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弦断(1 / 2)

围剿鞑靼余部的战役,以本雅失里战亡,阿鲁台坠马逃遁,其余人全军覆灭的战绩宣告明军大胜。朱棣命令停止进攻,决定胜利还师。

当朱棣带着主力军队踏上归程,准备返回大本营的途中,遇到了身穿锦衣衞服饰的一小队人马。

个个带伤,飞骑而来。

跑在最前面的是马云,而与他同乘一骑的,正是权妃。

马云飞身下马,扑通一声跪倒在圣驾之前。

不用一语,朱棣仿佛全然明白了。

“奴才该死,圣上的车辇,军粮辎重,都没有保住!”马云面上是难掩的沉痛,是的,不管这其间自己是否经历生死,搭上了多少条兄弟的性命,而在君王面前,汇报的,首先是结果。

结果,在很多时候,让你的过程苍白如雪,一文不值。

朱棣的目光中带着苍凉与忧虑:“车辇毁了,还可以再造,军粮留给他们,真让朕切齿难安!”

“万岁,那些粮草,在奴才突围前,已然放火燃成灰尽。奴才知道万岁所忧,顾绝不能给他们留下半粒粮食!”

朱棣点了点头,目光扫过马云,看了看他身后的队伍。

所有的人都带着伤,在见到他的那一瞬就下马跪倒行礼。

只有她,他的权妃,目光痴痴的,一直呆呆地坐在马上,只到看到朱棣望着自己,才眼圈一红,成串的泪水抑制不住地流淌下来。

说不出的娇怯可怜,朱棣走上去,一把将她从马上抱下,拉在怀里,用手轻抚着她的背:“好了,没事了!”

只此一句,那态度凝重的让她感动,经历了生死的考验,她才真正意识到,当自己面临死亡时,她心中想的,念的,究竟是谁。

把头深埋在他的怀里,再也不愿起身。

朱瞻基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双手微微纂拳,看到了权妃,却为何看不到若微?为什么马云没有把她一起带来?

他不能相信,也不敢相信。

当他的目光向一道冷箭射向马云的时候,马云面上微微黯然,朱瞻基一步一步缓缓走到马云面前,只是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儿让马云有些胆颤,十三岁的皇太孙的目光怎么与天子的目光那样相似,一般的雷厉,一样的吓人。

马云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物件,双手捧着,高高举过头顶。

瞻基目光一扫,顿时如同被雷击一般。

那闪烁着淡淡莹光的珍珠耳坠,这是她的。

是若微妹妹的。

朱瞻基的眼中蓄满了泪水,心中如锥刺般难抑的疼痛。

他甚至不敢伸手去接,微微愣过之后,他撇下众人,疯了似地掉头就跑,不知要跑向哪儿,只是一味地被一口气顶着,飞奔而去。

此情此景,让权妃失声痛哭。

马云也深深低下了头。

“哭什么?这样的经历,对于瞻基来说正是最好的磨砺!”朱棣沉着脸。

马云低声问道:“万岁,长孙殿下,是否要紧?”

“随他去吧,跑一阵,哭一场,也就过去了!”朱棣立即宣布在此处扎营。

营帐之内,听马云将当日情形细细讲来,朱棣气愤难平,想不到征战一生,却忘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道理,这边刚把鞑靼打的落花流水,那边瓦剌又开始挑衅,野蛮的蒙古人真真可恶!

狼子野心!

朱棣面色阴沉,冷的怕人。

马云立在帐中,大气也不敢喘。

过了半晌之后,才说道:“你说当时是那个若微丫头提醒你,要分路出击,冲出重围给朕来报信的?”

“正是!”马云点了点头。

“也是她提醒要毁去粮草的?”朱棣又问,脸上是有些难以置信的表情。

“是,正是若微姑娘提醒,说若留有大批粮草在此,怕瓦剌会以大本营为基地,诱皇上深入而歼之。若是没有了粮草,他们原本就是偷袭,自然没带多少供给,就是想在此设伏,也撑不了几日。她还说……”

“还说什么?”朱棣紧紧追问。

“说娘娘的安危,抵不上突围给万岁报信。提醒在下,关键时不要愚忠,要断然取舍!”马云说到最后,满面憾色,再一次深深垂下了头。

大帐里一片寂静。

朱棣脸上也有些神伤之色,只是他心中好奇,若说瞻基文武兼修,出类拔萃,是少有的少年英雄。那是因为自小将他带在身边,日日教诲,耳提面命的结果。而这个孙若微,不过是一名地方小吏的女子,琴棋书画等六艺精通也就罢了,可是医理药经、为人之道显然早已超越了一个十岁孩子的心智,而在大敌包围的险境中,竟然有男子一般的机智勇敢,敏锐的如同久经疆场的老帅一般,真叫人称奇。

看来,也许她真是上天赐给瞻基的绝配。

可惜了,实在是可惜。

“去,看看瞻基。”朱棣叹了口气,身子重重地倚在榻上,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是!”马云出了天子的大帐,召来侍立的亲兵,得知朱瞻基已经回营,自己一个人躲在营帐中,这才稍稍放心。

朱棣带着大军重新回到大本营,这裏尸横遍野,一片狼藉,原本想痛斩偷袭者的朱棣不免抱恨难平。只是没有了粮草,大军必须马上回程。

在开拔之前的一个晚上,朱棣只觉得心中无限感慨,他一人悄然走出大帐之外,深思远眺,似有无限心事,然而,沙丘上的一抹黑影让他略略吃惊。

那个身影正是皇长孙朱瞻基,朱棣用眼神制止了不远处的兵士,让他们不要出声,而他自己则悄悄跟上,只看到朱瞻基从怀中掏出一个荷包,从地上捧起一把此处的沙土。用布包好放进荷包之中,心裏不免奇怪,于是开口问道:“基儿,你在做什么?为何要带走鞑靼的沙土?”

朱瞻基看到朱棣,虽然有些意外,但是一反常态并没有小心翼翼的请安问好,而是面色沉重,仰视着朱棣,坦白说道:“孙儿心中万分感谢,皇爷爷此次出征令孙儿随行,这一行实在是受益匪浅。”

“哦,那就说说,你有何体会?”朱棣拉着朱瞻基席地而坐。

“孙儿在想,当初秦始皇汉武帝,文治武功,天下八方臣服,四夷朝贺,是何等的盛况和风光。即使是铁木真,一代豪杰成吉思汗,也曾经剑指天下、所向无敌。然而,辉煌转眼尽失,就在几天前,伟大的成吉思汗的子孙在这裏,被皇爷爷打得落荒而逃。”

朱棣不动声色,仰头望着满天星斗。

朱瞻基仿佛自言自语:“一切都过去了,只有那辽阔的草原,这片土地和奔流的河水还在。所以,孙儿要带一捧土回去,让它时时提醒着自己,皇祖今日的威风八面,四方臣服,是如何的不易,而孙儿不能像成吉思汗的子孙那样无用,忘记了自己的先祖,把祖荫输的如此干净!”

这样的话从一个十三岁的孩童口中说出,在朱棣听来,竟然如同万马奔腾,号角冲天一般让人激|情澎湃。

朱棣一拳重重的砸在朱瞻基的肩头,他什么也没有说,但是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你,收集此处寸土的目的,怕是还有一层吧?”朱棣轻轻握着朱瞻基的手,此时的他面上极为和缓,不像是高高在上的君主与统帅。只是一位慈祥的,宠爱孙子的老人。

“一坯之土未干,若柳之躯何依?”朱瞻基并不推诿,深深点了点头,目光看着远方,“不知她现在在哪儿,孙儿只希望她还活着。若是……”

“若是真的死了,你就将这捧土带回去,给她修个衣冠冢?”朱棣的声音中有着一丝戏谑,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他心中暗叹,好个痴情的孙儿。

有豪气、有胆略,还有小儿女的情义。这样的朱瞻基才是他朱棣最完美的孙子。盘据在自己心中长久以来的压力与不安,挥之不去的遗憾与担心在此刻消失的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