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2 / 2)

六宫无妃 华楹 3135 字 1个月前

林琅伸指在她额头上一点:“我听见你语惊四座了,特意出来帮你找东西的。”

冯妙一路在碎石小道上走,专门挑深色的砖面落脚。林琅走在她身后,竟然看得有些出神。她自己就是个美人,却带着一股柔弱病态。冯妙那种无意流露的娇俏天真,让她隐隐羡慕。

“琅姐姐,”冯妙伸手在她眼前晃晃,“你的身体好些了没有?那一鞭子,可让我担心坏了,都是因为我……”

林琅摇头:“又不是你的错,已经没事了,就是左手仍然拿不动东西,所以皇上今天没让我跟进去伺候。皇上也真是的,不过是伤了胳膊,站一站有什么要紧。”她语气平和自然,不像在说皇上,倒有几分像在说自己锺爱的弟弟。

空气里隐约飘来药香,冯妙不由自主想起那枚微酸的毒药,十天之约刚过去了三天。她心裏忐忑不安,却半点也不敢在太皇太后和冯清面前表现出来。

“那个……琅姐姐,”冯妙小心地开口,“这宫里有没有什么地方,是平常不准人去的?有没有什么……奇怪的人?我好提早躲开。”她想着那间奇怪的宫室,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少年,大白天涌起一股寒意。

“那可多了,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秘密。”林琅淡淡地笑,“这种事,躲可没有用,脸上装作不知道,心裏却要明镜似的清楚。你在太皇太后身边,还怕学不会这个?”

“我不想学,”冯妙踢开一颗小石子,“我原本就是来陪衬人家的,只求太皇太后早点放我回家去,就是大恩典了。”

林琅适可而止地一笑,两人都不再多说话。她深知后宫的生存法则,寥寥数面可能成朋友,话说得太多,说不定反倒成了死对头。

侍药间的小宫女认得林琅,连带着对冯妙也很客气,按照她的指点,爬上爬下、翻箱倒柜地凑齐了一套小药盏,乍一看跟茶盏很像。又找了个带嘴儿的小壶,烧了一罐热水。

拓跋皇室中间,还不流行喝茶,侍药间里只有贡菊、正山小种和几种去火的绿茶,为了做药用。冯妙要了一两明前嫩芽:“热水一路端过去,也就变温了,只能冲泡嫩芽了。”

等水烧开的时候,林琅随手用草茎扎了一个小巧古朴的香囊,放进一小撮茶叶,递给冯妙:“草香混着茶香,清心明目,给你戴着玩吧。”

冯妙接了,在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一圈:“琅姐姐,我没有东西可以回赠你,要不,我给你扎只小狗吧。”她挑了一些较长的草茎,三下两下,竟然真的扎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来,放进林琅手里。

林琅叫两个小宫女帮冯妙捧着器具、热水,自己抚着额说头晕,不陪她过去了。眼看着冯妙一走远,她就抄了一条隐秘近路,往知学里方向赶去。

远闻阁内,拓跋宏看见帘外肃立的宫女,又变得一个不少,便不动声色地起身,去更衣小憩。

红顶小亭,是专门辟给皇族休息的。拓跋宏一入内,等候在裏面的女子就膝行上前,替他打散头发,轻轻揉捏后脑。

多少年了,只有在这一个人面前,拓跋宏才能真正放松。他像拉紧的弓弦一样,不敢松弛片刻,只因那片刻大意,就可能让他万劫不复。

“皇上,染了风寒是真的,香茅草的记号也留在她身上了,”林琅柔弱的嗓音低语,“是个挺有意思的小丫头,皇上怎么对她忽然上心了?”

拓跋宏随意岔开了话题:“你都说了,不过是个小丫头而已,更何况,她还姓冯,平白无故,不要多想。”

林琅轻轻叹气:“皇上今年十五岁了,太皇太后在这个时候带两位小姐进宫,不就是为了让皇上多想的吗……”

“林琅,如果不是你,朕五岁那年就冻死了,”拓跋宏的手掌,覆盖在她的手上,“无论谁入主中宫,朕都不会委屈了你。”

远闻阁内,冯妙正把茶汤一盏盏送上。她按古法浸泡,水温、时间甚至手势,都毫无错处,连荥阳郑家子弟,也无从挑剔。

拓跋宏刚一返回座上,就看见纤细润白的手腕,托着一盏青翠透亮的绿茶,捧到他面前。茶香扑鼻,拓跋宏抬起右手,就要接过来。

“皇上,茶盏浅、茶汤烫手,请皇上用双手拿着吧。”冯妙感激林琅的连番帮助,连带着对这少年天子,也并无恶意。

话一出口,远闻阁内忽然陷入诡异的寂静,似乎所有人都惊诧地看着她。冯妙一头雾水,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

“冯妙,你怎么能这样?”冯清站起来,“父亲是怎么教导我们的,你都忘了?为人臣子,不能随意提及尊者、长者的难言之处。皇上的左手有旧伤,行动不便,你此时故意提及,是什么意思?”

冯妙低头,睫毛微微颤抖,冯熙的确教导过她们“为尊者讳”的道理,不能对尊长的短处妄加评论。可父亲从来没说过,皇上的左手不能动呀,没有任何人对她说过,她又如何能知道?

此时回想,自从早上进门,拓跋宏的左手,的确一直垂落在身侧。她只当那是他自矜身份的表现,根本没往另外一种可能性上想。被冯清模棱两可的话一说,再加上她那痛心疾首的语气,俨然变成了她在故意揭皇上的短处,让他难堪。

冯妙缓缓抬头,触到拓跋宏深邃却平静的双眸,这样一个相貌气度都如此不凡的少年,他的一只左手,竟然废了。

心裏一根琴弦,被人悄悄拨动。那感觉,就像小时候第一次看见上好的青瓷,却偏偏在瓶口处发现了一道裂纹。无限惋惜,可是惋惜却于事无补。

“皇上,自古贤君垂拱而治,您无须举起左手,自有贤臣替您双手奉茶。”冯妙双手托着茶盏,高举过头顶,再次送到拓跋宏面前。

她把视线落在拓跋宏的玉锦腰带上,既不会冒犯天颜,也不过分谄媚逢迎。

拓跋宏盯着清亮的茶汤,目光却越过那双如雪的皓腕,落在她微弯的双眼上。那种眼神,他从没见过,既不是怜悯,也不是畏惧,只是单纯地理解他的缺憾,以及这缺憾也不能撼动分毫的——帝王雄心。

猜不透皇帝的心意,谁也不敢胡乱开口。尴尬气氛中,始平王拓跋勰单膝跪地,从冯妙手里接过茶盏:“臣弟愿做皇兄的左膀右臂!”

拓跋勰原本就生得气宇轩昂,在同辈王侯中最有威信。他这么一跪,其他人也纷纷跟着跪下。

拓跋宏嘴角微微上扬,和煦地一笑,就着拓跋勰手里的茶盏,尝了一口茶。然后握住拓跋勰的手,拉着他站到自己身侧:“大魏有你们这些贤臣同心协力,朕,自然可以垂拱而治。”

远闻阁内,称颂声震耳欲聋。冯妙仍旧跪在原地,其他人却好像不约而同地把她忘了。

太皇太后平日潜心礼佛,过了午时就不怎么用膳了。可这天从知学里回到奉仪殿,已经到了掌灯的时间。太皇太后似乎心情不错,传了一碗清粥、四样小菜,还赏了冯清和冯妙也可以在侧殿用膳。

过后撤下碗碟时,冯妙支走了掌膳宫女,凑到崔姑姑身边问:“皇上的左手,是怎么伤的?”

“难怪你不知道,”崔姑姑手上动作不停,低声细语地说,“那时你大约不在平城。皇上小时候,弓马骑射是所有皇子里头最好的。九岁那年,皇家出猎,皇上和当时还没封王的北海王殿下,抢着要给林琅姑娘猎第一只白狐,不知怎么就起了争执。等到侍衞追上去时,就看见殿下的箭扎在皇上左小臂上。御医说,那一箭伤了筋,打那以后,皇上的左手不能用力,皇上也再不能挽弓射箭了。”

“林琅姑娘……”冯妙低声沉吟,她没想到,这件事也跟林琅有关。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为了一个宫女,一国之君被人射伤,可这宫女仍旧在皇帝身边,伤人的皇子也没受什么责罚,甚至日后照旧封王封地,怎么想都透着诡异。

“林琅也是个可怜孩子,白白生了那么一副好模样。”崔姑姑长长地叹了口气,“要是个世家小姐也就罢了,偏偏她生母是皇上和北海王爷的奶娘,几年前去了,生父又整天酗酒赌钱。一个无依无靠的宫女,跟皇上和王爷纠缠不清,以后有的罪受,冤孽啊……”

崔姑姑试一试暖盅里温着的补药,转身进了太皇太后的寝殿。冯妙吹熄了偏殿小饭厅的灯火,照旧去小佛堂抄了佛经,才返回自己和冯清住的东配殿。

刚一进门,就看见自己床榻上的绢丝寝衣,被人用剪刀剪成一条一条,胡乱扔在那里。

东配殿向来没有其他人来,不用想也知道,是冯清在泄愤。虽然不知道哪里又惹了这位大小姐,冯妙却不想跟她争辩,默默收了那堆布条,扔在床角,自己除去外衫,只留下贴身素色小衣,准备将就一晚。

刚爬上床榻,就听见一直蒙头躺着的冯清翻了个身,嘀咕了一句:“天生下贱,跟你那个不知廉耻的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