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黄海才收住长啸,静静地望着天空,依然那般淡漠,依然那般昏暗,像是沉睡了千百年之久的死尸。
天空之中,除了雪,依然是雪,松枝压成不堪负荷的老翁,永恒地伫立成一株株莹白的风景,远处起伏的山峦,在眼皮底下,只不过成了一段起伏难平的弧线,一切的一切,只不过像是昨夜做的一个梦。
马蹄踏出的脚印早已被大雪填成一串串极细碎的印迹,便像是黄海心底埋藏了几十年的往事,连成一片在心头上映。
“师兄在回避现实?”那汉子淡然道。
“我没有,我没有!”黄海有些激动地道。
“你是,你没有一刻不在回避现实,只你离山而去的那一刻起,二十五年来,你没有一刻不在逃避,你没有一刻敢去面对现实。”那汉子毫不放松地道。
“你胡说,我为什么要逃避现实,我为什么不敢面对现实?”黄海吼道。
“你一出江湖,便不停地找人比剑,不停地杀戮萧衍身边的高手,不停地让南朝高手损失,而又不停地扩大自己的名声,但你敢说你这一切不是为了做给师姐看吗?你敢说你这一切之中没有存在一种报复的心态吗?说到武功,师姐早就知道你的武功,你的武功在天下武林之中除了有数的几个人之外,有谁能比,还用得着比吗?你只不过要告诉师姐,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而已,你只是想让师姐知道她没有选择你是她的错!”
“住嘴!”黄海像是受伤的狮子一般吼道。
“我们都是男人,不错,你喜欢师姐,我也喜欢她,我会不明白我的痛苦吗?但男人所需的便是勇气,必须有勇气面对现实,必须有勇气正视一切,更要看清楚一切的形势,你以为你能够天下武功第一便可以让师姐后悔吗?天下武功第一又怎样?那只能是一个假象的实力,那全都不如某人的一句话,他们手中掌握百万大军,只要他们随便说句话,你可以敌得过百万大军吗?你可以敌得过千万个武功高手的联击吗?你能够用天下第一去换她的幸福吗?不能,你若流浪一世,她也必须跟着你流浪一生,你若隐居山林,她便得与你贫贱一生,你若流入市集,你始终比不过人家举国财力,这是命吗?”那汉子不依不侥地道。
“不,这不是命,你不要再说了。”黄海有些虚弱地吼道。
“不。我还要说,这个世上我不说你,还有谁知道你,还有谁知道你的苦处,我不说你,你哪还有几个亲人,你是我师兄,但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却像是兄弟,我不想见你成这个样子,绝对不想,你应该是叱咤风云,应该是挥手成云,吐气成雷,天下敬仰的人,而不是受人敌视。”那汉子也有些激动地道。
“你领我到西方来便是为了说这些?”黄海声音变得有些冷厉地道。
那汉子也恢复了冷静,定定地望着黄海,便像是望着一潭没有生命的湖水。
良久才吁了一口气道:“不错,我带你向西行是想对你说这些。”
“那是不是师父在白龙江畔结庐也是说谎?”黄海冷冷地问道。
“那绝不是谎言,我没有必要说任何谎言。”那汉子沉声道。
“那师父是什么时候搬到白龙江畔的?”黄海有些疑问道。
“十五年前!”那汉子淡淡地应道。
黄海再也不做声,只是淡漠得便像那飘落的雪花,冷冷地望着那汉子,良久,才吸了口寒气道:“你现在不是在回避现实?”
“不是,我一直都没有回避现实。”那汉子仰望着天空,任由那飘散的雪花轻轻地落在那刀削一般有棱角的脸上,像是在说梦话一般深沉地道,眼神之中充满了自信而坚韧不拔的神光。
“那我们赶路吧!”黄海有些漫不经心地道。
香风一涌,所有的眼睛都禁不住亮了起来,包括张涛和那六个捕快。
说话的正是凌能丽,一身虎皮小袄,虽然天气很寒,但这身打扮绝对不影响整体的形象,更何况那张有些微红的俏脸,配着有些紧张的眼神,本身就是一种极为诱人的感觉。
绝对没有普通女人们那种臃肿的感觉,那身虎皮小袄,让她显得更有精神,更有活力,虽然那种完美的曲线不可以展现,但那高挑的身材,正好给人一种爽朗而舒畅的视觉,而这种男孩式的打扮,更衬出一股不灭的英气,连蔡风都忍不住暗自叫好。
“能丽怎么也来了?”杨鸿之似乎有些无措地问道,眼神却似乎有些转不过来。
“我为什么不能来,你不喜欢我来吗?”凌能丽奇怪地问道。
“不不,怎么会不喜欢你来呢?”杨鸿之忙慌里慌张地解释道。
凌能丽不再理会杨鸿之怎么样一个表现,只是一跨步,挡在蔡风的身前,娇声道:“你们不能抓他,他是个好人,为民除害,是我们村里的救命恩人,若是你要抓他的话,就先抓我。”
蔡风听到凌能丽语气中那股坚决之气,心中不禁一阵感动,正要说话,却被杨鸿之插口道:“能丽,他可是对官差大哥们无礼在先,又是朝廷的疑犯,你怎么能护住他呢?”
凌能丽不由得气恼地望了杨鸿之一眼,气道:“你很欢喜吗?我的事要你管。”
杨鸿之的脸一下子差点没气得发绿,但却张口结舌无法还口。
“你认为我不敢连你一起抓?”王聪敏眼睛一转沉声道。
张涛却打了个“哈哈”,淡然笑道:“既然这位小姐出面如此说,那不如就由你跟我们到县衙去保证一下,就应该没事了。”
“真的?”凌能丽神色一喜道,不由得扭头望了望蔡风。
“自然是真的,我张涛敢用性命担保是真的。”张涛拍拍胸脯道。
凌能丽正要出声,凌跃和乔三也要说,却被蔡风冷冷的声音打断了。
“你的性命值几个钱?你便是有一百万条命也抵不上她一根头发。”蔡风说着伸手一拉凌能丽至自己的身后,也不理凌能丽的表情,只是冷冷地盯着张涛的脸。
“蔡风……”凌能丽欲言又止地拉了蔡风的衣袖,有些担心地道,但心中却甜蜜无比。
“哼,这是你自找苦吃。”张涛脸色变得铁青道,同时向王聪敏、江林诸人打个了眼神。
王聪敏和江林等六个捕快立刻向蔡风围到。
“要抓便将我们一起抓去!”凌能丽坚决地拉着蔡风的手认真地道。
蔡风也禁不住握住凌能丽那有些冷凉的小手,扭头粲然一笑道:“没事的!”
“你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们动手?”王聪敏沉声喝道。
“我没有束手就擒的习惯,也不想听任何人的吩咐,你们有本事尽量使出来。”蔡风轻柔地拍了拍凌能丽的肩膀,自信地道,同时温柔地将她送至乔三的身边。
“呀!”王聪敏的一声暴吼已在此时传到,那柄本来背在背上的大刀已经像是一道大门板一般向蔡风的头顶落去,而江林手中却出现了两只金属大锁链,幻起一阵“呼啦啦”地大响向蔡风背后攻到,其他几人都不甘落后地出手。
杨鸿之目中射出一道怨毒而幸灾乐祸的神色,像是极欣赏这一幕,而张涛却冷笑像看戏一般地望着蔡风。
“小心!”是凌跃、乔三与凌能丽及大龙几人同时喊出来的。
蔡风此时却仍然不忘向凌能丽淡然地笑一笑,充满了无限的柔情,却也饱含着无比的自信。
杨鸿之最得意、最兴奋的一刻就要到来之前的那一刹那,蔡风居然成了一片淡漠无伦的幻影,一片像梦一般的色彩。
色彩极为诡异,大大地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呀呀……”惨号之声竟然是六个,然后一切像梦幻色彩的战局都变成了现实。
并没有所有人想象之中的那样,蔡风也没有死去,甚至连一口粗气也没有喘,依然是那一脸漫不经心,那种扬扬自得,给人的感觉便是像是在看戏。
是在看六个捕快的戏,这的确是极好玩的游戏,江林的双锁竟一只锁在王聪敏的手上,一只锁在朱立保的手上,还有张青欢的飞索竟把田志生与江林的脚缠在了一起。而王聪敏的刀却被田志生的双鈎紧紧地锁着,朱立保正望着自己的拳头发呆。因为他居然打在了操东贵的脸上,操东贵正捂着自己的脸,苦哼在地,地上几颗带血的牙齿,正是他的,而张青欢也捂着自己的胯惨哼不止,因为这正是操东贵落脚之处。
六个人乱成一团糟,却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而蔡风是如何出手的,却根本没有人看到,连一旁一直盯着蔡风的张涛也没有看出蔡风是如何出手的,似乎一切都只是在眼睛一花的刹那便已经发生了,这真是不可思议之极,连凌能丽、乔三、凌跃、杨鸿之诸人也全都呆住了,他们似乎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便像是神话一般。
“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子?”蔡风故作惊奇地问道,眼中却只有嘲弄之色。
“你这妖人,使用妖术。”王聪敏等人脸色极为难看地怒喝道。
“是吗?”蔡风冷笑着问道,同时,脚下微微地逼上一步,浑身竟散发出一种难以抗拒的杀意,像是流动的液体一般,在虚空之中流淌,毫无阻隔地流入众人的心中。
包括张涛在内,几人不禁同时打了个寒战,室内的空气在霎时竟比室外雪地之中的空气更冷,便像流动的并不是风,也不是空气,而是冰和冰水。
张涛与王聪敏诸人全都不由自主地大退了一步,惊惧地问道:“你要干什么?”
蔡风望着他们那种恐慌的样子,不由得微微有些得意地笑了笑道:“我没干什么呀,我只是来看看几位官爷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们便如此恐慌!”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张涛惊惧地问道,他的确在心头有些发寒,他见过的人当中,似乎没有一个人能有蔡风这般可怕诡秘,轻描淡写之间却可以制造出如此凌厉的杀机。
蔡风这才停住脚步,冷冷地望了张涛一眼,冷漠得不带丝毫感情地道:“你们还不配问。”
“你好狂,难道你的眼中便没有官府了吗?”张涛有些心虚地道。
蔡风不屑地笑道:“只要谁有狂的资本,谁都可以狂,我眼中自然有官府,但眼中却没有你们。我告诉你们,我不太喜欢看到你们这一群欺善怕恶之辈,最好尽快在我眼皮底下消失,否则你们的眼里将会什么东西也没有。”说着双目之中射出骇人的杀机,直让张涛诸人再大退几步。
“好,今日算你狠,我定会记住你今日的话。”张涛有些底气不足地道。
蔡风不屑地扫了几人一眼,冷漠道:“我蔡风随时都会等着你们的光临,但你们若是找我蔡风之外的人麻烦,或是今后有任何人在蔚县受到刁难,我会保证你们便像是这把刀一般。”说着伸手以闪电之速抓住锁在田志生双鈎之上的大刀,也不知道用个什么手法,竟将田志生甩翻在地,刀已经在蔡风的手中,再轻轻一抖,“啪”的一声,本来一柄像门板一般的大刀,竟然断裂成一寸寸的短短数截。
众人不由得全都惊得目瞪口呆,哪想到蔡风的劲道竟会如此可怕,一柄好好的大刀,竟若豆腐一般碎成这样,这让人如何不惊,他们想都未曾想过世间竟会有如此神奇霸道的劲气。
张涛与王聪敏诸人不再是看蔡风,而是看地上的碎刀片,便像是在做一场没有醒过来的梦一般,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或是能说什么好。
良久,张涛的脸色恢复了阴沉,再也没有望蔡风一眼,甚至连杨鸿之也没望,只是偷偷地打量了凌能丽一眼,这才对王聪敏诸人冷冷地呼道:“我们走!”说着转身头也不回地便向外面的雪地里行去。王聪敏诸人半句话也没说,便跟在张涛的身后,若斗败的公鸡一般行了出去,甚至连那断刀也不愿再瞧。
蔡风淡淡地一笑,一拉仍在惊异的凌能丽的手,缓和地一笑道:“我们走吧!”
凌能丽这才回过神来,犹有些不敢相信地望了一眼地上的碎刀,忍不住伸手将那些碎片全都纳入兜中,这才拉了乔三及凌跃一下,娇声道:“我们走吧!”
凌跃与乔三不由得狠狠地瞪了杨鸿之一眼,又崇敬地望了蔡风一眼,随着蔡风与凌能丽的身后大步走出屋子,大龙似乎有些同情地望了杨鸿之一眼,想说什么,却并没有说出口,跟着也转身而去,空荡荡的屋子唯留着杨鸿之若呆鸡一般愣愣地望着那一盆火,像是做了一场难醒的梦。
风很大,雪也很大,似乎并没有停下的意思,天空的云依然低得让人心喘不过气来,那种昏黄之色便像是被人扰动了泥浆的池水一般颜色,那似乎并不是一种赏心悦目的景致。
地上那一望无际的雪,像是使人置身在一个特别的海洋,沧海一粟,便是这时候最有情趣的感召,最有韵味的色调。
风吹动飘在空中的雪花,风掀起落在地面上的雪花,使在旷野中,道路上只有无尽的凄迷,无尽的荒凉,无尽的单薄和孤独。
黄海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线,目光便像刀子一般的寒风,划过天地之间所有的蒙胧,那顶系得很紧很紧的斗篷在脖子上系成一种超然的傲气,便像是风雪之中一株独特的苍松。
马蹄早已用棉布包扎得极紧,甚至再在外面包裹了一层生皮,以防马蹄被冻坏,马首也以生皮轻绕,露出两只眼睛和鼻子及嘴巴,因此,这两匹马儿并不惧怕行走在风雪之中,但,这也绝对不能算是一个很好受的旅程,绝对不是。
一路上极为沉默,包括那黑披风的汉子,便像是这天上飘落的大雪一般沉默得有些让人心寒。
天地间,似乎只有他们两人在行走,也似乎只有两排极远极有规律的蹄印在延伸,不断地延伸,像是两条盘旋蜿蜒的长蛇。
黄海眉梢掀动了一下,便像是天上的飞雪一般轻柔舒缓,但那黑披风的汉子却极为敏感地觉察到这眉梢的一次掀动。
风依然是那般劲烈,也是那般轻柔而生动,但最生动的还是黄海的眼睛,那汉子的眼睛也极为生动。
的确很生动,那突然睁开而射出无比凌厉神光的眼睛,竟比那道闪烁在空中的剑更生动,更耀眼。
其实,那柄剑也极为生动,生动得有些像是腾跃在骄阳下的金龙,那的确很有气势。
不仅仅是那柄剑生动,而那握剑的人也是如剑一般生动,便像是雪原的精灵,像是在冥界中飘游了千万年的孤魂。
这人,这剑,这雪全都是洁白的,连头发都以白色的布包裹着。
黄海与他师弟的身影霎时像两道冲天而起的旗箭,在虚空之中拖起两道与这洁白世界极不协调的轨痕。
地上的雪霎时全都爆开了,便像是一堆巨大的能量的火药在地上爆了开来,那本来极厚的一层雪全若疾涌的风流狂乱起来。
马惊嘶,雪飞舞,天空似乎全乱成了一片,最乱的不是雪,最洪亮的也不是马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