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子!深更半夜发什么疯?”高太妃厉声呵斥,显然对这儿子很是恼怒,余光瞥到另外几人,对这情形也明白了八九分。堂堂一个王爷,竟然锺情皇帝身边的侍女,还做出强抢宫女、蓄意伤人的事来,传出去还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拓跋勰也是有封号的宗室亲王,林琅又一向得皇帝喜爱,看来看去,高太妃的目光就落在冯妙身上:“你说说,你们这些奴才,怎么惹恼了两位王爷?竟然还把王爷们伺候到水里去了?!”明着是问话,实际上已经摆明了要把罪名扣在她头上。
冯妙正在思索怎么开口,抬头看见高清欢如水的目光注视过来,似是安慰,似是鼓励。冯妙心中一动,稳住心神,声音清清亮亮地说:“回禀太妃娘娘,奴婢姓冯,是奉仪殿的宫女。”
听了这话,高太妃果然神色一黯,她只见过冯清,这个小丫头,自称姓冯,又在奉仪殿伺候,说不定也是出身大魏第一世家冯氏。身后有太皇太后,她就不好随意处置这个小丫头了。
“奴婢也是偶然路过,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冯妙眼看第一步奏效,接着说下去,“奴婢原本是到这边找人,可是走岔了路,不知怎么就拐到碧波池来了。”几句话半真半假,她想起这一整天的惊吓委屈,说得越发可怜。
高太妃听了这话,脸色果然缓和下来。冯妙的话,被她理解成了另外一层意思,找人多半是私会相好的情郎,这种事情在宫中向来是大忌。有了这个把柄,就不怕她把今天的事情告诉太皇太后。
看见高太妃脸色阴晴不定,冯妙继续说:“太妃娘娘,奴婢方才听说,知学里讲学的日子快到了,讲学之后还要展示骑射,两位殿下大约是在私下切磋练习。至于这位姐姐是跟哪位殿下一起来的,奴婢就不清楚了。”说完,悄悄捏了一下林琅的手。
林琅听出她要把大事化小,想着要给皇上送药,强忍着疼说:“太妃娘娘,奴婢是替始平王爷送东西来的,天黑看不清路,跌了一跤,回去涂些伤药就好了。”拓跋勰满脸怒气地“哼”了一声,倒也没否认。
羽林统领乖觉,也顺势跟着告退,说两位殿下切磋,不在羽林侍衞的职责范围内,他们无权干涉。
拓跋详还要说什么,已经被高太妃扯住,强拉着他离去。拓跋勰也不多话,抱起林琅就走。转眼间,碧波池边就只剩下高清欢,他含笑盯着冯妙:“妙儿学聪明了。”
冯妙撇嘴,带着鼻音说:“说句实话就惹出这么个大麻烦,还是趁早让我回家的好。”
“染了风寒还四处跑,等不到明天早上,恐怕就要烧起来了。”高清欢把手指搭在她腕上,“别乱动,我替你把脉看看。”
冯妙果然老老实实地举着手腕,不再动了,眨着乌溜溜的眼睛等他诊断。高清欢碧绿的眼眸看着她,一片平静无波,却悄悄转开了视线,不再跟她清澈见底的眸子对视。高清欢凝神半晌,忽然轻轻地“咦”了一声。
冯妙听见他那声轻叹,想到高清欢医术精妙绝伦,以为他发现了自己中毒,紧盯着他问:“怎么,我是不是……要死了?”
高清欢哑然失笑:“现在知道怕了?就算是个庸医来治,也不至于染个风寒就死人。不过,你挨拓跋详那一下,要好好休养,要是觉得胸口连着肋下闷痛,千万记得告诉我。”
难道这毒无色无形,连他也没探出来?冯妙心裏暗骂,看样子还非去找那个讨厌鬼不可了。
手指又在她腕上停了片刻,高清欢才松开手:“幸好没有大碍,他们不该这样对你。”一向云淡风轻的俊逸面容上,笼上一层阴狠,却又很快散去,他蹲下身子,把冯妙负在背上:“我先送你回去,明天一早,我再送几服药来给你。”
“千万别送,”冯妙已经困极了,趴在他背上磨着牙说,“宫女不能跟外臣私相授受,冯清要是看见了,我就死定了。”
“没关系,我自有办法让你顺顺当当地喝到药。”高清欢声音温润,脚步又轻又稳。
“幸好遇上高太妃,不然……不然……”冯妙声音越来越低,困得直点头,硬挺着不让自己睡过去。
“嗯,是啊,我毕竟叫她一声姑姑,她在四下里寻找拓跋详,我就跟着来了。”其实他不是凑巧碰上,拓跋详要抽她鞭子时,他就看见了,用石子打得小太监松开了手,又匆匆赶去引了高太妃过来。
冯妙在他背上摇摇晃晃,想着高清欢常在宫里走动,不如叫他帮忙留意,找找那个飞鸾衔珠步摇,可是眼皮太沉,想了许久也没说出口……
天光大亮,冯妙才睁开眼,她看一眼已经流干的滴漏,暗叫不好,昨晚被高清欢送回来后睡得太死,恐怕错过了侍奉太皇太后礼佛的时间。吸了吸鼻子,忽然觉得今天屋里的熏香跟平常不大一样。冯妙天生对气味敏感,隐约觉得好像有人在熏香里加了带安眠功效的香料,故意让她起得迟了。
刚要起身看看,就见冯清抱着几个锦盒进来。
见着冯妙香肩半露、头发披散,冯清没像往常那样出言讥讽,反倒微微红了脸,坐回自己的床榻上。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着头发,发髻并没解开,桃木梳子卡在固定发髻的琉璃钗上,扯了几下,竟然断了。
冯妙看出她欲言又止,有满腹的话想说,又不好意思开口,也不多问,只是把自己带进宫的牛角小梳子递过去。冯清接了梳子,拿在指尖上把玩,好半天才说:“原来皇上,就是长那个样子的,那么年轻啊。”
她语气好似不以为然,可是轻咬着的贝齿和微微泛红的脸颊,已经泄露了她的心事。她垂着头,无限娇羞地笑,说出的话分明口是心非:“那么消瘦,还不如始平王英武健硕,更像我们鲜卑男儿。”
冯妙听出她的心思,故意装作没听出来:“你要是中意始平王爷,就去跟博陵长公主说呗,长公主那么疼爱你,一定会为你做主,嫁他做王妃的。”
“谁要嫁什么始平王?”冯清一句话冲口而出,看见冯妙对着自己笑,才意识到无意间失言了,赶忙找补,“我们的婚姻,哪能自己随心所欲,还不是要看太皇太后的意思。”
“你不是经常跟着长公主进宫来玩儿吗,莫非今天才第一次见到皇上的面?”冯妙点到即止,话说得太深就难免损了这位大小姐的面子,随意换了个话题。
“说你没见过世面,还真不冤枉你。”冯清又摆出平日那副骄傲得如同孔雀的样子,“鲜卑风俗,出嫁的女儿,除非被夫家休弃,是不能回母家过夜的。即使回母家探望,也只能日出之后进门,日落之前离开,皇家也不例外。可皇上每天寅时天未亮时,会来奉仪殿向太皇太后跪拜问安。他日出之前来,我日出之后才能随母亲进宫,哪里见得着?”
她绞着衣襟,难得露出点羞赧:“再说,今天也是听说,皇上昨天夜里突然病了,比平日跪拜问安晚了一个时辰,太皇太后才请皇上和始平王爷进来小坐,不然也见不着,这都是缘分。”
冯妙了然,原来今早皇上来了奉仪殿,看来那熏香的确是有人换过了,故意让她见不着皇上的面。只是不知道,这是冯清自己的小聪明,还是太皇太后的意思。
想起昨晚的情形,她继续装作不经意地问:“皇上昨夜是什么病啊?”心裏却暗暗称奇,这少年天子,竟然能让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大小姐,看了一眼就丢了三魂七魄,真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少年儿郎。
“听说是小时候撞了邪吧……”冯清的话刚说了一半,帘子一掀,崔姑姑已经走进来:“明天就是知学里讲学的日子,太皇太后请两位姑娘过去,有几句话嘱咐。”
两人同时在太皇太后面前盈盈跪倒,刚施了一礼,崔姑姑就用红漆木盘托着两盏描金小碗,送到她们面前。
“早上傩仪执事官来过,说宫中最近有邪祟,他推演生辰,给奉仪殿的每个人都配了醒神汤。难得他有心,你们也先喝了吧。”太皇太后自己手里也端着一盏同样的小碗。
大魏皇室,对鬼神邪祟之说特别敬畏,凡事都宁可信其有。冯妙端过其中一盏,看见碗口处贴着一张祈福用的小笺,写着自己的名字。醒神汤里加了白芷、防风、桔梗、紫苏叶、薄荷脑,不是什么名贵药材,倒是对治疗风寒很对症。
原来这就是高清欢说的“顺顺当当喝药”的方法,他半夜里想出这么个方法,又要连夜准备了人人不同的醒神汤,还要起早送进宫来,想一番说辞让太皇太后收下。冯妙抿着嘴唇偷笑,仰头把药汤喝了。
“知学里讲学,是先帝还在时哀家定下的规矩,为的是让拓跋氏子孙,通晓一文一武不可偏废的道理。”太皇太后也不叫她们起身,慢条斯理地说道,“哀家一早就说过,讲学时不论出身贵贱,只论学问好坏。你们两个,虽说是女孩儿家,可也不能辱没了冯氏的脸面,明天讲学时,好自为之吧。”
两人同时叩首告退,冯妙心裏却有些纳闷儿,让她们去听讲学,不是为了给冯清挑如意郎君的吗?怎么太皇太后说得那么严重,还牵扯到江山社稷、宗族脸面上去了。
这一整夜,冯妙都听见一帘之隔的床榻上,冯清在翻来覆去。冯妙清楚自己跟封后选妃无缘,只要明天别出错就好,倒没她那么紧张,只不过听着那声音,也实在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冯清顶着两个黑眼圈,用了小半盒水粉才勉强盖住。冯妙自己觉得头痛好些了,可是鼻音却有点重,连本来的声音都快听不出来了。
等到装扮整齐,冯清穿了一身荷叶纹上裳,配浅色金丝襦裙,颜色清丽鲜亮,衬得她英姿爽利,很有鲜卑女孩儿的样子。冯妙想了又想,还是选了一件素色宫装,只在头发上动了点心思,没梳成平常的双丫髻,而是绾了个斜偏在一侧的堕马髻。这种慵懒妩媚的发式,配上她尚有些年幼的脸,反倒显得清新娇俏。
太皇太后没吩咐她们该如何打扮,这种小事也不好专门去问。冯妙穿了宫女的衣裳,却梳了士族女子的发式,只希望不要太过引人注意。
知学里设在魏王宫东侧,原本是一条小巷。据说当年开国太祖皇帝,曾经在这裏招揽贤士,后来建成一座高台远闻阁,又把宫墙后挪三丈,变成一块开敞的空地。
进入远闻阁时,冯清衣饰华贵,立刻有小太监上前招呼,引着她入座。冯妙衣着朴素些,便没人理睬,她也不恼,选了个视线上佳的角落站着,偷眼打量在座的宾客。
左手一侧多是拓跋皇室,大多穿着窄袖胡服,镶金缀玉。右手一侧却是些陌生面孔,衣饰称不上奢华,用料、做工却极其考究,袖口处都带着暗色徽记。冯妙默默辨认,暗自咋舌,那些徽记她是认得的,范阳卢氏、荥阳郑氏、太原王氏、渤海高氏……虽说比不上南方的王、谢风流,却也个个都是百年望族。
左手一侧的人大多在高谈阔论,说的无非是哪处山林适合狩猎,什么样的弓弩好用。彭城公主拓跋瑶也坐在其中,兴致勃勃地左顾右盼,听哥哥们说话,想必是得了太皇太后恩准,第一次有机会来参加讲学。右手一侧的人,却大多缄默不语,端端正正地坐着。
看到这裏,冯妙就有些明白太皇太后的深意了,拓跋氏靠弓马骑射得了半壁江山,可那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太皇太后想要在贵族子弟中间,提倡汉家儒学,没有什么方法比王室宗亲以身示范更有效了。
眼神刚游移了半圈,就看见北海王拓跋详也在座,衣衫上缀着一溜大颗的猫眼石。冯妙赶紧收回目光,又瞥见琉璃珠帘背后,太皇太后已经悄悄入座。
几乎就在同时,门口的青衣太监,高声通传:“皇帝陛下驾到!”
她有些好笑地看一眼冯清,果然见她双手紧握,眼睛牢牢盯着门口。冯妙不过是出于好奇,也想看看皇帝的样子,太监打起帘子,先飘进眼帘的,不是龙纹朝服,而是一截素白袍角。
冯妙撇嘴,这种颜色最挑人,这少年天子不是对容貌气度过分自信,就是对衣饰仪仗根本不在意。眼神顺着衣衫轮廓向上看去,还没见着五官,她就先惊了一下。
从侧面看去,衣衫贴着他挺直的背,轮廓如连绵的山峦一般,衣袂随着脚步飘拂,在腰部略微收束,又在肩膀处张开。冯清说得没错,他的确消瘦,可是并不是文弱无力,相反,像最精健的猎豹一样,不动时安然如磐石,却没有人会怀疑他骤然爆发时的力量和速度。
素白衣裳,全无任何装饰,只有腰间加了一条对羊纹玉锦腰带。冯妙吃惊,是因为这条腰带,跟太皇太后常佩戴的那一条是一模一样的。这么一条做工繁复的腰带,加在他的素白衣袍上,非但丝毫不显突兀,反倒如画龙点睛一样,把他那不言而喻的贵胄气度,全都给衬托出来了。
没等看清相貌,大魏天子拓跋宏,已经快步走到琉璃珠帘面前,隔着珠帘、撩起袍摆跪下,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朗声说:“孙儿拜见祖母,恭祝祖母福寿安康、天年永驻。”
冯妙又是一惊,其他的王爷、公主,都称太皇太后作“皇祖母”,庄重、不会失了礼数。可是一国天子,却像寻常人家的孙儿一样,称她“祖母”,所行的礼,也远远超过了皇帝的仪制。其实,就连寻常人家的孙儿,恐怕也很少会行这样的大礼。
太皇太后隔着珠帘,问了拓跋宏几句话,无非是身体好些了没有、身边需不需要调人伺候。拓跋宏都一一答了,语气恭谨却又亲近,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这是一对祖慈孙孝的亲生祖孙。看太皇太后没有话要问了,他才起身落座。
别人还没说话,北海王拓跋详先大剌剌地开口:“皇兄真是越来越简朴了,连龙袍都懒得穿了。别人不知道,还以为皇兄不稀罕呢。”
话音一落,远闻阁里的温度骤降,众人目光都落在这位言语放肆的北海王身上。
拓跋宏却只是微微一笑:“今天来的都是世家名流,讲起文章经典,都远在朕之上。朕就效仿一回白衣寒士,虚心求教,有什么要紧?”
在他说话时,冯妙才终于有机会看清了他的五官相貌。不像北海王那么粗犷,也不像高清欢那样过分妖异。双眉斜挑,唇薄如削,挺直的鼻梁从双眼之间开始,划出一道陡峭的线条。俊美?英挺?好像任何一个词汇都不那么恰当,因为任何一个词汇,都不足以概括他此刻的样子。
眼角细润地舒展开一条略微上挑的曲线,眼眸一转,即使角落里最不起眼的粗使宫人,也觉得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既不咄咄逼人,也不会因为年轻而让人轻视,在威严和亲近之间,就那么恰到好处。
冯妙被他眼风一扫,不敢对视,也跟着低下了头。
拓跋宏的话音一落,那些世家子弟,看他的目光明显柔和得多了,人人自得。皇帝说的是满座名流,可谁不知道,他们的家传才学,远在拓跋皇室之上。
拓跋宏左手垂膝,右手看似无意地轻搭在腰带上。北海王拓跋详紧盯着那条腰带,脸色忽青忽白,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那腰带原本是林琅亲手绣了一对,在太皇太后生辰时献上。太皇太后又把其中一条,赐给了拓跋宏。拓跋宏向来只说感念祖母养育之恩,把这腰带日日不离身地束着。看在北海王眼里,那细密针脚,全都成了眼中钉、肉中刺。林琅可从没给他做过任何东西。
冯妙不明就里,只觉得少年天子举重若轻的几句话,既抬举拉拢了世家子弟,又好像戳到了拓跋详什么痛处。这个皇帝,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好相处。
北海王拓跋详觉得丢了面子,一时又找不到话说,眼睛胡乱一转,刚好看见冯妙和她身前的冯清,笑道:“这两位看着眼生,不知道是哪家的小姐?”他明明认出冯妙,却故意不说,等着她们自报家门。
冯清和冯妙的父亲,是太皇太后的弟弟,论君臣,她们被太皇太后召进宫,以宫女身份伺候,算不得体面;论亲戚,却又平白比皇上大了一辈。
姐妹两人都还没说话,拓跋宏已经从座位上站起,遥遥地执晚辈之礼说道:“原来是冯家的表姑母,失礼了。”
冯清一直盯着拓跋宏看,被他冷不防叫了一声表姑母,立刻脸颊绯红。幸好她常随博陵长公主入宫,起先的慌乱过去,立刻执臣属女眷之礼,向他跪拜:“万万不敢,奴婢现在在奉仪殿侍奉太皇太后,知学里尚属宫中禁地,理应论君臣之分。”
她说话时,拓跋宏听得极其仔细,像要从她嗓音里辨别什么,眉宇间隐隐有些狐疑和失望。
等她说完,拓跋宏的目光缓缓转向了一直没说话的冯妙,突然长揖为礼:“这一位,想必也该叫一声表姑母。”
冯妙一愣,她原本只想跟着冯清一起跪拜,蒙混过去。可是皇帝的礼行到面前,她就非开口说话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