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暗香盈袖舞(1 / 2)

洪熙元年六月初三,奉命居守南京得到父皇晏驾消息后秘密启程回京的朱瞻基与前来迎驾的皇弟朱瞻墉等随行人员到达京郊良乡。中官及礼部官员捧遗诏赶赴卢沟桥驿馆觐见皇太子,至此大局初定。朝庭正式布告中外为大行皇帝朱高炽发丧,而事实上此时距大明仁宗皇帝病卒已经过去21天了。

洪熙元年六月十二日,皇太子朱瞻基于北京紫禁城太和殿即皇帝位。

六月的京城正值初夏时节,皇宫内花木扶苏,龙池微荡,一派盎然之态。新帝即位,对于大行皇帝及嫔妃自然是大悲的日子,而对于新帝来说又是大喜的节日。从诸王公主、公侯勋戚,品级官员至僧道生员,均有不同级别的赏赐。而大典过后,当整座后宫沉浸在繁华喜庆的氛围中,每个人都欣喜雀跃之时,新帝朱瞻基的心头却像压了一块巨石,坐立难安。

思忖再三之后,他还是再一次走进了仁寿宫。

仁寿宫西梢间内铺着大红的毯子,正中的黄梨缠枝雕花圆桌上摆着果品香茶,周围陈设着玉兰报春的绣屏,不远处的香几上面是一尊三重镀金博山炉,弥漫着芳香四溢的味道,熏炉旁边是精巧的水晶灯漏。

南窗根下面的炕上铺着簇新的猩红毡子,居皇后位不足一年就成为皇太后的张妍一身素服倚着大红彩绣云龙捧寿的靠背引枕,手里拿着一串珊瑚珠子串成的佛珠,默而不语。

“母后,也许儿臣不是一个孝顺之人,但是儿臣更不愿成为一个薄情的男人。家国天下,先有家,后有国。庶民尚且如此,天子更应如此。没有若微,即使坐拥江山,又有何意?”身穿龙袍的朱瞻基掷地有声,不容有半分质疑。

静坐一旁的皇太后张妍面色淡然,不急不燥,“眼下先帝陵寝未安,后宫名位待定,朝中诸事都等着你这个新君裁夺,而你却只想着要亲赴南京迎回若微。皇上,从您降生之日起就是被皇祖当成储君悉心教导的,难道您就预备这样当一个皇上吗?”

“母后,此次皇儿能得以平安归来,全凭若微巧妙周旋……”瞻基还待再说。

皇太后张妍已然脸色微变,她凤目稍睁,直盯着朱瞻基说道,“现在南京城瘟疫横行,皇上乃是万金之躯绝不能轻易涉险!你父皇登基不足十月而猝然崩世,难道你也要置母后和江山社稷于不顾吗?”

“母后,南京城现在情况如此危急,朕怎能弃她们母女于不顾?”朱瞻基声声急切,额上竟然汗珠微渗。

“好了,不必再说了。皇上如果想弃天下于不顾,自然是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可是母后希望皇上能好好想想,如今这天下真的就是你一人的天下了吗?四海之内皆太平了吗?皇上难道忘了这一路上的凶险了吗?别说您只是刚刚登基,那建文帝在南京城倒是坐了四年天子,最后又当如何?”

“母后?”朱瞻基一下子愣住了,没想到一向恪守礼法与祖宗传统的母后竟然会说出这样惊世骇俗的一番话来。

“过些日子待南京城的瘟疫驱除之后,母后自然会下懿旨派礼部官员前往南京将她们母女接回来。现在,请皇上还是好好想想如何去做一位上对的起祖宗、下对的起百姓群臣的天子吧!”皇太后张妍说完便站起身手拿佛珠朝东里间小佛堂走去,她的步子端庄稳健,身材虽然婀娜却透着一种神圣的气势,无边的威慑漫过这小小的殿阁,仿佛在若大的紫禁城里罩了一层无形的大网,密密麻麻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朱瞻基知道多说无益,他似乎比任何人都了解母亲,在外人眼中她贤良淑惠孝义礼让,是天下女子的典范。然而他知道,其实她与世间所有的女子一般无二,妒忌、权欲……不是没有,只是隐藏的比旁人深些罢了。

朱瞻基目光微微有些黯然,他缓缓地走出仁寿宫,夜色笼罩在他明黄色的龙袍上形成一个蒙胧的光晕。温文而雅的举止,俊秀卓绝的风姿,此时眼中毫不掩饰的忧郁与飘忽不定的一丝彷徨让他魅力无边。

跪在甬道两侧的宫女们偷窥到了年轻天子的龙颜与风姿,于是心裏便咚咚地跳个不停,飞霞染面,芳心暗动。

跟在朱瞻基后面的小善子偷偷抬眼打量着朱瞻基的神色,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相劝,只是收了人家的好处,总要把事情办了这才妥当,于是大着胆子紧走几步,在朱瞻基的后面低声说道:“万岁爷,天晚了,今儿是您登基大喜的日子,皇后娘娘在坤宁宫里备了家宴,您是不是……”

朱瞻基听了此话立即驻足,他转过身紧盯着小善子的眼眸,冷冷问道:“皇后娘娘?朕还未及册封,哪里来的皇后娘娘?”

小善子自小跟在他身边,伴着他从皇长孙成为皇太孙又成为皇太子,直至今日成为荣登九五的真龙天子,记忆中他从来没有过如此厉色疾辞的神色,于是双膝一软,立即跪倒在地,“奴才该死,奴才说错了,不是皇后娘娘,是胡娘娘……胡娘娘……”

朱瞻基轻哼一声,眼中闪过寒光,“她居然已经搬到坤宁宫去了?就这么迫不及待的?”

小善子依旧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悄悄说道:“听说是奉了皇太后的懿旨,今儿前晌才搬过去的。”

朱瞻基唇边勾起一丝意味不明的苦笑,眼中神色耐人寻味,过了半晌才问道:“许彬回去了?”

小善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于是身上便被朱瞻基重重踢了一脚,这才反应过来,连连称是。

朱瞻基点了点头,心中暗想这一次事关皇权的暗中对奕,叔王自是满盘皆输。他先在自己返京途中设伏,于水中让倭人抢劫官船,随后放火烧船,毁尸灭迹烧一个干干净净。却不料许彬早有安排,船上的人都安然无恙逃过此劫。一计不成,汉王在陆上又令天策衞的精英与月奴设计暗杀,想不到这月奴在紧要关头最终反水。这一劫,有多少事是他料到的,又有多少是意料之外的呢。

叔王是输了,可是自己赢了吗?

得到皇上安然回京的消息之后,许彬连京城都没进就直接调头返回南京了。他走的这么急,甚至连新皇的封赏都来不及领,连万众瞩目的登基大典都不参加……样急,为的是什么?

朱瞻基沉默了。

许彬。

他的才华与能力就像他的身世一样是个迷。

他此次真的是应若微之请,只单纯地为自己另辟一条平坦归途吗?

不会。朱瞻基摇了摇头。

此次,正是他走水路才引出了藏在庙岛上的那班秘密操练已久的倭人。朱瞻基回京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密令锦衣衞暗中搜寻,倭人,从永乐初年便在泉州等地勾结不法商人,试图从大明境内偷运铜、铁器回国,偷这些做什么?不过是为了打造兵器,而打造兵器背后的意图又是什么?

只是扰边和劫掠海上渔船那么简单吗?

记得小时候,皇祖父带着他登上那艘巨大无比的“宝船”,送郑和的船队出航时曾说过:“财富来自于海上,故,威胁也来自于海上。”

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满朝文武都被皇祖五次远征大漠的威仪所震慑,似乎忘记了他关于海上威胁的训言,随着永乐帝的崩逝。一朝天子一朝臣,洪熙帝朱高炽更是停了船队出航,他认为只有北元残部安定了,大明即太平了。

可是所有的人都忽略了一个事实,永乐大帝北征是五次,而郑和下西洋,在永乐朝却是六次,下西洋比天子北征花费的银两、人力,只多不少。这又意味着什么呢?

倭人?

是许彬让这些隐藏在大明境内的倭人浮出水面,他在提醒着年轻的天子,国家的隐忧与外患。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