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垓下之战......”当韩信提到这一战,嬴栎忽然想起两人来。
只听嬴栎问道:“传闻之中,陛下先前正在寻找武涉,蒯彻二人。兄长可知此事?”
韩信点点头:“武涉已经来到了洛阳......至于蒯彻,此人云游四方,已不知去向。”
嬴栎想了想,言道:“陛下寻此二人,就是为了当日齐楚谋士游说兄长一事。”
韩信苦笑一阵,说道:“这又是什么大事?当日武涉让我背汉投楚,我拒之;蒯彻献计三分天下,聚兵自守,我绝之。如今,就算亲自面见陛下,汉室也绝不会放下对我的猜忌。”
韩信起身走到兵阑之前,看着眼前的宝剑。他右手伸到前方,却又停了下来。
韩信问道:“子正,你说.......这汉家的天下,还需要我韩信么?”
嬴栎无法回答,无姜却说道:“韩大哥,假如天下争端再起。你会愿意为汉室效力么?”
韩信觉得无姜话中有话,遂问道:“此话怎讲?”
无姜微笑道:“这就要看韩大哥的真心了。”
韩信终于伸手按住了剑柄。他道:“当年投奔陛下之时,我不曾想到日后会出将入相,甚至进封为王。当年蒯彻让我行左右天下之事,被我所回拒。但是......”
无姜说道:“韩大哥,你为汉室立下不世之功。朝中的态度,便是陛下的态度。”
韩信摇头道:“我身处雒阳,每日如履薄冰。真的要做到像陶朱公那般,古往今来,又有几人。”
他看着两人,说道:“两位如今归隐江湖,不问世事。若是当时我也能挂印而去,又怎会困于今日之局。”
嬴栎道:“兄长,在下是前朝的旧人。纵然汉室待我优厚,也无法在朝中为官。兄长为汉国重臣,彼时曾外封为王,又岂能一走了之?”
“前朝的旧人么......”
韩信若有所思,只听无姜说道:“当今圣上,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嬴栎道:“当今汉帝刚毅果决,以布衣之姿剑取天下。以我看来,也是顺势天命而为之。”
韩信道:“子正,在临淄时,你曾言不愿天下百姓再受战火之苦,而放弃复国。如今我再问你,你心中可还存有半分念想?”
嬴栎听罢,言曰:“故国虽去,秦政犹在。由此足矣。”
韩信听罢,感慨道:“咸阳君国士之风,愚兄不及你也!”
淮阴侯此时高举酒爵,两人频频对饮,豪兴勃发。侯府之中难得有贵客拜访,淮阴侯与嬴栎推心置腹纵论古今,一时间,青铜兽樽之中山川皆被吞吐,尽收四海气象。纵然是千古遗事,也自是斟酌而去。
这一席,从未时摆起,一直到戊时方才散去。
翌日,韩信上过早朝,便又匆匆返回府邸。他不愿与朝臣多作交道,在囚禁于雒阳期间,韩信正撰写着未有编完的兵书。
嬴栎夫妇来此,韩信正有与之谈论兵道的打算。淮阴侯遂邀请二人,前往书室叙话。
韩信的书室,处于侯府内院的一座楼阁之中。平日若无韩信准许,外人皆不得入内。
此时,无姜翻阅着书室之中的竹简帛书,但有所见,都是一篇篇练兵行军之法。无姜不懂兵事,但见书简之记文,词措严谨,篇目有序,颇有大将之风。
嬴栎在旁言道:“兄长彼时曾与留侯共纂兵法,愚弟敢问,兵书进展如何?”
韩信指着周围的竹简说道:“与留侯所编兵书,皆在此处了。”韩信落座,随手拿起一卷竹简说道:“先前,吾与留侯整理历代兵家遗篇,凡百二十八家。其中繁复赘言之篇甚多,尚需定著。”
无姜赞叹道:“昔日孔子修《诗》、《书》,定《礼》、《乐》,编纂《春秋》,先开儒学兴盛之风。如今淮阴侯整编历代兵家古篇,传书于世,有孔子遗风也。”
韩信叹道:“孙姑娘过誉了。我等武人,岂可与古之圣贤相比?韩信所学,承于兵家。不过是生逢乱世,侥幸建立功业罢了。”
嬴栎在旁默默而听,心下别有一番滋味。韩信如今的言语,透漏着一股看破世事的无奈与悲凉。与昔日相比,已去了不少锐气。
韩信侧身寻了一阵,从竹简堆找出三卷包裹着丝帛的兵法。他将兵法放在案前,说道:“这三卷,是为兄私撰的兵书。分述布阵、练兵、攻战之法。乃是为兄戎马半生之心血。韩信自用兵以来,大小百战,连战皆克,几无败绩。昔日还定三秦,破魏攻赵,降齐灭楚。汉室之江山,大半为韩信所下。西楚既灭,鲁公身死(项羽),为兄纵然有驭兵百万之才,然已无用武之地。今日,为兄就将这《兵法三篇》赠于贤弟。”
说罢,韩信取过一只木匣,将书简置放稳妥,转交给嬴栎。
嬴栎脸上一红,推辞道:“兄长,此书既然是兄长心血。嬴栎又何德何能取之收用?”
韩信道:“子正。当年你为栎阳都尉,率军北击匈奴。破敌灭国,杀伐征战,汝不如愚兄,然论安定天下,守土安民,为兄不如贤弟。我所知,飞廉营的旧秦将校,大半驻守于边关。还望你日后研读此书,将这部兵法流传出去。”
韩信之意,是希望嬴栎能够为他将兵法授予王廉骆甲等戍守塞外的边关大将。以此应对匈奴进犯,守卫大汉的国土与百姓。
嬴栎领会到了韩信的良苦用心,他郑重地接过木椟,心中为之一沉。
韩信道:“今日终究了却我一桩心事。子正,凶乱之时,为兄领兵驰骋,安定天下。兵戈之息之日,便是兵家遁隐之时。这部兵书,该用于国防正道,为百姓所计。”
嬴栎郑重地说道:“兄长之意,在下自当铭刻于心。绝不违背。”
韩信悦之,遂说起今日朝会,他道:“朝会之时,廷议决定了国家税度。陛下下了诏令,以十五而税一。推行全国。”
无姜说道:“天下兵戈既罢,四海之内,当休养生息,重立社稷。”
嬴栎赞同,他道:“汉王约法省禁轻田租,量吏禄,度官用,以赋于民。汉廷轻傜薄赋,与民休息,如今百姓皆有所生,待到他日,海内必有所安。”
韩信自言自语道:“安定汉室......”淮阴侯突然说道:“子正,单借佩剑一用。”
嬴栎双手奉上定秦宝剑。韩信掂了掂此剑,说道:“此剑名为定秦,是也不是?”
“此剑确实唤作定秦剑,昔日由始皇帝赐于栎阳嬴家,为先父所用。”
“定秦剑......定秦......”韩信拔出宝剑,他凝视着锋利森寒的剑刃,沉声道:“四年前,你这柄佩剑,为项籍的泰阿剑所断。”韩信还剑入鞘:“定秦可以重铸,然而......秦国却不能再复。”
嬴栎眉目一蹙,低首无言。
韩信将剑推回到嬴栎面前,继续问道:“子正,你以为......秦国是因何而灭?”
嬴栎抬起头来,疑惑地看着楚王。
韩信盘膝而坐,神色从容安定。他道:“无他,今日有些感慨,倒也不是有心为难咸阳君。”
嬴栎道:“秦国之灭,乃是因为......先帝的......疾政......”
“疾政......?”韩信笑道:“朝廷里的儒生,都说始皇帝暴虐无道,滥用民力,对天下用以暴政,倒是惟有咸阳君独言疾政。”
嬴栎道:“暴政之说,是相对于关东士民而言。然臣下身为关中旧人,幸得君王赏识,跻身庙堂,故得以体会先帝之志。”
“嬴政鞭挞宇内,拦四海之山川。此等作为,古今少有。区区儒生谬论于庙堂之上,争舌于山野之间,岂能与天子并论之?”韩信轻轻敲着剑鞘,
他嘲讽道:“昔日汉王听信儒生愚见,固守函谷,险些招至覆灭之灾。若非留侯出手相助,刘氏焉有如今之天下。”
嬴栎道:“楚王,他人之见,不足以论之。在下于咸阳时,曾助君王理京畿内史之政。朝中诸多政策,尚有涉及。”
“唔?愚兄愿听贤弟之高见”韩信饶有兴趣地看着嬴栎。
嬴栎谦虚而言:“不敢。在下之知,皆为皮毛.......”
只听嬴栎逐字言之:“先帝征发百万,奋击关东,并韩,破赵,拔魏,灭楚,下燕,吞齐。骖駟所发,六国寂灭,不过十载。关东之势,兼并征伐,已有两百多年。六国虽毕,民心未齐。及先帝用李斯之策,立郡县,书同文车同轨,大秦法度,漓然发于四海。诸郡不受,六国相阻。齐地重礼法,三晋逆法度,燕北之地周之遗政......”
韩信见嬴栎欲言又止,便道:“楚地遗民,怨秦已久。怀王囚丧,荆人悲怜;王翦灭楚,杀伐甚重。荆楚反秦之势,尤盛于六国。陈吴起事于陈,张大楚国。嬴秦社稷终亡于楚人之手矣。”
嬴栎道:“大秦法度,承于商君变法。孝公以商君为相,治秦定法,富国强兵,兵革强大,诸侯畏惧。然深刻寡恩,法度严峻。秦人虽服,关东视若仇雠。后有诸班之策,推之过急。疾政至之,是以强服之耳。”
“咸阳君,汉有廷议,以宽刑制,教无为而驭民。咸阳君以为如何?”
嬴栎沉吟许久,回曰:“汉王宽仁待民,朝廷驭民有术,无为而治,此天下复兴生息之策。秦自二世立朝,赵高相国,未尝有此良政。二世修宫殿,筑陵墓,征四方百姓之骊山,赋敛无度,天下汹汹,民怨沸腾,此为故秦失国之因。”
“子正,始皇帝推峻法疾政,二世滥用民力,挥霍无度,确为嬴秦之倾覆。然天下之间,不止有秦,更有六国。六国之下,尚有田荣,赵歇、项梁之流。惠文王时,张仪见秦王曰‘削柱掘根,无与祸临,祸乃不存。’嬴政破关东于鼓掌之间,不能除绝后患,致使六国发难于野。嬴政在,诸侯不得立;二世失政于庙堂,待陈吴一呼,天下百应。此为张耳、赵歇、魏豹者从反也。”
韩信继续道:“秦有强兵之利,关山之险。七国之中,变法又最为彻底。国富民强,法度吏治,皆有章轨。然强如秦者,三世而亡,盖因未博仁德于海内,未施善政于百姓。此为秦政之失也。”
嬴栎叹息了一声,心中思绪难平。他自北地郡从征荥阳之后,一直追随韩信东征西讨。在汉军开辟北方战场的战事之中,先后平定的代魏赵齐等复辟四国。魏赵齐三国的诸侯贵族,也几乎在惨烈的战争之中被悉数杀绝。于嬴栎而言,自秦末至汉初这短短的四五年内,华夏大地上彻彻底底地经受了一番血雨涤荡。昔日诸侯国的后人几乎尽数诛绝,存活下来的将领君侯,也不再是六国的后人,多是军功大将。而当年维持在华夏数百年的战国七雄之格局,也由大汉皇帝刘邦重新再造。关东诸侯复辟的野心终究没有实现。
嬴栎收敛心绪,又言道:“四海之内皆为汉土。当今天子刚毅英武,仁厚爱民,百姓附之。嬴栎秉先君之志,至今不忘。然......汉立社稷于雒阳......我已再无复兴之心。只盼刘氏天子能与百姓同利,使四海安宁。”
韩信听罢,与他二人缓缓走出书室。他眺望着雒阳皇宫的钟室,又道:“子正,七国的诸侯......都已不在了。从今往后,天下......只有汉国,没有诸侯。英布、彭越之徒,早晚也会为刘氏所逐,所谓韩卢奔,而蹇兔逐......”韩信听到远处厚重的钟声,谓然一叹。
嬴栎与无姜又在雒阳盘桓了几日。为避免自己的身份让朝廷起疑。嬴栎不愿长留雒阳使韩信再受猜疑。两人遂在第四日辰时雒阳开市之际,返回关中。
韩信见无法留下嬴栎,便命老仆准备了车马与盘缠,送二人出城。
今日云销雨霁,天色明朗。韩信带着老仆为嬴栎、无姜践行。
车马已在洛阳城外十里处的乡亭等候。三人对饮一觞,望着洛阳城外广阔的平野,不禁感慨万千。
韩信怅惘道:“子正,今日一别,不知何日再能相见。”
“这几日承蒙兄长照料,与君相别,终有再会之机。”
嬴栎抱拳相言。
韩信点点头,向无姜贺道:“无姜姑娘,但愿你与子正白头偕老,永结秦晋之好。”
无姜盈盈一拜:“承兄长之言,无姜不忘。”
此时,嬴栎从腰畔解下定秦剑,与无姜双双半跪在淮阴侯面前。韩信惊诧,便欲扶起两人。嬴栎不受,拜道:“兄长于嬴栎有知遇之恩。今日,栎以定秦相赠,回报兄长大恩!”
韩信先是一愣,继而心下涌起阵阵波澜。他站在二人面前,看着嬴栎高举在自己面前的定秦剑道:“受咸阳君赠剑,韩信足慰平生矣!”淮阴侯双手接过宝剑,他手中紧紧握住定秦那早已斑驳粗糙的剑鞘,一时悲欣交集。从此,那柄定秦剑便一直陪伴着韩信,从雒阳直到长安,一直再到长乐宫的钟室.......
嬴栎与无姜复拜,只听嬴栎朗声道:“雒阳之会,与君侯良晤。愿他日以黔首之身,与兄长把盏言欢!淮阴侯,后会有期!”
说罢,嬴栎携着无姜之手,向着乡亭方向,飘然远去......(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