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龙回到池州时,正当清明时节,暮色苍茫,细雨纷纷。
当年襄阳失陷之后,蒙古大军沿长江顺流而下,贾似道迫于无奈,率十三万水师迎战,双方相遇于池州下游丁家洲,池州驻军与壮丁尽被征发。丁家洲一战,十三万宋军水师一触即溃,死伤无数,连带池州驻军与壮丁也大半丧生。
所以多年未归的李应龙,首先感到陌生的便是池州城郊增添的无数坟茔。
池州城的城墙在当年的攻城战中毁坏殆尽,蒙古人长于马上作战,最忌城墙阻挡,是以一直没有修复。这倒方便了李应龙,等到天黑之后,顺利地越墙而入,沿着熟悉的街道,奔向李府。
但是在望见李府的楼顶时,他却犹豫了一下,随即转向了小夜家的那条小巷。
小巷中夜色沉沉,他循着海棠花开的淡淡清香,找到了旧时的小院。
李应龙本想跃下院墙寻找小夜,心中忽然一阵紧张,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悄然退出,径直奔向自己的家。他想还是先向府中仆妇打听一下小夜现在的情形比较稳妥一些。
李家的男丁大多已在战乱中丧生,或者是漂泊未归,李应龙在府中悄悄地查看了一遍,竟只见到一个打更的老家人,别无男子。夜色已深,三位婶娘与两位伯母却仍然带着家中女眷与仆妇在做针线。
他没有惊动其他人,径直去找母亲。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母亲已搬到了李应玄和他在家时住的后园小楼。他找遍了府中才找到,以至于以为母亲已去世而心中惊惶。
小楼下的正房已改成佛堂,供了白衣观音像,李母正在佛前诵经。
李应龙悄然而入,从后面伸出手来,轻轻拿走了木鱼,闭目诵经的李母一下敲空,惊醒过来,睁开眼见到李应龙,不敢置信,呆了许久才抱着他的头含泪带笑地道:“当真是十一郎啊,我还当是老眼昏花看错人了。”
左厢房内一个年轻女子一边揭开帘子出来一边说道:“三太太,床已铺好了,你该睡了。”
待到她抬起头来,李应龙吓了一跳:“小夜?”
几年不见,小夜似乎长高了一些,神情间也不再是他记忆中那个温顺羞怯、动辄低头不语的少女。她虽然因李应龙的出现而十分意外,却仍是镇静自如,先去将大门关紧,才回过身来说道:“十一郎,三太太念了你好久了。”
她说话的口吻,好像是李家人一样。
李应龙看看母亲,李母道:“小夜,你先到楼上去为十一郎准备铺盖,我同十一郎说说话。”
小夜答应一声,上楼去了。
李应龙在母亲对面坐下来,疑惑地看着母亲。
李母叹息道:“去年初有人将小夜送回来,说是没有运往大都的宫女都发送回原籍了。小夜家里已经没有人了,所以她情愿投身到我们家中服侍我。依我看呐,当初池州人说的笑话只怕是真的,这孩子绣的六郎的画像,就像真人一样,不是有心人,怎么绣得出来。所以我没拿她当丫头看。她在楼上为六郎设了一个灵位,每天上香上祭,倒比我还经心。”
李应龙心中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他一直不知如何向小夜说出李应玄的死讯。
李母絮絮叨叨地问他这几年的情形,直到小夜来请李应龙上楼安歇,李母才不舍地放开他的手,说道:“好不容易回来一趟,可要多住几日,缺什么尽管和小夜说。”
小夜先让李应龙换下沾着湿泥的靴子,才引着他上楼,楼上正房中供着李应玄的灵位,灵位后挂着他的绣像,灵前香炉中燃着一枝香。
李应龙先给六哥上香。仔细看那绣像,果然宛若生人。
小夜站在一旁,带着微笑望着绣像,说道:“这是我回来之后绣的。每个人都说很像六郎。”
李应龙心中生出奇异的感觉。小夜以前从来不会以这样的口气谈起李应玄。她从前总是像仰视神祗一样仰视李应玄,绝不会有这样平等相待的、亲昵自然的口吻。
她的目光中已不再有那时的执着与炽热,却揉合着一种带着淡淡怜惜的爱恋。
李应龙大感意外,过了一会才道:“的确很像六哥。”
小夜出神地道:“我在宫中时也绣过一幅,可是和这幅一比,就只有形似而无神似了。唉,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懂得六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才能绣出真正的他来。”她随即抬起眼说道:“请十一郎先安歇吧,枕边有干净衣服,是你原来在家时穿的。”
说话间他们听到了城北蒙古驻军出发时的号角声,在寂静的暗夜中份外令人惊心。李应龙神色一紧,正待出去看看,窗外传来鸟儿轻啄的声音。
小夜打开窗,一只鸽子飞了进来,落在小夜手上。小夜取下鸽子爪上绑着的小竹筒,一扬手,那鸽子又展翅飞走了。
小夜关上窗,从小竹筒中倒出一卷薄薄的纸,在烛光下展开,看过之后便在烛火上点燃烧掉了,向李应龙微笑道:“不碍事,蒙古驻军出发去丁家洲方向追捕越狱的一群犯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