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拢起头发的手顿了顿,冯妙握着一把锦缎一样的黑发问:“你在说谁?”
“说谁,谁自己心裏清楚。”冯清甩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
这话接下去好没意思,冯妙把头发绾了一圈,垂在耳侧,就要面向内侧躺下。
“谁在皇上跟前装模作样地狐媚勾人,我就说谁!”大约是看冯妙没什么反应,冯清提高音量,又说了一句。
先前听她辱骂自己的生母,冯妙已经觉得火气上涌,博陵长公主欺凌阿娘还不够,连她生的女儿也要如此。从歌姬到侍妾,还不是因为阿娘没有博陵长公主那样显赫的出身?身份血统,难道能由得人自己选择吗?冯妙忽然觉得林琅说得没错,有些事,怎么躲都没用。
她强压住心头不快,低哑着声音说:“比不上博陵长公主家传的教养。”
“你……”冯清被她这句话梗住,猛地翻身坐起来,锦被下头,胸口一起一伏。
冯妙却不看她,揉揉眼睛,解开小衣最上面一粒扣子。冯清咬着唇看着,她心裏清楚,冯妙被额发遮住的那张脸,比她美得多。光是这倚着床头扭开扣子的小动作,还带着几分稚气,就让人移不开眼,要是等到身量长成……
“冯妙,凭你的出身,永远也别幻想入主中宫。”冯清本想尽量显得自信大度,可话里总带着一股酸劲儿,“我劝你,趁早死了心,别想着和我争。”
原来是为了这事,冯妙心中冷笑,她自己千方百计想得到的东西,就想当然以为别人也存着同样的心思。“冯清大小姐,我不和你争,”冯妙慢条斯理地说话,故意停顿了一下,“可自然有别人跟你争,平城又不是只有你一个待嫁的女孩儿。”
“你别太过分!”冯清听见后半句,立刻就火了,赤着脚跳下地来,“做歌姬的娘会勾人,女儿也一样下贱,没有男人就活不下去!”这些话,都是平时博陵长公主背地里说的,冯清倒也未必全懂话里的刻薄意思,只是又嫉又气,就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
“你要说我就说我,别扯到我娘身上去。”冯妙也站起身,迎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她敢做,凭什么不让我说?”冯清眼睛都红了,“我听娘亲说过,你娘带着你进门时,你都两三岁大了,谁知道你是不是爹爹骨肉?还有你那个吃白食的弟弟,说不定也根本不该姓冯!”
“不准你说我阿娘和弟弟。”冯妙也急了,平日里怎么支使她都无所谓,最没有资格这样说话的人就是冯清。如果不是博陵长公主明里暗里使绊子,阿娘的身体怎么会那么差?弟弟怎么会至今连该有的份例银子都没有?
“我说错了吗?”冯清依旧不依不饶,“我的哥哥们都是有爵位的,你弟弟算个什么东西?下作娼妇养的,正经本事没有,狐媚妖道的,天生就会。你怎么不跟你那不要脸的娘学学,也当众袒胸露背跳个舞啊?说不定谁家缺个侍妾,正好把你收了……”
冯妙气得胸口发涩,这哪还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她气冯清,但更气博陵长公主,欺负了人,还要背地里说出这些难听的话来。她悄悄捏紧手指,咬着牙让声音平静下来,嘴角略略上挑:“那好啊,多亏你提点我,下次见皇上的面时,我再好好表现表现。”
“你、你不要脸!”冯清气得直跺脚,想也没想,“啪”一巴掌打在冯妙脸上。
冯妙只觉半边脸上火辣辣地疼,一声不吭把小衣袖口上的束带拉紧。冯清看她沉默,越发嚣张起来:“你们两个来路不正的野种……”
“野种”两个字还含在嘴裏,冯妙冷不防抓住她的手腕一扭,压着她两个人一起往地上倒去。两人身形差不多,原本冯妙占不了什么优势,可冯清穿着宽大的寝衣,躲闪起来不那么方便,只能号啕大叫:“你敢打我?你敢打我!”
“你都这么说了,我不打岂不是让你失望。”冯妙不由分说地把她压住,一只手高高扬起。她只想给冯清个教训,没打算真下重手,万一冯清去跟博陵长公主哭诉,吃亏的还是阿娘和弟弟。
冯清却没看出来,哭叫得越发凶了,眼泪抹得满脸都是,腿上使劲一蹬,冯妙放在床头的小胡凳就被掀翻了,衣裳掉了一地,林琅送她的小香囊也滚落出来。
冯妙一回头看见,想要把香囊拿回来,身子一动,手上的力气就松了。冯清借机一挣,狠推了她一把,抢先扑过去把香囊攥在手里。冯妙慢了一步,两人在地上滚作一团,撞得琉璃灯罩子“啪”一声摔在地上,碎成几片。
“还给我!”
“偏不!”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崔姑姑推门进来,边走边匆匆系着外衫上的束带,看见满室狼藉,眉毛都快拧在一起:“两位小祖宗!这是因为什么事闹起来了?大半夜里,太皇太后在正殿都听见了!”
两人匆匆穿戴整齐,被带到太皇太后面前。太皇太后坐在梨木胡凳上,正用银鈎子拨着小盆景里的石块。她平常本来就睡得浅,这会儿被吵醒了,倒也看不出多少倦色。
“姑母,清儿的膝盖磕红了,还疼呢。”冯清毕竟是在大家族里长大的,这点眼色还会看,一进门就先撒娇服软,想博太皇太后老人家心疼。这一招,想必平日在博陵长公主面前,很有效。
太皇太后叫崔姑姑拿药膏给冯清贴,自己眼皮子都没抬一下:“都说说吧,怎么回事?”
“好端端的,是她先打我,这才惊扰了姑母……”冯清捏着可怜巴巴的嗓音,偷眼看向太皇太后。
“别‘她’‘她’的,那是你姐姐。”太皇太后把银鈎子往土里一戳,声音没多高,却立刻让冯清闭了嘴,不敢再说话。她转向冯妙,凝神看了片刻,才开口:“你也说说。”
冯妙进门后,一直低垂着头,此刻听见太皇太后问话,才双手交叠行了叩首大礼:“回禀太皇太后,奴婢们半夜吵闹,惊扰了太皇太后,罪该万死。其中缘由,细说起来反倒叫人笑话了,奴婢甘愿领受责罚。”
太皇太后好半天没说话,冯妙不敢抬头,却清楚地感受到,那道审视的目光,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后背微微发凉,不知不觉间,已经沁出了一层冷汗。她清楚太皇太后的手腕,面上虽然镇定,心裏却七上八下。
“若是两三岁大的孩子,争吵打闹,惹人怜惜。你们两个都不小了,怎么还做出这种不知轻重的举动?”太皇太后语调平平,“明天开始,午膳之后,你们两个就都到小佛堂里跪着去。好好想想清楚,冯家的女儿,该怎么做事。”
两人不敢多话,叩头谢恩之后,就回了东配殿。
这回冯清倒是学乖了,一句话也不说,解散头发,就躺倒在床上。
冯妙站在她床榻边说:“把刚才拿走的东西还给我。”
冯清并不知道那东西是怎么来的,不过见冯妙当时急急忙忙地去捡,便认为是她心爱的东西,想也没想就夺过来。她躺在床榻上横了冯妙一眼:“我扔了。”
“还给我。”冯妙把手伸到她面前。
“爱信不信,不过是几根破草编的,我刚才扔在路上了,你想要,就自己到外面找去。”冯清作势掀起被角,挑衅似的说,“要不——你来搜,看我身上到底有没有?”
冯妙瞪着她看了半晌,终于忍住了缩回手。她不可能动手搜身,那样就给了冯清借题发挥的缘由,她也不可能当真出去找,她们刚从太皇太后跟前回来,再闹起来,恐怕就不是小佛堂罚跪那么简单的事了。
第二天午膳一过,崔姑姑就引着她们进了小佛堂,临走前好心叮嘱:“两位姑娘,需要什么就叫人通传一声,可千万别再闹起来了。惊扰了佛祖,可就不好了。”
冯清自己先挑了个蒲团跪下,冯妙也不说话,照旧抄写佛经,在香炉里烧了,然后在佛像前叩首祈愿。无非就是阿娘和弟弟都安康罢了,她并不是个贪心的人。
看她做得虔诚,冯清冷哼了一声,也没说话。两人沉默着挨过了子时,才回东配殿去睡了。
冯清到底平日骄纵惯了,才跪了一天,就起早到太皇太后跟前哭诉,说佛堂里又冷又湿,说自己心口疼痛、膝盖酸软。太皇太后问起时,冯妙也替她说了几句好话,不是因为她大度,而是因为,她实在不愿意大半天时间都跟冯清绑在一起。
太皇太后听完两人的话,这才开口:“你是哀家的侄女,哀家自然心疼你,一根头发丝儿的委屈都舍不得叫你受,哀家这裏有些平日皇帝送来的血燕、雪蛤,你拿去叫个稳妥人炖了给你滋补一下。”
冯清听这话像是有活络的意思,喜上眉梢,正要谢恩,又听见太皇太后说:“可你也是奉仪殿的宫女,犯错受罚,别人都是这样,你有什么理由特殊?”
赏罚分明,冯清这会儿才算明白了这四个字的意思,再也不敢仗着身份在太皇太后面前撒娇。她每天蜷坐在蒲团上,狠狠瞪着冯妙,心裏不敢怨恨太皇太后,只能把这笔账记在冯妙身上。
冯妙却没有心情跟她斗气,她心裏想着另外一件事,十天之约眼看就要到了。原本佛堂思过,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可眼下冯清天天在这儿,她可怎么溜得出去?
冯妙被这问题困扰了好几天,有几次差点在太皇太后跟前分神出错。那毒药眼下并没有要发作的迹象,可是想起讨厌鬼说的“肠穿肚烂、筋骨寸断”,她还是觉得不能安心。
跪到第四天,冯妙已经觉得走路有些打飘,膝盖红肿胀痛。冯清也好过不到哪去,只是再不敢随便到太皇太后跟前哭诉。
午膳时,冯妙看见崔姑姑多摆了一副碗筷,心裏暗暗奇怪。奉仪殿很少有人来,更别说留人用膳了,就连她和冯清,偶尔得太皇太后赏赐饭食,也只能在红木小几旁匆匆吃了,连座位都没有。什么人能得太皇太后如此另眼相看?
饭菜还没送上来,先有一股异香传来,像沉香,却又比沉香更加绵软清甜。崔姑姑在小回廊上远远望了一眼,就满脸喜色地对太皇太后说:“大公子来了。”
帘子一挑,一位唇红齿白的青年,脚下踩着牛皮软靴,跨进殿来:“姑母,侄儿来看您了,可想死侄儿了。”
听见声音,冯清满脸喜色,原来是大哥冯诞。想起这几天的教训,她不敢造次,仍旧在一边站着。
冯诞是冯熙的第一个儿子,面貌不像博陵长公主,倒是极像冯熙,肤色白皙,丹凤眼,英俊秀气。六七岁时冯熙带他进宫,太皇太后一见就喜欢得不得了。等到冯诞长大一些,说话做事都明白得体,十几岁时,协助父亲掌管各色珍玩,对那些种类繁复的物件,几乎过目不忘。这么一位公子哥儿,只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喜欢读书,太皇太后说了他几次,总没什么效果。
冯诞拜见过太皇太后,看见垂手侍立的冯清和冯妙,一挑眉:“妙妹妹也就罢了,清儿怎么也如此安静?”
“不是小孩子了,也该学着安静些。”太皇太后随口一说,冯诞就明白了大概,他知道妹妹迟早要参选嫔妃,能磨磨性子也好。
打量太皇太后脸色有些不好,冯诞赶紧把随身带来的东西送上:“父亲在南边得了一块上好的伽南香,是鹦哥绿,赶紧叫侄儿给姑母送来。”
说着话,冯诞双手托着一只整块玉雕成的玉盒,中间凿出的凹槽上,放着一块磨得滚圆的香木,颜色褐中带绿,像鹦鹉的毛色一样。
“原来是你父亲得来的,不是你孝敬的。”太皇太后故意板着脸说话。
“侄儿这不是马不停蹄地给姑母送来了吗?父亲有功劳,侄儿也跟着沾光,得点苦劳就行。”冯诞嬉笑着把玉盒奉上,“下回父亲再要责打侄儿时,求姑母在旁边咳嗽一声,侄儿就不用受那皮肉苦了。”
“猴崽子,这是多大的苦劳,就要讨便宜?”太皇太后绷不住一笑,向着崔姑姑一指那玉盒,“这几天哀家睡得不稳,正好有这东西,你去研碎了,照着从前那个方子,再配一些安眠的香料来。”
这等上好的鹦哥绿伽南香,极其难得,常常有市无价,千金也难求。放在官宦人家,留着做个传家宝也不为过。可太皇太后说用就用了,要研碎了配进熏香里去。
冯妙这几天一直想着自己的心事,听见“安眠”两个字,就暗暗留了个心思。
冯诞把东西送出手,打量着太皇太后的眼色,挑些出门在外的趣闻来说。太皇太后虽然是女子,却对玩物衣裳兴趣不大,唯独专门喜欢听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闻轶事。冯诞口齿伶俐,逗得太皇太后心情大好,连带着胃口也比平时好了不少。
崔姑姑眼看一小盅乌鱼蛋羹见了底,她见缝插针对太皇太后说:“外面还备着七宝骆驼掌呢,奴婢去传上来给大公子添个菜吧。”藉着冯诞的名义,其实是想给太皇太后进补,太皇太后一向提倡简朴,这种太过奢靡的菜肴,平常不敢送到她面前。
冯妙惦记着刚才提到的安眠香料,禀奏了一声“奴婢去帮崔姑姑传菜”,跟着走了出去。只有这么一个机会,怨不得她铤而走险,等到按着配方做齐、香料送进太皇太后寝殿,她可就再也别想碰上一根手指头了。
冯妙绕过小回廊,追赶崔姑姑的步子。回廊另一端是奉仪殿的耳房,御膳房派来的四名尚膳宫女,连同用红泥小炉煨着的菜,都在耳房里等候。太皇太后不喜欢食物残留的混杂气味,才特意开辟了这间耳房,用来等候传菜。
要赶在崔姑姑从耳房出来以前动手,她这么想着,脚步又快了几分。快到尽头时,没留神被门槛绊了一下,冯妙抬手去扶朱漆柱子,手触到的地方,却不是柱子的坚硬质感。
一抬眼,正看见冯诞伸手,托住她的胳膊:“妹妹小心。”
冯诞平日总是一副笑脸,就连对奴仆用人,也一向客气。冯妙对他既不特别反感,也不亲近,站直身子回了一声:“多谢大公子。”
“你跟清儿一样,叫我大哥不就行了?何必那么见外呢。”冯诞笑吟吟地站在回廊通道当中。
冯妙想起冯清咒骂她的话,“我的哥哥们都是有爵位的,你弟弟算个什么东西”,心裏一股倔强劲涌上来,对着冯诞施礼说道:“不敢跟嫡出的小姐相提并论,要是没别的事,奴婢还得给大公子传菜去呢。”
冯诞摸着鼻子摇头,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冯妙面前:“母亲一连生了我们兄弟三个,才得了清儿,难免娇惯了些,你做姐姐的多担待她些吧。”
冯妙不想收他的东西,正要拒绝,这边冯诞已经把那纸卷展开。镏金桃花笺上,工工整整地誊写着一段《诗经·小雅》里的句子。隶书字体,笔触还不大成熟,勾画之间有好几处不大连贯,架构却已经有模有样。冯妙只看了一眼,就认出那是幼弟冯夙的字体。
阿娘曾经说过,女儿家练字,要练楷体,取其端庄细致;男子练字,则要练隶书,取其风骨气度。冯妙眼中微微湿润,那几行字,渐渐在一片氤氲里变得模糊起来:“娘和阿夙还好吗?”
“都安好,昨天晚上,夙弟知道我要进宫,特意写了这个给我,让我带给你。”冯诞把纸笺放进她手里,“我若在家里,也会时时照看他们。”
冯妙抹抹眼睛,再次躬身下拜,这一回,却是发自真心地道谢。阿娘和弟弟都好,她也要好好地活着,遇见任何事,都不能轻易放弃。
幸好冯诞不能离席太久,冯妙收好纸笺时,崔姑姑还没从耳房里出来。她提着裙角小跑两步,忽然听见崔姑姑的声音:“连小炉子一起小心端着,这菜凉了,味道就不好了。”
冯妙心裏一紧,立刻放慢了脚步,不敢再跑,害怕被人看出异样。她从腰间挂着的绣袋里摸出一个白瓷小瓶,捏在指间旋开了木塞。做完这些,她悄悄退回刚才跟冯诞说话的地方。
两名宫女用儿臂粗的竹节,叉着一只红泥小炉,炉火上架着素瓷圆盘,圆盘里扣着一个寿桃形状的顶盖,桃叶脉络上刚好留了一个气孔,七宝骆驼掌的香味,从气孔里飘散出来。
那宫女是一对孪生姐妹,相貌相似,不用品菜,光是看这“双姝扶红泥”,就够赏心悦目了。崔姑姑跟在她们身后两步远,小心翼翼地看着。
冯妙隐在柱子后面,默默数着宫女的步子,估计她们快走到刚才自己停留过的地方,这才从柱子后面转出来,声音清脆地说:“崔姑姑,我来看看有什么要帮忙的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