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2)

六宫无妃 华楹 5813 字 1个月前

冯清对这个庶出姐姐带着天生的敌意。博陵长公主宠她,吃穿用度,她要什么有什么,比冯妙好了不止一点半点。父亲却只有一个,只要有冯妙和她那个病弱不堪的母亲在,父亲就永远不可能只宠爱她这一个女儿。那种天生就有人分走自己一半的感觉,让她心裏不快。

太皇太后一直不说话,那种沉默,快要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冯妙额头压在手背上,不敢起身:“禀奏太皇太后,奴婢看见转角那边,有一棵迎春花开了,想要去摘。那边住的夫人却不准,多说了几句话,所以才回来迟了。摘花的时候,奴婢忽然想,这花供奉在佛前,只一天也许就败了,要是长在枝头,却可以入千人万人的眼,不知道究竟哪种……”

太皇太后的指甲在桌面上轻轻一扣,冯妙心裏一惊,就不敢再说下去了。她那几句话里,还是留了个小心眼儿,故意先提起跟罗冰玉的争执,万一太皇太后疑心方才密室里有人偷窥,她也有个不在场的人证。

“入千人万人的眼……”太皇太后低声念着,“好大的志向啊。”语调平平,听不出是赞赏还是愠怒。冯妙知道这时多说多错,立刻闭了嘴。

过了半晌,太皇太后才接着说:“你这几句话说得不错,该赏,今后都不用再取鲜花供佛了。”

“姑母,她明明……”冯清眼看到手的机会,要被冯妙轻描淡写躲过,心急之下,平日的称呼冲口而出。一句话还没说完,被太皇太后用眼角余光一扫,猛然想起进宫时的教诲,宫中先有君臣、后有亲疏,她以宫女的身份称呼太皇太后“姑母”,已经是僭越了,慌忙低下头,垂手站着。

“不过今天,你得了哀家的令去摘花供佛,摘回来的花却不能让哀家满意,那就该罚。”太皇太后不理会冯清,面色如常地说道,“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晚上在小佛堂思过一个时辰,思过时抄写一篇经文,在香炉里烧了。”

太皇太后不喜奢华,佛堂的布置极其简单,夜里更是冷得厉害。这惩罚说重不重、说轻不轻,冯妙猜不透太皇太后的深意,赶紧应了:“谨遵太皇太后教诲。”

冯妙站起身,低着头小步退到太皇太后身后另外一侧,刚站稳,就看见冯清向她一吐舌头,做了个恶狠狠的鬼脸。冯妙原想不理她,心思一转,想起太皇太后刚才言语间,对自己有意无意的敲打,手捏兰花指,在鬓边本应佩戴步摇的位置一比,朝着冯清微微一笑。

想起价值连城、整个平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支的飞鸾衔珠步摇,冯清果然脸色一黑,气得双眼圆瞪。

太皇太后端坐着没动,像是全没看见两人的小动作,嘴裏却说了一句:“调皮!”像是呵斥,却更像长辈对晚辈的纵容。

冯妙收回目光低垂着头站好,在太皇太后面前,果然不能太循规蹈矩,那样会被认为是心机深沉、另有所图。

手指无意识地在袖中一摸,冯妙心裏忽然“咯噔”一下。早上明明把装着飞鸾衔珠步摇的锦囊放在这裏面了,可这会儿袖子里却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了。难道是丢在路上了……冯妙默默回想,可是一点儿头绪都没有。

丢在外面还好,要是丢在那间密室暗道里,可就麻烦大了。太皇太后必然认得出那原本是冯清的东西,只要稍稍一问,就会知道密室里的一幕已经被自己看见了。

珠帘一掀,奉仪殿掌事崔姑姑走进来,向太皇太后禀奏:“六公主又来了,要见您,奴婢在外面劝了半晌,公主都不肯走。”

太皇太后抿着嘴微笑:“瑶儿这孩子拧得很,你哪里说得动她?”语气里却没有什么怪罪的意思,太皇太后自己没有生养,对待宫中的皇子和公主却都很好,对待孙辈尤其和蔼。当今皇帝的六妹妹拓跋瑶,封号彭城公主,因为生母早逝,也曾经被太皇太后留在奉仪殿教养过一段日子,后来才单独拨了流云阁给她住,比起别的公主,在太皇太后面前更随意些。

“你去跟她说,哀家今天不舒服,不叫她进来吵闹。她央求的那件事,哀家准了。”

崔姑姑出去没多久,就听见外间暖阁传来一声少女的欢呼,清脆的嗓音高叫了一声:“瑶儿谢皇祖母!”紧接着就是牛皮小靴踏着地面噔噔噔跑出去的声音。

等外间安静下来,太皇太后才看似无意地说:“皇家太学每逢旬日,在知学里讲学,皇帝和几位平辈的亲王都在,你们两个也去见见世面吧。”

冯妙听了这话,悄悄瞥一眼冯清,果然见她脸上微微泛红,紧盯着太皇太后。见世面是假,看人是真,太皇太后是在给她们制造机会,接近尚未册立皇后的少年天子。

小佛堂用四根雕花红木撑起屋顶,四面垂着纱幔。佛堂一角有个铜制小火炉,雕成麒麟的样子,旁边还摆着一小盒银丝炭。

白天换了干衣裳后,冯妙就觉得嗓子发干,太阳穴上一跳一跳地疼,恐怕是受了风寒。这时候风寒刚起头,本应该喝些姜汤,好好睡一觉,可是今天才刚受了点罚,马上就病给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看,这也未免太凑巧了。更何况,她心裏还惦记着另外一件事。

一整天冯清都跟她在一起,她心裏急得火烧火燎一样,却只能装得若无其事。好容易挨到晚上进了小佛堂,冯妙赶紧在悄悄带进来的衣裳里四下翻找,里裡外外翻了几遍,终于确定,那支飞鸾衔珠步摇,的的确确是丢了。

她跪在蒲团上,心裏七上八下,把早上走过的地方,一一回想。要是丢在路上,宫女太监看见了也不敢私留,过几天去总管事那里问问,就知道了。要是丢在揽秀殿,也不怕。可要是丢在密室暗道里……冯妙抚摸着喉咙,想起那粒药丸,现在还没有毒发的迹象,要十天后才去找那个讨厌鬼拿解药,何不找个机会溜回那里找找看。

她从整块青石雕凿的佛龛下面,拿出一捆笺纸。那是专门用来抄录佛经的,比普通纸张更硬挺,带着浅金色的祥云暗纹。

其实那些佛经,她都背得下来,不需要照抄便能默写出来。她的一手簪花小楷,是跟母亲学的,写得十分端正秀丽。写着写着,就想起还在家中的母亲,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和精神一直不大好,有时会神情恍惚迷离地说些她听不懂的话,念得最多的,就是两个字“云乔”。

云乔,云乔……母亲念起这两个字时,神情半是甜蜜、半是心酸。心思飘忽间,最后一行小字就歪了,冯妙惊觉时,已经难以纠正。她把字笺举起来看看,惋惜得不得了。重写肯定来不及,她只好钻进檀木桌下,找出一块削尖的竹片,把那行字一点点刮掉,再重新端端正正地写好。

一切做好,时间刚好差不多,她在香炉鼎里点上小块檀香,再把写着佛经的纸笺一点点烧成灰烬。最后双手合十,在佛龛前长拜三次。

滴漏里的水流干了,冯妙揉着酸疼的膝盖站起身来。这时已经快到三更,奉仪殿里都熄了灯火,想必太皇太后已经歇息了。她往西配殿一瞄,裏面也一片黑暗,看来冯清也睡了。冯妙揉揉鼻子,压住心口狂跳,循着记忆往白天那处宫室走去。

她只记得那处宫室外面,挂着一幅五色珠帘,其他的一概没有印象了。可转来转去,怎么都找不到。前面再拐个弯就是碧波池了,那里已经快接近未成年皇子们住的前殿,冯妙就是再不认路,也知道自己走得不大对。

碧波池边,两个身穿灰布衣裳的小太监,正扭住一个宫女模样的人。他们对面,一个身穿藏青色箭袖骑装的少年,正骑坐在马上,双眼紧盯着那个宫女。那少年岁数不大,一张圆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

“王爷,皇上还在等着奴婢取了药去伺候,求您放了奴婢走吧。”那宫女被扭着不能动,只能苦苦哀求。

“林琅,你有多久不来找我了?”那少年尽力做出一副成熟的样子,说出的话却仍然孩子气,“我已经封王了,府邸也建好了,我带你去看看,要是你喜欢,你跟我一起住,好不好?”

“王爷,奴婢不能随意出宫,得向皇上请旨才行啊。”宫女的声音很好听,因为着急,越发显得哀婉动人。

冯妙一直低头赶路,头昏脑涨,耳朵里又嗡嗡直响,等到她发现这些人时,已经离得太近,那名宫女和扭着她的两个太监,都看见了冯妙。

刚一抬头,冯妙就被那宫女的面容惊住了。她不是没见过美人,不说家里大哥冯诞那些莺莺燕燕的姬妾,就连她自己和冯清,也各有一番风致。眼前这名宫女,应该已经有十八九岁了,五官单独拿出来看,都说不上多么惊艳,可是组合在一起,就是那么无与伦比地恰到好处,几乎像画里出来的飞天仙女一样。

马上的少年,发现了众人的目光在往自己身后飘,转头看向冯妙,神情里有几分不耐烦。他看清冯妙身上的宫女服饰,用马鞭一指:“正好,有人来了,看样子你是皇祖母宫里的。你去跑个腿,跟皇兄说一声,林琅要跟我出宫一趟。”

马鞭指回林琅面前三寸:“你还有什么问题?”

林琅满面凄惶地看着冯妙,一双眼眸里全是哀求,像在求她帮忙去搬救兵来。碧波池水的粼粼波光,映照着她那双小鹿一样的眼睛,连冯妙看了,都觉得有些心神荡漾,难怪一个王爷肯为她做出这种强掳宫女的事来。

冯妙目光在林琅和那小王爷身上转了转,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说:“奴婢不知道皇上在何处,请王爷给指个路。”她不是有意推托,她不像冯清那样时常有机会进宫,对王宫地形一点也不熟悉。

话音刚落,林琅和那小王爷,同时瞪眼看她,显然都会错了她的意思。林琅分明认为她不想多事,在找借口推托。小王爷却从她话里听出了几分挑衅的意思。

“好哇,现如今,宫里人个个都是硬脾气的了。”小王爷马鞭一扬,劈头就往冯妙身上抽来。

那一鞭来得又急又快,直往冯妙脸上扫来,冯妙愣在当场,没想到这脾气暴烈的小王爷,说动手就动手。一鞭子下去,她那张脸就要毁了。

“啪”一声脆响,冯妙下意识地闭眼,脸上却没有传来预感中的疼痛,反倒是耳边传来一声轻呼,有淡淡的血腥味飘进鼻端。

“林琅!你没事吧,我……我不是要打你的。”小王爷从马上跳下来,三两步奔到林琅跟前,把她揽进怀里。

冯妙急忙睁眼,这才看见,林琅不知怎么挣脱了那两个太监的钳制,扑到她面前,替她挡了这一鞭子。马鞭抽在林琅肩膀上,半边衣衫都被血染红了。可见刚才那一下,小王爷是气急了,用足了力气。冯妙暗自心惊,自己不过说了句实话,就差点没命了。

“王爷……她是奉仪殿的宫女,不能打……”林琅疼得直抽气,声音更微弱了。

小王爷听了她的话,神情却越发阴郁难看:“你是怕我开罪了皇祖母,还是怕皇祖母为难皇兄?”打人的是这位小王爷,说起原因,却是林琅这个皇帝身边的贴身宫女。

林琅不答他的话,伏在他怀里有气无力地说:“宫里有规矩,责打……责打宫女,不能打脸,王爷忘形了……”

“你少东拉西扯!你就是怕事情牵扯到皇兄头上!”小王爷暴怒跳起,抱着林琅就要上马,“为了他,你连挨鞭子都不怕,可他给过你什么呀?我现在就带你去我的北海王府,只要你愿意,你就是我唯一的北海王妃。”

听到那少年自报名号,原来是当今皇帝最年幼的弟弟,北海王拓跋详。冯妙在家里时,也听人说起过这位北海王,他的母妃出身名门高氏,从小就被宠坏了。年纪虽小,封王却赶在了几个哥哥前头,多半也是看在他手握重权的舅舅面上。

冯妙站在一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心裏万分懊恼,不该招惹这位小魔王。

拓跋详刚要跨上马,碎石小路上又跑来一人,藉着月光看去,那人年纪跟拓跋详差不多,锦袍上的金丝隐隐泛光,显然也是皇亲贵胄。

“拓跋详,你放开琅姐姐!”新来的少年一路跑,一路高声呼喊。等他跑到近前,两个太监立刻慌慌张张地跪下施礼:“拜见始平王爷。”

冯妙也跟着跪拜下去,虽然没见过本尊,这些名号她却烂熟于心。始平王拓跋勰,应该比拓跋详年岁略大一点。

拓跋勰看也不看他们,径直走到拓跋详面前,看见林琅满身是血,脸色一下就变了,挥起一拳打在拓跋详脸上。

拓跋详怀里抱着个人,动作没那么灵活,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立刻眼眶泛青。他把林琅塞进冯妙怀里:“你照看一下。”转身挽起袖子,也一拳向拓跋勰打去:“你凭什么打我?”

“皇兄旧疾发作,痛苦万分,等着琅姐姐取药回去。你在这裏拦住琅姐姐发什么疯?”拓跋勰身手灵活,一路躲闪着说话。可拓跋详胜在有一把好力气,两人一时难分高下。

冯妙搂着林琅,看她唇色发白,心中不忍,撕下一片衣袖,帮她裹住流血不止的肩头。这一鞭子,不管怎么说,都是她替自己挨的。

林琅掐着冯妙的手腕,嘴裏喃喃道:“皇上的药……皇上……”

冯妙低头问她:“皇上的药在哪里?”见她抬手指指自己胸口,明白药在她身上,又说:“得想办法劝两位王爷作罢,咱们各自回去,你才能把药送给皇上,恐怕委屈你白挨一下,不能叫人给你做主出头了。”

林琅轻轻点头:“不要紧……”

两个小太监早已经吓破了胆,拉又不敢真拉,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两位王爷,不要打了,不要再打了。”

动静越闹越大,看样子非惊动侍衞不可了。冯妙头痛得越发厉害,别人都有出现在这儿的理由,只有她,说不清楚。

正这么想着,碧波池另一侧,已经传来整齐的脚步声,星星点点的火把越来越近,应该是王宫侍衞听见声响赶来了。

拓跋勰听见脚步声,立刻高喊:“羽林衞来了!”听见喊声,拓跋详果然抬眼往碧波池对面看去,刚一分神,拓跋勰便使了个擒拿手法,手掌扣住他肩肘,膝盖往他小腿上狠狠一顶,强迫他跪在自己面前。

拓跋详原本就跋扈惯了,谁也不放在眼里,哪能忍受这种折辱。他就势一蹲,手肘一扯,把拓跋勰也拉倒在地。两人都不肯先松手,一路翻滚扭打,“扑通”一声,齐齐跌进碧波池。

赶到近前的羽林衞统领,赶紧叫人下去捞,连拖带拽把两位小王爷救上岸。

拓跋勰踩着帛面木屐,上了岸就立刻从冯妙怀里接过林琅:“琅姐姐,你没事吧?伤成这样,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

拓跋详可就没那么便利,他穿着长筒马靴,靴筒里都灌了水,只好坐在地上,扯下靴子控水。露出的脚上,踇趾趾甲分成上下两层。冯妙看见了,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偏巧拓跋详听见那句“皇兄还不知道要怎么心疼呢”,也抬起头看过来。

冯妙赶忙转头,可是已经迟了,拓跋详满腔怒火正没处发泄,抬腿一脚踢在冯妙胸口:“都是你惹事,那一鞭子,本来应该抽在你身上!”

拓跋勰只顾查看林琅的伤势,对一旁的声响不闻不问。羽林侍衞也不敢阻拦北海王。冯妙知道明着躲闪只会惹得他更加暴怒,咬着牙挨了一下,只不过顺着他踢来的方向,向后跌去,无形中避开了部分力道。饶是如此,还是觉得喉头腥甜。

拓跋详向前走了两步,伸手去抓冯妙的衣领。

“北海王殿下,”一个清冷的男声打断了他的动作,“原来殿下在这儿,可叫太妃娘娘好找。”

浅紫色衣袍的人影,从树后缓步踱出来,碧绿的瞳仁里映着一湖辉光,幽深不见底。在他身后,宫女搀扶着一位三十多岁的妇人,满面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