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永乐二十二年八月十五日,在朱棣锡棺入京后的第五天,太子朱高炽即帝位,史称明仁宗。改明年为洪熙元年,是为洪熙帝。
朱高炽是紫禁城中第一位在天安门城楼上举行登基大典的明朝皇帝。
对于大明朝迁都以来的第一场盛仪,六部及内廷二十四衙门均不敢有丝毫怠慢,“司设监”陈御座于奉天门,“钦天监”设定时鼓,“尚宝司”设宝案,“教坊司”设中和韶乐……
万事俱备,只待吉日来临。
八月十五一早,朱高炽先是身着孝服告几筵,在设有祭品、上列先帝、神灵的牌位前叩首跪拜。随后命礼部官员分别到天坛、先农坛、太庙告知祖先。
至吉时,钟鼓齐鸣,朱高炽换下孝服,穿上明黄色的皇帝衮服御驾至奉天门,登上天安门城楼后,做告天的祈祷仪式,这是天子与各路神仙沟通,祈求诸仙认同并护佑的一种程序,随后天子从“奉天门”下来,进入“奉天殿”就座,登基仪式正式开始。
一大早就等候在天安门前的各部官员都身着朝服,在“洪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经过金水桥进入紫禁城。大臣们在午门外的广场上,以“文东武西”的方式跪在御道的两侧,等新皇在“奉天殿”升座之后,大臣们才可以依官阶高低鱼贯进入,对新皇上表道贺。然后由“司礼太监”正式宣读诏书,确认新皇帝的身份。
至此,朱高炽终于成为紫禁城以及整个大明帝国的主人。然而还来不及欣喜,接踵而来的繁杂的朝政与宫庭事务就将他牵绊住了,正如他所言的那般,作为一个大国的君主,远没有当一个闲散王爷来的逍遥自在。
从朝堂上回到后宫,是准皇后,前太子妃张氏统领着太子宫内的众妃嫔选侍在永和宫为他举行的家宴。
太子升格为皇上,那太子妃自然就是钦定的皇后,只是张妍为人一向严谨,未及册封并不敢搬入坤宁宫,只是带领了太子宫中的妃嫔迁入永和宫暂居。
殿内铺着大红的地毯,门神、对联均焕然一新;宫门及殿门口红灯高挂;而众妃云集更是如花团锦簇,分外妖娆。
朱高炽自然心情大好,走到殿中宝座之上乐呵呵地接受太子妃及其她嫔妾的恭贺。
家宴中少了许多规矩,朱高炽与众妃推杯换盏,唱念对答,只觉得以往二十年的阴郁之气一扫而光,舒坦极了。
当晚留宿在永和宫正殿中,朱高炽醉眼蒙胧斜躺在床上,直愣愣地看着张妍更衣换妆。张妍的美不是郭氏那等娇艳姿媚,而是带着书卷之气的温雅秀美,只是她的美中,更带着三分淡然,三分雍容,三分华贵,端严之极。不管是在人前还是深闺独处时都让人肃然起敬。朱高炽见她此时换上一件白色雪绸的睡衣,发髻上卸去金钗珠翠,只以一支玉簪相配,莹白如玉又素面朝天的脸上圣洁明丽不可方物。不由心中一颤,轻唤了一句“妍儿”,就上前拉扯。
张妍仿佛有些惊讶,她稍稍用力便毫不费劲地挣脱了他的臂膀,眼眸微闪,带着几许清冷说道:“如今还在孝中,陛下万不可造次!”
只此一句,朱高炽便如兜头被淋了一桶凉水,觉得索然无味。
他怔怔地笑了笑:“皇后说的极是!”
张妍身形微颤,虽然自己成为皇后是板上定钉的事情,但是此时此刻由新任天子口中说出,还是免不了有些惊喜。
张妍放下幔帐,坐在朱高炽身旁,脸上浮起淡然的微笑,轻启朱唇道:“陛下可想好了?”
“想什么?”朱高炽听她如此一问,反而莫名奇妙。
“陛下真愿册封臣妾为后?”张妍对上他的双眸,目不转睛地凝望着。
“这是自然!”朱高炽这才恍然明白,原来对于名份天下没有哪个女人是不计较的,只是有些女人表露在外,而有些女人隐藏的深些。他笑着拉过张妍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轻捂着:“你我少年夫妻,这些年又经风沐雨早就成为一体,民间百姓还讲究夫贵妻荣,朕怎么可能刚一登基,就忘了前情呢。”
这一瞬,张妍多多少少有些感动,轻唤一声“陛下”,把头埋在他的怀中,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的就是这二十多年来的风风雨雨。都过去了,如今总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不管是床第之间他最宠的郭氏还是谭、李、王、黄等人,自己终究是他的嫡妻,他心裏还是有她的。
“只是有件事情还要跟皇后商量。”朱高炽轻抚着张妍的云鬓,缓缓开口。
“陛下请讲!”张妍抬起头,坐直身子,面上依旧是往日一惯的恭敬与肃然。
“钦天监选了吉日,十月初八将举行册后大礼,届时昔日太子宫中的嫔妾也当一并册封,旁人倒也罢了,或是封妃,或是赐嫔,只是这郭氏……”到此处,朱高炽圆润的脸上浮现起少许的尴尬之态,话语也暂时顿住。
朱高炽的意思张妍顿时明白过来,不由心中暗暗发冷,可面上却依旧大度豁然,她接语道:“只是郭氏最得陛下恩宠,且为陛下诞育了三位皇子、一位公主,又是立国之初勋臣之后,名位自然要高于她人。如此,陛下将贵妃之位相赐,以为如何?”
贵妃之位是众妃之首,比皇后只矮半肩。
这个名位是郭氏期待的也是朱高炽早早许给她的,只是此时从皇后张妍的口中说出来,才是最恰当的。
朱高炽立即连连点头,面上有些如释重负,“妍儿真乃賢后,以后有你主掌后宫,朕即可安心了!”
朱高炽心情舒适,很快便沉入梦乡。
而即将成为大明皇后的张妍心中却久久难以平静,从燕王世子妃到太子妃,直至今日母仪天下的皇后,真的万事大吉、永享太平了吗?
郭氏,从南京的东宫到紫禁城的端本宫,两人长达二十年的隐于暗处的默默较量真的就此停歇了吗?
终究是尘埃初定。
贵妃再“尊贵”,还是妃。
终于成为大明朝母仪天下,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国母了。此时此刻,张妍心中想的,却是那个消瘦俊朗的身形。
敬之,你后悔吗?
唇边隐着的是许久未现的甜美的笑容,只是这笑容中颇多酸楚和苦涩。敬之,你终究是我一生挥之不去的梦魇。
这一夜同样覆枕难眠的还有皇太孙府内宜和殿中的皇太孙妃胡善祥。
在新帝登基之后,便是册后大典,新帝册封皇后、皇妃之后,便是要册立太子及太子妃嫔的大典。朱瞻基由皇太孙而晋升为皇太子是众望所归毫无悬念的,只是这太子妃之位就疑而难决了,会是她胡善祥吗?
还是那位备受宠爱的孙令仪?
胡善祥没了主意,此时她只有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婆婆,皇后张妍的身上。她打定主意,明日一早进宫请安,索性以退为进,以无德无才请辞正位来试探试探她。
然而她没有想到的是,有人比她来的还要早。
第二日天还未亮,张妍即督促皇帝朱高炽起床梳洗,用过早膳后上朝理政。
刚刚落座端起一杯热茶的功夫,贴身宫女云汀来报,“彭城伯夫人觐见!”
“快请!”张妍随手理了理妆,这一次她没有起身相迎,看着母亲一身红艳艳的一品夫人礼服乐呵呵地走入殿内,口称:“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并要下跪叩拜时,她这才起身将母亲扶起,啧道:“母亲何须多礼,别说还未册封,就是日后相见,母亲也不必行此大礼!”
彭城伯夫人眼中含着笑意,环顾大殿由衷叹道:“这永和宫就如此辉煌精美,那皇后娘娘的坤宁宫还不定得华丽成什么样子?托皇后娘娘的福,老身真是开了眼了!”
张妍嘴角含笑,吩咐左右侍女上茶看座,屏退众人后,方与彭城伯夫人闲谈起来:“母亲今日进宫,可有事情?”
彭城伯夫人连连点头,“娘娘,听说十月初八册后大典之后就该册立太子了,那太子妃?”
看彭城伯面上神色,猜度着她话里的意思,张妍眼中闪过一丝疑色,“母亲可是为了若微而来?”
“正是,娘娘。当初咱们都看好若微,是先帝爷突然变卦又另外选了一个胡善祥,冲了咱们的好事。如今新皇登基,正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在册立太子妃时,咱们正可以拨乱反正,立若微为太子妃,这样才是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张妍脸色微变,“母亲是替瞻基来做说客的?”
“娘娘!”彭城伯夫人愣了,此番来意正是受瞻基所请不假,可也是她自己的意思,若微是她从家乡亲自选来推荐给天子的,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最重要的是这孩子是瞻基的情劫,两个孩子这般投缘,怎么能忍心不随了他们的愿望呢。
“不可以!”张妍仿佛恼了,盯着面前案上的青莲百合杯,张妍强压心头怒气低声说道:“一切都要遵从祖制而行,善祥是先皇为瞻基钦定的太孙妃,又没有失德之举,怎么能突然废弃。妃就是妃,嫔就是嫔,没有嫡庶颠倒的规矩。”
“娘娘。忘了之前发生在太孙府里的蹊跷事了吗?瞻基这孩子仁厚,不予追究。皇上是置身高阁冷眼观望,又碍着赵王和汉王,自然是也不便出面管。可是,咱们不能忘呀。若是外表贤良,内藏祸心,这样的人怕是当不了瞻基的闲内助。”彭城伯夫人小心翼翼打量着张妍的神情缓缓说道。
张妍凝眸远视,并不作答。
“为娘知道,娘娘是担心若微太过得宠。这女人吗,得起宠来,难免娇纵。怕是对瞻基来说未必能起到襄助体恤的贤妻的作用。可是,那个胡善祥,咱们终究是不摸底,更何况瞻基连正眼都不爱看她,不过是碍着元配的面子勉强应付罢了。瞻基不喜欢,都不往她屋里去,她就算再贤惠于国于私又有什么用?”
彭城伯夫人还待再说,只是拿眼一瞅,张妍已然面色微愠,这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说溜了嘴,似乎含砂射影地戳到了她的痛处,于是立即后悔。
“娘娘!”她迟疑着不知这话如何绕回来,以安慰女儿那多疑而敏感的心。
“母亲,让云汀带您去后面看看,有上好的云裳瑞锦和西洋进贡的珠宝首饰,您选些带回去,给两位嫂嫂添妆吧。”张妍面上似乎很是和煦,可是彭城伯夫人最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情,看起来柔弱谦和,实际性情如火、刚硬固执,她认定了事情,就再难更改。此时她的和煦正说明她内心的不悦。
彭城伯夫人知道自己该闪了,于是撞了一鼻子灰,自讨没趣地匆匆告退。
张妍定了定神,坐在殿中仔细看着司礼监上呈的庆典所备诸事流程和用材,细细筹划之余心情也明朗了很多。
不多时,云汀又报,太孙妃胡善祥求见。
张妍虽知道她的来意,但又不好不见,只好宣她入内。
胡善祥款款步入殿内,淡妆素服,面上含忧,恭恭敬敬地叩头请安。张妍心中感慨,“免礼,坐吧!”
胡善祥却并未起身,依旧端端正正跪在殿中,稍稍抬头,衝着张妍展颜一笑:“母后,善祥自入宫以来一直得母后眷顾,体贴庇护,如同亲生一般,善祥五内感铭都记在心上。如今不愿因一己之事,让母后增添烦忧。善祥无德无才,不能得殿下青睐,不能替母后分劳,实在是无用的很,如今自愿请离,求母后赐一处僻静之所,让善祥带着顺德平淡度日,如此才算两全之策!”
张妍紧紧盯着跪在殿中的胡善祥,她脸上的神情淡极了,眼中一片澄净,没有想象中的凄苦与委屈,更没有矫情做作之态,看来这席话正是发自肺腑之言。
张妍心中感慨万千,她暗暗想道,这孩子真是冰清玉洁、贤惠淡泊,这番说辞更让人感动不已。此时此刻,自己的夫君当今天子和儿子瞻基都在想方设法为宠妃筹划计较,只有她,居然还能想到替自己分忧。
这样的性情,才是正妻嫡后该有的。
张妍站起身走到胡善祥身边,亲手将她扶起来,四目相对,张妍紧盯着她的眼睛,“好孩子,有本宫在,这太子妃之位你做定了!”
“母后!”胡善祥眼中闪过一片晶莹。
尾声
永乐二十二年九月,皇太孙府内,退朝后的朱瞻基信步而往,穿过回廊,在青翠的树木空隙之间,瞥到湖畔山坡之上,那抹倩影在绿草丛中悠闲地荡着秋千。
正值夏秋相交,依然暑气难当,只穿了一件碧色的纱衣小袄和白色的百福裙,袖子被高高挽起,露出皓如白雪的玉臂,漆黑的长发以一条绿色绢带随意束起,一边随着秋千往来摇摆,一边缓缓吟诵着诗经里的句子。
不远处是怀抱婴孩的湘汀,还有在旁轻轻摇扇的紫烟。
两岁大的女婴,长的白白胖胖的,此时正挥舞着如藕的手臂衝着若微哼叽着,她口中含糊不清,也不知在叫些什么。小腿用力地蹬着,害的湘汀十分费力地抱着她,生怕不小心就把她摔了。
朱瞻基走过去,站在身后轻轻一咳,在湘汀怀中原本就不老实的小家伙立即咧着三颗牙的小嘴笑了起来,冲他兴奋地挥舞着手臂。
“参见殿下!”湘汀与紫烟连忙见礼。
朱瞻基伸手将女儿抱在怀里,粉|嫩的小脸上那双像天上星星一般明亮的眼眸惹的他欢心雀跃,忍不住在她胖嘟嘟的小脸上狠狠亲了一下。
惹的女儿咯咯地笑了起来。
于是,那双明亮灵动的眼睛也凝望过来。
她幽雅自在的坐在秋千上,明艳动人,绿衣白裙倒映水中,不知何时飘落在水中的落缨似乎正嵌在她的发间和衣裳上,恰恰极好地装点了那抹水中的丽影。
“在做什么?”朱瞻基凝视着她,眼前这个女子仿如明珠般熠熠生辉,从小到大两人已经相知多年,但依旧还是常常能带给他太多的惊喜与震撼,仿佛她身上蕴含着永远也发掘不完的宝藏一般。周身散发着迷一样的魅力无时无刻不在牵引着他,又像陈年美酒让他沉醉不醒。
“在念诗给你的笨丫头听,可是她不喜欢,我念了一下午,她就闹了一下午,我猜她一句也没有听进去!”若微苦着脸叹息道。
朱瞻基哑然失笑:“馨儿聪明绝顶,你不用刻意去教,该会的时候她自然就会了!”
“羞也不羞?”若微从秋千架上跳下来,几步走到朱瞻基面前,用玉指在他脸上轻轻一划:“你这才叫老朱卖瓜,自卖自夸。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你怎么就看出她聪明来了?”
湘汀与紫烟低着头窃窃地笑了起来。
朱瞻基不以为然,“我自然知道!”
若微歪着头看着朱瞻基,虽然面对女儿时,他一脸的甜蜜与幸福,只是那笑容分明有些不自然,若微眉头微蹙,暗自思忖片刻,伸手将女儿从朱瞻基怀里夺走交到湘汀手里:“带馨儿下去吧!”
“是!”湘汀与紫烟何其聪慧,立即抱着小郡主离开。
只是小郡主原本待在父亲怀里备受爱抚,正舒服的很,突然被抱开心情十分不爽,撇着嘴哭了起来。
朱瞻基目中流露出不忍之色,刚待追上去,又被若微凌力的眼神儿喝住,这才止步坐在春凳之上,看着一池静谥的湖水,心中却波澜迭起。
一双纤纤玉手轻轻按在他的肩头,在他的穴位上力度适中地揉捏着,她吐气如兰,如珠似玉的声音缓缓自耳边传来:“可是为了册妃之事?我都不放在心上,殿下也不要再介意了!”
朱瞻基反手轻按在若微的手上,唇边浮起淡淡的苦涩,此时无声却又似千言。
忽然间若微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已经一个多月了,朝中应该有人上书奏请父皇册立殿下为皇太子了?”
朱瞻基点了点头:“想不到居然是三皇叔。”
“赵王?”若微略感惊讶,随即便明白了,她语调轻快地说:“也不难解释。赵王在先帝在时并不得宠,前年的风波若不是殿下力劝父皇在先帝面前为他讲情,恐怕早就命丧黄泉了。所以他首先上表请立皇太子,于奏疏中对父皇和殿下称颂一番,既表了忠心,又抢了头功。”
朱瞻基轻轻拍了拍若微的手,又拉她与自己一同坐下,把头倚在她的香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难道是朝中无人附议?”若微挑了挑眉,一向有仁德之名又略显憨厚的皇太子朱高炽登上帝位之后,这行事却偏偏诡异起来,果然是君心难测。
原本上至新皇,下至黎民在国孝中均不能亲近女色,新皇更不可宠幸嫔妃。原本仁孝守礼的他居然大反常态,自从迁入乾清宫后就开始夜夜召妃子侍寝。朝中御使刚刚谏言却遭训斥鞭笞责罚,似乎毫无仁君之风范。
新帝登基之后两件大事,其一为册立中宫,他倒是极为果断及时传下旨意说是十月初八行册后大典。而第二件事,即为天下瞩目、臣民期盼并关乎国本的册立太子一事,却迟迟没有旨意传出,一时间文武百官不免疑虑重重,各种猜测也风生水起。
“恰恰相反!”朱瞻基苦笑道,“这几日群臣纷纷上表奏请父皇册我为太子,不管是当朝首辅六部尚书,还是城中百姓献的万民书,父皇只称他们有‘忠爱之诚’,然而对于请表,均一概不复。”
“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原本以为最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反而会被搁置下来,若微心中隐隐不安起来,“殿下,你说父皇是好色之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