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栎道:“叔冽,你可知如今胡人兵锋之所及?”
王廉不能对答,嬴栎便道:“冒顿夺回了河南之地,胡人牧马燕代。中原诸侯,何人可以一战?”
嬴栎续道:“眼下正是中原破碎,时局纷乱之际。除却胡人,更有汹汹之徒与之联结。若有一日外寇来袭。凭我一人之力,实难敌也。”
嬴栎言罢,不禁嗟叹。他望着远方灰蒙蒙的大地,指着那一片没荒草埋没的道路,言道:“秦国的直道,已经荒弃太久了。不知何时再有健儿驰骋?”
左右心下戚戚,王廉理解到嬴栎的一番苦心。汉军虽然收复了上郡的重镇,但损失也极其惨重。
现下,汉国没有足够的骑兵,能够支援嬴栎进行大规模的奔袭灭国之战。
嬴栎又非汉军嫡系,更无法亲自领导重兵。嬴栎能做的,唯有固守城池,整军备战,应对他日来犯之敌。
部下们感慨一番,向嬴栎赔罪。都尉道:“中原诸侯离心离德,一盘散沙,终究不是凶贼的对手。诸位既然随本尉驻守于此,务必要以国事为重!”
众将齐声道:“谨遵都尉之令!”
就在此时,一位斥候来到山口,向嬴栎报令。将士们一听,得知蒯彻的人马已经攻下阳周,击败了敌军。
王廉等人振奋不已。旋即与嬴栎一道,进发阳周。
蒯彻在城外迎接嬴栎。然而他见到嬴栎的队伍如今寥寥无几,不由叹息万分。
就在北地军进入城池之时,嬴栎的坐骑忽然被一群百姓所拦住。将士们待要上去护卫,嬴栎却早已下了战马,示意左右切勿出手。
只见人群之中步出数位衣衫褴褛的老者,箪食壶浆,恭敬地跪奉在嬴栎面前。
都尉急忙扶起老人,言道:“几位快快请起!嬴栎受之有愧!”
老人们见到披着玄甲、一身秦国将军装束打扮的嬴栎,不禁老泪纵横。
一位父老泣道:“阳周残破,黔首困苦。今日复见大秦之师,死之无怨矣!”
嬴栎泪泛双眼,他握住老人的双手,言道:“老人家!逐了匈奴,上郡的百姓就有安生的日子了!栎阳子弟,绝不辱没先帝之名!”
北地军的勇士们,昂起头颅,扛起长戟,在阳周父老的拥簇下,缓缓进入县城.....
就在阳周之战结束后的第三日,塞外忽然飘来一阵寒雨。天地苍茫,淅淅沥沥的冻雨催起阵阵寒雾,笼罩在县城之中。
阳周城与关中诸县比起,不过是一座小小县城。
今日,在城内一处狭小的旧街之中,有一位粗布黑衣的后生,驻足在一座草屋之前。
后生搓了搓冻僵的双手,轻轻叩响了草屋的柴门。
须臾,从里面走出一位枯瘦的中年汉子。他见了后生,忽然一惊,急忙施礼道:“都尉!”
嬴栎施礼道:“先生可是姓庞?”
中年汉子点点头道:“草民庞固,见过嬴都尉。”
庞固请嬴栎入内。嬴栎见这草屋之内堆满了雕刻山石的器具,在东北角的一尊木案上,正端端放着斧子锤凿。
嬴栎咥了一碗庞家的苦草汤,暖暖身子。开口道:“在下听闻先生乃是阳周的石匠,今日前来,还请先生为在下凿一石刻。”
庞固拱手,心想到了如今的年头,竟还有人记得自己?
嬴栎见他不应,便道:“先生当年曾是督责泰山刻石的匠人。后来从军,又为蒙恬将军修筑营垒,掌营中之工事。在下只有这小小请求,还恳请先生答应。”
庞固见嬴栎知道自己的底细,便道:“都尉想要凿刻何物?”
嬴栎道:“镇护冤魂的烛石。”
“烛石?”庞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斧凿刀刻三十多年,第一次见到有人会请自己凿刻烛石。
烛石者,烛龙也。华夏族的传说之中,烛龙是人面龙身的神兽,口中衔烛,照耀着幽黯的极北天空。
庞固道:“烛石用于是祭奠死者的青石,都尉要小人凿刻此物,可是为了在阳周之战中死去的将士们渡魂?”
嬴栎点点头:“随我从栎阳出征的将士......十之去八。昔日出征时,我曾答应他们的母亲与妻子,一定回带他们回乡.......”嬴栎悲伤地说道:“战死沙场的同袍,我终究不能把他们带回家乡,唯有在战场之地,为他们树立一块刻石,指引他们返回故乡的道路......”
庞固听了嬴栎的这番肺腑之言,不由地对都尉心生敬意。他抱拳道:“都尉能有这份心意,当是我同袍之辛。”
嬴栎见他答应,便从怀中取出一袋半钱道:“先生既然答应,何不随在下前往阳周县府?”
庞固看了看眼前的钱袋,将钱财推回给嬴栎道:“庞某为同袍出力,不受钱财。”
嬴栎知道自己失礼,起身道:“先生请便。”
庞固转身收了石工用具,和嬴栎一同出了草屋。
庞固跟着嬴栎,天边的冻雨打湿了两人的蓑衣。当他走出旧街之时,却看见一位少年牵着辆马车躲在树下。
少年见到嬴栎,便上前道:“栎大哥,这位可就是庞石匠?”
嬴栎和庞固道:“先生,这位是在下的结拜兄弟,亦是都尉府之中的副将。王廉王叔冽。”
庞固道:“在下见过王副将。”
两人寒暄数句,伏在树下的老马便拉着木车往县府而去。
到了县府,嬴栎将庞固引进议事堂。庞固见到堂心之中正安安稳稳地放置一块青石。
庞固上前轻轻抚过石面,一阵寒意顿时从掌心之中传来。
嬴栎站在他身后,问道:“先生对此石可是满意?”
“满意!此石坚固明滑,是用于凿刻的上上之物。”
嬴栎道:“那么,还请先生为同袍们刻下此字。”
只见嬴栎袖出一简,庞固接之所阅,却是一首古老的秦国诗歌,《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庞固恭恭敬敬地将书简放在青石边上,回头和嬴栎拜道:“都尉,在下尚需一宿之时,方能将烛石刻成。待到明日平旦,便将石刻献上。”
嬴栎道:“不知先生可需要帮手?”
庞固摇头,只道:“还请都尉将此堂室拨于草民使用。杂人帮手,皆无所需。”
嬴栎道:“然也,一切由先生处置。”
说罢,嬴栎便与王廉推出中堂。两人刚走到门外,便听到一阵清脆的敲击之声。王廉问道:“大哥,这汉子如此黑瘦弱不禁风的模样,担当得起刻石的重任么?”
嬴栎命两位武士守好中堂,这才和王廉说道:“叔冽,庞固是丞相李斯的徒弟。其刻石之技艺可谓巧夺天工。当年先帝巡游天下,曾在泰山立下石刻。那一座石刻,便是由庞固雕琢,李斯手书的。”
王廉似懂非懂,他道:“看来人不可貌相......”
嬴栎道:“叔冽,庞固并非上郡阳周人。他和你我一样,都是来自关中。之所以来此,是当年随蒙恬将军从征之故。”(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