走得匆匆。相见争如不见。他不敢放任自己面对小夜。

小夜握紧了拳。她会一直等下去的。因为技艺出众,而被父母留在家中、老大不嫁的绣女不止一个。她知道只要自己提出来,父母会答应的。她要在这个小院中等着那熟悉的马蹄声再次响起。

只是,不是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那些太美好的愿望尤其如此。

那年初夏,奉旨挑选秀女的内侍,到池州后,指名要小夜。她的那幅晨露牡丹被那池州籍的京官当作礼物送入宫中,给谢太后祝寿。太后随口说了句“这幅牡丹倒还有些意思”,虽然荒淫但对太后一向奉养周到的度宗皇帝,便嘱咐内侍记下了这句话,准备选个时机尽尽孝心。

那一句话让小夜所有的期盼都成幻梦空花。

她欲哭无泪。这是冥冥之中上天对她的惩罚吗?她不该接近上天的宠儿,更无权拥有李应玄的承诺。她是那样卑微,却妄想闯入一个不属于她的神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