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阳关城门口戒备森严,每一个人都要仔细盘问,越是战乱之时,把关之人越严,谁都不想将敌人的间谍和刺客放了进来,那长长的难民队伍像是蜿蜒的长龙,拖儿带女,甚至有的人拖着家中唯一的家当,一头小猪,一只小母鸡之类的进城,对那些身带武器之人,更是很小心地检查。
蔡伤对正阳关的熟悉,便像是对自己的手掌一般了解,哪一门有多宽多高,守兵叫什么都一清二楚。不过,这一刻却并不想让人认出他的身份,那将很不利于他的行动,他的身份却是一位樵夫,挑着一担柴,一副土头土脸的打扮,对于进城,他早议定好了对答,自然很顺利进入。
蔡伤挑着柴来到一家朱门大院的后门口,这一家他再熟悉不过,不是他的家,但是他信得过之人的家,也是一位非常正直的党长(注:公元485年,孝文帝改革,实行均田制,同时也颁佈实行了三长制,即为,五家为一邻,设一邻长;五邻为一里,设一里长;五里为一党,设一党长,而三长皆由本乡有威望者担任。),这家主人王通与蔡伤关系甚为密切,而且又是汉族士人王萧的亲戚,自然在正阳关有着一定的地位。
“砰、砰!”蔡伤放下柴禾,重重地在后门上敲了一两下。
“谁呀?”后门嘎吱一声拉了开来。
蔡伤认识眼前这老头,但此刻他却不能够表示身份,于是压低嗓音道:“送柴禾的。”
“今日柴禾已经送过,还来干什么?”那老头有些不耐烦地道。
“大爷,谁不知王老爷家深门广,而又德高望重,是个万有生佛。小人是为了感激王老爷前些日子对小人老母施手相救,特为王老爷免费送上一担很干的柴禾,大爷你通融通融,便收下我这点小意思,算是小人孝敬王老爷,祝他财源广进,福寿齐天好了。”蔡伤故意啰里啰唆地道。
那老头打量了蔡伤一眼,只见他满脸胡须乱糟糟的一大片,不由得有些惊疑不定,不过听到蔡伤那几句话说得挺得人心,拍了拍蔡伤那有些破旧的衣服下的肩膀,问道:“你是哪个村的,叫什么?”
“小人是秀水村的,叫阿狗。”蔡伤装作憨憨地一笑应道。
“阿狗?”那老头不禁皱了皱眉头。
“是啊,我娘总是这样叫我,既然是我娘这样叫,我也便是阿狗了。”蔡伤毫不在意地道,一副土头土脑的样子学得的确似模似样。
老头似是感到好笑,道:“那好吧,你挑着柴跟我来。”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我娘还让我给王老爷磕头呢!若不是王老爷给的十个大钱,恐怕我娘会病死,王老爷恩同再造,那可真是大好人呀。”蔡伤一边挑起那重重的柴禾,一边不伦不类地道。
老头带着蔡伤穿过几重房子,来到柴房门前,蔡伤忙很灵巧地将两担柴禾很有顺序地堆好,才再说了声谢谢。
“我会跟老爷说的。”那老头道。
“我娘叫我一定要亲自给老爷磕头,感谢他的大恩大德,请大爷行行好,再成全小人这个愿望吧。”蔡伤恳切地道。
“我家老爷没空,下次再来吧。”老头说着径直走了出去。
蔡伤无法,只好跟出柴房,突然眼前一亮,因为,他看到了他要找的人,正从不远处的房檐边转了出来。
蔡伤急忙赶上数步,来到王通的面前,高声道:“王老爷,原来你老人家在这裏,你来了正好,阿狗正要感谢你救了我娘一命呢!”
王通是一个中年汉子,有一种儒雅的风度,更有着一种英悍挺拔的气质,从骨子里透出,满目之中却有一种黯然忧郁,听到蔡伤如此一呼,不禁呆了一呆,但瞬间目中暴射出一幕异彩,掩饰不住激动地抖了一下。
蔡伤心中一阵感动,却忙道:“王老爷,阿狗这就给你磕头了。”说着就要下跪。
王通一慌,忙一把扶住蔡伤,却明白了蔡伤的意思,想起蔡伤刚才所说的话,望了左右一眼,禁不住有些喜色地道:“你娘好了吗?”
“多谢老爷的钱,让我能及时去抓药,这才没事。”蔡伤很技巧地应道。
“那太好了,阿狗,我正想有事找你,却没想到你来了!”并旋转身对左右喝道:“你们先去做事吧,我跟阿狗有些事情要谈。”
那老头有些惊疑却又释然地去了,而他身旁的两位大汉似乎有些大惑不解,不过王通的吩咐,他们不得不听。
“老爷,那还要不要到大老爷那里去?”那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疑问道。
“你去大老爷那里一趟,叫他赶快到我这裏来,就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找他,快去快回。”王通掩饰不住激动地道。
“是!”那两个汉子不敢相信似地退了出去。
“将军!”王通欣喜地低呼。
“我们进去说吧!”蔡伤有些黯然,却又有些欣慰地道。
王通向四周扫了一眼,见无人在,便径直领着蔡伤到了自己的书房。
“王仆,吩咐下去,没有我允许,除了大老爷之外,不要来打扰我,再给我备些酒菜。”王通对正立在门口的年轻人呼道。
那年轻人立刻应声而退,蔡伤踏入房中,王通轻轻地关上房门。
“王兄!”蔡伤轻叹了口气,低沉地道。
“将军,我还以为永远也见不到你了,可恨,尔朱家族也太猖狂了。”王通欢喜之中,又夹着无限的伤感道。
“一切都不用说,今次我回来,只想带走雅儿的骨灰。”蔡伤无限悲怆地道。
“雅夫人自刎而死,我大哥通过朝中的关系,准奏将夫人安葬于公山之南,这是夫人临终之前的愿望。”王通眼中闪着泪花道。
蔡伤心中一阵抽搐,强压住胸中的悲切,道:“是我害了她,我不是一个好丈夫。”
“将军何必这么说,夫人临终前便相信你一定会没事。她说,她很想死后,能埋在公山南面的路边,这样她就可以看见你安然地回来……”王通说到这裏竟忍不住滑下两颗泪珠。
蔡伤无力地扶着桌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泪珠还是禁不住流了出来。
“是谁抄了我的家?”蔡伤声音变得无比冰寒地道。
“是吴含这狗贼,现在靠着尔朱家的势力,当上了城守的职位,夫人便是不想受辱而死。”王通愤怒地道。
“好,那今晚,我便将他的头挂在城头。”蔡伤话中充盈着一种强大的让人心寒的杀意,王通也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可是他身边的护衞有很多呀。”王通担心道,显然他不敢看好蔡伤。
“无论他身边有多少护衞,除非尔朱荣每一刻都护衞着他,否则,他死定了。”蔡伤身上那种强大的杀气变得更为浓厚,双目之中显出无比坚定的神色。
王通长长地叹了口气,知道这一切已经成为定局,谁也改变不了蔡伤的决定,明白他的人不多,而王通便是其中一个。
“你需要多少人相助?”王通毅然地道。
“我只想王兄把雅儿取出来,我要带走她的骨灰。”
“将军,夫人入土为安,我想还是不要去侵扰她算了,她生在正阳,死在正阳,相信也不愿意骨埋异乡,在这裏,我们会经常派人去给她扫墓的。”王通轻轻地提醒道。
蔡伤一呆,无限凄然地道:“我想要她每一刻都陪在我的身边,她也定希望我能够陪在她身边,她总是向往我的老家,这次我便带她回我的老家,相信她定不会想留在正阳关这伤心的地方,何况还有我们的儿子会想念她的。”
“公子还好吗?”王通惊喜地道。
“风儿正和黄海在一起,目前还没有问题,尔朱宏那几个狗贼已经被我打发他们上了路。”蔡伤淡淡地道。
“黄兄弟可曾一道回城?”王通急切地问道。
“没有,他受了伤,我也不希望他回来,他必须照顾风儿,我不想再失去别的亲人。”蔡伤吸了口气道。
“你们都没事便好了。”王通欣慰地道。
“二弟你叫我有什么事?”外面一个苍严的声音传了过来。
“大哥!”王通忙拉开门,便见王成立在门口,身后的王仆,端着两壶酒和几盆热气腾腾的菜和几盆点心。
“你们把东西放在桌上吧!”王通向王仆和两位送菜的下人沉声道,旋又一把拉进王成,等王仆几人出了门,忙拴上门,欢喜地道:“大哥,你看他是谁?”
王成打量了蔡伤一眼,一连低呼:“蔡将军!”同时激动得一把按住蔡伤的肩头,似是打量着一个宝物一般审视着蔡伤。
蔡伤心头一热,也激动地搭住王成的手臂。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却把我们都担心死了。”王成欢喜地道。
“让你们操心了。”蔡伤感激地道。
“将军要我们怎么做?”王成义愤地道。
蔡伤淡淡地一笑,黯然道:“王大哥,怎会变得如此躁怒。”
“你不知道,我想到尔朱家族那一双狗眼,心头便有气,更可恶的却是吴含那狗贼,小人得志,我怎能不气呢?”王成恼怒地道。
“我只想要知道吴含今晚会在哪里出现!”蔡伤冷酷地道。
“这包在我身上,用不了一个时辰,全部搞定。”王成自信地道。
“另外还请两位大哥,在今日白天将雅儿的尸骨给化了,我要带走她的骨灰。”蔡伤伤感地道。
王成沉凝了一下,望了王通一眼,见王通微微地点了点头,便也跟着点了点头。
“另外,为我备上一些香纸,我要去为死去的兄弟和雅儿上一炷香,并在晚上北城门外靠东的树林之中为我安排一匹好马和弓箭之类的,我的要求便只有这么多。”蔡伤很平静地道。
“难道将军不要我们为你准备一批信得过的兄弟?”王成认真地道。
“好吧,你先为我预备一批兄弟,到时候知道了吴含这狗贼的行踪再好好地安排这批兄弟,不过不要说我回来了。”蔡伤在盛情难却之下,淡淡地应道。
“好,我去为将军准备弩箭和飞索之类的东西,大哥便去探听吴含的行踪,将军吃完酒,便去公山为夫人上一炷香。”王通果断地道。
蔡伤感激地望了两人一眼,沉重地将双手搭在两人的肩膀上道:“就有劳两位大哥了。”
“将军何必客气,咱们都是自家兄弟。”王通和王成同时道。
“那为何仍以将军相称?我已经不是什么狗屁将军了,我改了口,你们为何不改口呢?”蔡伤伤感地一笑道。
王通和王成一愣,相互望了一眼,惨然一笑道:“是该把什么狗屁将军的称号扔掉了,那就称你蔡兄弟好啦。”
蔡伤不禁感激地一笑,三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会意地笑了起来。
公山其实并不高,在淮河这一带,也没有什么很高的山,不过战火并不能抵挡住自然的威力,树木仍不少,在一片平原之间,公山仍是比较显眼,在城中,最高的也便是这座公山。
蔡伤仍是那潦倒的样子,不过腰际却多了一柄刀,那是他的沥血刀,刀鞘以布条缠得不透半丝风,跟随着他的还有两人,那两人看上去更不显眼,便像黄土高原上一块褐色的黄土,随便哪里都可以捡到一大堆。
付雅的墓便静静地躺在林间的一块空地之上,一堆新土却埋藏了蔡伤所有的爱。的确,这个位置正好可以看到南门和东门进出的人群,而此刻,蔡伤在她的坟前立成了一块宽实的墓碑,可是她已经看不到了。
蔡伤想到昔日的温柔,不禁悲从中来,自幼孤苦,受师父养育,而师父已仙逝,这是唯一贴心的亲人,却也绝他而去……
蔡伤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在那简陋的墓碑之前,抱着那连字都未刻写的墓碑禁不住滑下两行清泪。
那两个很普通的人在蔡伤立在墓前之时,他们便选了两个位置,这两个位置可以看到任何上山之人,他们的眼神绝对不普通,那种只有猛兽才具备的目光,他们却有,那冷冷的光芒使人立在太阳底下都感觉到了心底的寒意。
“将军,节哀顺变!”一人平静而伤感地道。
蔡伤并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抱着那墓碑,流着泪,心头却涌起了无限的杀机。
那两人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
“为什么只立碑,而不题字?”蔡伤冷冷地道。
“这是朝中的意思,其实夫人的遗体是偷换出来的,以另一具尸体作夫人的尸体送入法场,而真的夫人遗体便由员外和党长埋在这裏,所以员外才没有在碑上题字。”那两人解释道。
蔡伤心中一阵刺痛,将带来的纸香在坟前一张张认真地烧着,而那专注的神情,便像是在完成一件艺术作品。
山林间的风很轻悠,秋天的风便是这样,那种萧飒是隐含在骨子里的,这轻轻的风却可以使树叶变黄,使千万树叶断梗而下。
无论是哪里,有的只是一片凄凉景象,世事凄凉,人间凄凉,自然也凄凉,人心也凄凉,这本是一种残酷,更是一种悲哀,乱世的悲哀,谁也无法改变的悲哀。
风依然轻轻地吹,地上的黄叶,打着旋儿,似乎在揭示着一个什么,或是这本身就代表着一个什么。
有鸟鸣的声音,已没有人愿意去分辨它们在叫些什么,反正蔡伤的心似乎已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会放在他的心上,在他的心裏,有的,只有那堆新土下的幽魂。
那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也是他的最爱,但却永远地别他而去。
这或许便是命,谁也无法改变的命,他不信命,可是世间的事常常不是人所能控制的,所能解释的,只有命,只有用命来解释这一切,不过命运似乎是太残酷了一些。
蔡伤的刀,便横在那墓碑之前,这似是一种宣誓,一种不同于异常的承诺,但不可否认的是蔡伤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杀气,比刀上的杀气更浓上百倍。
那跳跃的火苗,映得蔡伤那布满杀机的脸有些扭曲。
蔡伤的府第已经换了主人,住的是新任的城守吴含,这是一种很不公平的事,至少对于蔡伤来说,这绝对不是一件公平的事。
蔡伤从公山返回,却徘徊在自己的府第外,这裏曾经是他的家,可是现在,一切都改变了,只不过短短的一个多月时间,他的确好恨,恨的是这不公平的世道,恨的是这些该死未死的仇人。在他胸中燃烧的是复雠的火焰,可是他知道,他还不够能力,至少尔朱家族便不是他有能力铲除的,而这可恨的朝政更不是他所能推翻的,他只有忍,等待,他有些不甘心,真的不甘心,便在这一刻,他有个决定。
他会做得比吴含更绝,因为他本是来自江湖,来自江湖,是一种本钱。
对于蔡府,他了解得便像是了解自己一双手有几根手指一般明白,在这裏度过了十几年的他,觉得这吴含幼稚得可笑。
不过这也难怪,吴含要是知道蔡伤还活着,给他个天大的胆,也不敢住在蔡伤的府中。
可惜这一切都太出人意料了。蔡伤活着本就是一个不小的奇迹,所以这便叫天意,而不能怪吴含。
蔡伤望着那改为“吴府”的金匾,不由得笑得很邪气,笑得很可怕,至少我是这样认为!
“我要一些慢性毒药。”蔡伤平静而狠厉地道。
王成不禁一呆,疑问道:“取这么多毒药干什么呢?”
蔡伤有些残酷地一笑道:“我要吴含尝尝这种滋味,也让他的家人陪着他一起去地狱,否则他有些寂寞的。”
“你要在蔡府里下毒?”王成骇然问道。
“不错,吴含最不该做的事,便是住入我的府中。”蔡伤淡漠地一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