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应龙心中那怪异的感觉更甚,眼前的小夜,似乎已变成了另一个人,说话行事,令他感到说不出的熟悉。他不由得道:“小夜,你怎么会是这样?你一点也不像六哥同我说的样子。”
小夜轻轻一笑:“六郎如果回来,他一定认不出我了,是不是?”
李应龙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转过话题道:“你竟然会养信鸽来监视蒙古驻军,还有——”
怪异之处,实在太多。
小夜望着绣像,说道:“养信鸽其实是六郎教我的。”她回过头看着李应龙错愕的脸,又是一笑,说道:“三太太每天都会同我说六郎在家时的情形。其他几位太太,还有府中的仆妇也都爱同我说这些事情。每次出去,遇到的池州人都会同我聊一聊六郎和你们在的时候如何如何。还有六郎的朋友,经过时也会特意绕路到池州来祭一祭六郎。所以,我知道很多六郎的事。我养信鸽,是因为有一次六郎的一个朋友来时被蒙古人发现了,围住了李府要搜捕他。虽然那一次侥幸躲了过去,我心裏还是一直害怕的,所以从那以后就学着六郎养了信鸽。有了信鸽,蒙古人一出动,我们就知道了,自然不会让来府中的客人再受累。”
李应龙当然知道小夜做的一定不止这些,她是如何在蒙古军营外安排昼夜监视的人手的?又是如何不让蒙古人注意到这些信鸽的?可是小夜只轻描淡写的说了这么几句。
小夜将厚重的窗帘一一放下,说道:“时辰不早了,十一郎还是先安歇吧。”
看着小夜慢慢下楼,李应龙忽然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小夜如今的说话行事感到如此熟悉。李应玄一向也就是这样说话行事的。
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他可以信赖小夜,就像信赖六哥一样。
那一夜是他几年来睡得最安适的一夜。
第二天天已放晴。他是被满城的鸽哨声吵醒的。从窗帘后向楼外窥视,一碧如洗的天空中,无数鸽群正在盘旋飞舞。
他会心地一笑,知道了小夜是如何隐藏她精心伺养的信鸽。还有什么办法比将信鸽隐藏在鸽群中更安全呢。想必整个池州城都知道小夜的用意,都在心照不宣地配合着她的安排。他记得以前池州城并没有这么多鸽子的。究竟有多少人家为了小夜而养了鸽子呢?
几位伯母婶娘已得到消息,悄悄聚集到小楼下,李应龙一下楼,便被她们围住了,吁寒问暖,嚷成一片。
李应龙注意到小夜不在。他忍不住低声问母亲。李母道:“小夜在她家院里收留了一群孤儿,每天都要去照看几个时辰,下午才会回来。”
一旁的大伯母叹了口气,说道:“说起来这一年来还多亏了小夜。”
最是心直口快的五婶娘抢过话头说道:“十一郎啊,你几年没回来,还真不知道家里的情形。城外的田地都被征收了,城里的店铺也只剩下一家茶叶店,一年所得还不够家里三个月开销。老太太的丧事又将桃花巷的老宅顶了出去。所以有一段时间全凭着变卖东西过活,连七小姐的嫁妆都快保不住了。小夜这丫头,别看不声不响,心思儿倒多,来府里后,就将宫里带出来的几件宫样首饰作价顶了一间小丝绣店,选了二十个池州姑娘,按她说的宫中式样绣些时新花样儿,叫府里老成可靠的家人租船运往杭州,那边说是有六郎的一个朋友接手送到海船上去,带往南洋或是高丽售卖,再收了南洋和高丽货物带回杭州售卖,前天杭州来信说这一趟一来一回,获利何止百倍。在池州买的寻常花样儿,运往江北,也有十倍之利。到底是在宫中呆过的人,说话行事,看着就不同一般。我昨天还在说,要收她做义女呢。”
大伯母笑道:“女儿终须要出嫁,哪能留得久远。”
五婶娘一拍掌道:“是啊,所以我想来想来去,要长久留她在我们李家,只有一个法子。可巧,十一郎不是回来了吗?”
李应龙只一怔便明白过来,脸上立时通红,坐也不是,走也不是。李母笑吟吟地看着他,李应龙更是尴尬,只得站起身来道:“五婶娘这是说哪里话,我对小夜,就像对六哥一样,这怎么行。”
话一说出来,他便觉得不妥,在伯母婶娘们看来,小夜怎么会和李应玄一样?然而他心中的确有这样的感觉。小夜的身上,有着李应玄的影子,甚至也有他只见过一次却印象深刻的江才人的影子;她已不再是他从前所记得的那个羞怯的少女。小夜看他的目光,也不再是从前那种想在他身上追寻李应玄的身影的目光,而是像李应玄看他时一样温和、关切但从容淡定。
她仿佛是代替李应玄在这世间活下去,担负起李应玄生前未能对家人尽的责任。
李应玄的那些朋友,是不是也有这样的感觉,所以才尽力帮助她担负起这份责任?
当天夜里,李应龙便悄然离开了池州。
临走之前,李母泪眼婆娑,紧拉着他的手不放,倒是小夜催着他尽快离开,说道:“再晚一会,也许要下雨了,湿泥地上容易留下脚印。”
李应龙讶异地道:“小夜,你居然还学会了观天象?”
小夜轻轻摇一摇头:“不是这么一回事。每到阴雨将来时,我的颈骨都会酸痛。”
那是当初杨之慎击昏她时劈伤的地方。她一直没有机会好好治疗。
那个月明如水的春夜,李应玄曾经拥抱着她坐在江边的大樟树上,为她轻轻地揉去颈骨中的淤血。
那时她曾想,为了这一夜的幸福美满,她甘愿忍耐、等待整整一生。
李应龙看着小夜眼中慢慢涌起的泪光。然而她的嘴角依然带着淡淡的微笑。
他低下头,拉开母亲的手,转身出门,没入了黑暗中。
春夜轻柔的煦暖的微风拂过他的脸,他飞掠过长街短巷,越过残破的城墙,好几次他都想再看一看那小楼中的灯光,可是胸中满胀的酸楚令他无法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