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血腥的宫变,自辰时初刻开始,到辰时三刻便结束了。从景和殿至干坤门,一路上尸横遍野,好不凄惨。旭日初升,映着地上尚未干涸的血迹,场面格外惊心,格外刺眼。
“顾琬,朕且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顾珩站在干坤门正中央的位置,俯视着下方单枪匹马被重重士兵围困的顾琬。为了这一天,他已经秘密筹划了二十年。
当年册封太子时,顾琬曾持刀进入他的寝宫,对他说“不知你我到底谁能笑到最后”,现如今,就让他切切实实地用形势告诉顾琬,他们之间是谁笑到了最后。
顾珩已经掩不住脸上的笑意,示意一边的一串珠举着薄纱伞为他遮阳,继续道:“你的世子生母侧妃荣氏母子和皇后萧氏母女,选一个吧。”言下之意,就是顾琬选了一个孩子,另一个孩子就会惨死。
什么五马分尸、凌迟处死,都不能消除他对顾琬的厌恶。一路以来顾琬一直为他添堵,若非太上皇时刻过问,他早就夺了顾琬的兵权,岂能容忍他横行边关至今?
随着太上皇日渐放权,他的君权已经固若金汤。十几年了,他一直等待的时机终于到了。
比起让顾琬受肉体之刑,顾珩更乐意看到他受精神之苦。虽说顾琬只有世子一个儿子,但是义宁公主是他和挚爱萧浔璧唯一的骨血。
这种抉择,于他而言无异于选择舍弃左手还是右手,两边他都很难割舍。
顾琬本是垂着的头立刻抬起,迎着阳光仰视他,握着金枪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你真可怜,我与璧儿瞒了你十五年,你现在才知道?”
在顾琬的认知里,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够容忍妻子出轨。顾珩现在提及皇后母女,必定是他刚刚才得知璧儿背叛了他。
顾珩冷笑,嘲讽道:“想来你与朕果真是嫡庶有别,你个无脑武夫,还真以为朕与你一样莽撞?义宁公主百日时我就知道了,忍你这么多年,完全是看在父皇对你的偏爱上。如今,我再也不想容忍你了。”
他抬手指着站在血泊中的顾琬,看着地上被杀伤的十数名侍衞:“你手里这伸缩金枪,想来准备许久了。看来,你也想杀了朕。如此,朕杀了你也不算师出无名。”
顾琬凝视顾珩许久,忽而放声大笑道:“你这个沽名钓誉的东西,要杀要剐何必还要找个正当理由?”
“那是因为,朕与你不同,朕毕竟是要脸的。”顾珩一挥手,原本围着顾琬的侍衞们立即散去了外围的一大圈,“正统之君,总不能太任性了。”
“你若是要脸,就不会把越王妃和太子妃偷梁换柱,更不会和商绾绾做尽伤风败俗之事。”想起商绾绾在自己面前故作贞烈的样子,顾琬几欲干呕。商绾绾还当他不知道吗?堂堂的越王妃出家以后,立刻就跟顾珩如胶似漆,去了活泼观才七个月,就生了个女儿。
顾珩听他提起这事,心裏颇为不快,立即转移话题道:“休说废话,朕还等着你选呢,是要儿子,还是要女儿?”
听到这话,顾琬眼前立刻浮现前一日义宁公主穿着一身鹅黄的公主常服,跟萧浔璧站在一起的样子。
“父王,我知道你是我父王。”义宁公主在与他分别时,曾悄悄对他说。
他和萧浔璧瞒着义宁十几年,生怕她察觉,没成想最后还是让这个小机灵鬼知道了。然而,他真的不希望女儿知道自己的身世。私生女这种标签对一个孩子来说,是毕生的污点。
这一生,他欠这个女儿的实在太多了。今日势必难逃一死,王府家眷免不了被株连,尤其是男丁,根本活不了。还不如舍弃所有,保义宁一个平安。
也算是他这个不称职的父亲,补偿她一回。
深吸一口气,顾琬感觉心口有什么东西沉了下去,他扔掉手里的金枪,跪下道:“求陛下饶恕皇后娘娘与公主殿下!”语毕,重重地向上方的顾珩磕了三个响头。
站在城楼上的顾珩得意一笑。
首恶伏诛,清君侧。
再次踏入皇宫,商百问就发现,整个宫城的气氛已经和从前迥然不同了。从前皇宫里总是威严肃静,但现在,除了这种气氛以外,他还能够隐隐察觉出一种风声鹤唳的意味。最明显的征兆,就是内城、外城各大小门禁的守衞人员都加多了人数,宫城午门、端门甚至在角楼上都设置了连弩暗哨。
商百问自御花园秘密入宫,穿过渐瑞门,往乾仁宫去,偶然与奚宫局的奚宫令方执宣相遇。两人寒暄后,发现目的地是一个方向,便相伴同行。绕过徽音右门,他们看见负责报丧的掌讣司正使正在急匆匆地往乾仁宫方向去。
方执宣知道定是宫里的嫔妃死了,所以掌讣司才要去乾仁宫,于是叫住了正使。
正使见是奚宫令来了,连忙作揖禀告:“方大人,锺粹宫昭媛杨娘娘用发簪自戕身亡了,臣下正要去陛下跟前上报。”
本朝立国以来,一向忌讳妃嫔自杀,杨昭媛如此大胆,算得上一件大事。
商百问看了一眼方执宣,发现他虽然面色如常,但是双手悄然紧握成拳,似乎在压制自己的情绪。掌讣司正使急着向皇帝通报此事,见方执宣不发一言,便没有过多逗留,行礼后匆匆告辞。
待掌讣司一行人走远后,方执宣忽而背过身去,言语之间可以看出在竭力控制情绪,但是根本无法压制哭腔带来的颤抖:“商公子,鄙人身体不适,还请您自行前去吧。”
商百问感觉方执宣此时的悲伤有几分反常。按常理而言,方执宣和杨昭媛应该交集不多,为何闻听她的死讯,他就几欲落泪?
“方大人,保重。”商百问知道此情此景,他一个外人不便多说,淡淡安慰一句后就继续往前走。
方执宣会有这样的反应商百问猜到了几分原因,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他和越妍潇,不免有几分同病相怜之感。
虽然他不知道方执宣和杨昭媛何时开始的,但是方才方执宣的反应告诉他,他们之间应该感情很好。但是感情再好又有何用?山雨欲来风满楼,杨昭媛也不傻,先所有人一步自尽,既为家族保全尊严,又为皇帝免去了日后善后的难处。
照皇帝的脾气,他或许会因为杨昭媛的“懂事”而心软,饶恕杨氏一族中无辜的孩子们。
往乾仁宫方向走了大约半里路,正是午后阳光正盛的时分。平常这个时候,夹道上总会有许多捧着器物来回穿梭的奴婢们,但是今日却非常蹊跷,除了全副武装的御林军,根本就看不到任何宫人的身影。
商百问并没有减慢脚步,反而稍稍加速,没一会儿就到了乾仁宫前不远的景和殿后殿。
眼前所见,让这个见惯血腥的男人都感到触目惊心。
从景和殿后殿广阔的空地到乾仁宫广场前这二里见方的场地,凌乱分佈的血尸和各类沾血兵器随处可见,排布密集,让他有些无处落脚。
他心裏立刻明白,皇帝做主,将宫变时间从明日提前至今日,现下已经大获全胜了。
可是,为何皇帝不事先知会他?
商百问撇去疑虑,强忍着刺鼻的血腥味进入东暖阁,发现裏面的宫人一个个若无其事,仿佛外面的血腥来自另一个世界。
一串珠本在收拾皇帝书桌上的奏折本子,见商百问来了,他连忙迎上来道:“商公子金安。陛下清晨和越王妃娘娘一同处理了越王的事,现下正在里间歇中觉,您且等一等。”他一直跟在旁边直到商百问落座,然后又问,“公子还是照惯常的例子?”商百问点头。
待小太监奉上了茶,一串珠又道:“商公子,您且等着,陛下吩咐您来了就叫起,奴才这就去。”
不一会儿皇帝就出来了,身边还跟着一名女子,正是商百问的嫡亲妹妹——越王妃商绾绾。他早就知道商绾绾回活泼观只是虚晃一枪,但没想到这么快就回宫了。一来一去舟车劳顿,她倒是乐此不疲。
商百问向皇帝行了礼,没有再看商绾绾,坐下等皇帝发话。
直至此时此刻,商百问才明白,自己从来都没有接受过皇帝和妹妹之间的关系。
皇帝心情极好,丝毫不计较商百问无视商绾绾的无礼举动,反而对他笑道:“你就不想问问朕,为何不告知你,而是悄无声息地把越王之事解决了?”
商百问不假思索地回应道:“臣不敢妄测圣心,唯圣命是从。”他对于揣测皇帝的内心想法一事从来都不热衷,自然没有兴趣知道皇帝为何在这个局中弃用他。
皇帝听罢,神色暧昧地俯视着他,牵着商绾绾的手道:“你且与绾绾随朕去一趟寿康宫,越王现下还被拘禁着,一起去看看。”
原来,皇帝并没有急于杀了越王,而是将他拘禁。这与皇帝赶尽杀绝的一贯作风不太相同,但是商百问知道,皇帝如此为之,绝对不是怜惜手足之情。
皇帝身份尊贵,乘着龙辇在出行队列的最前方,商绾绾乘坐一辆肩舆紧随其后,而商百问则是步行。上肩舆之前,商绾绾特地经过商百问身边,用力捏了一下他的手。商百问心领神会,默默减慢步速,一直跟在商绾绾的肩舆旁,向寿康宫缓缓行进。
“六哥,我可是你亲妹子,你听我一句劝,和惠妃断干净吧。”商绾绾目视前方,手拿红绡掩住嘴,压低声音与胞兄交流。她审慎地观察皇帝有无回头的迹象,继续道,“你和惠妃之事,好像被珩哥哥发现了。现在别无他法,你只能弃车保帅,舍了惠妃,和她划清界限。”
商百问始终目视前方,面无表情,眼神深沉如一潭死水。
皇帝会发现他们的事,他早就有心理准备。但是,他无法认同妹妹说出的这个办法。
弃车保帅,诚然是一道妙计,但是当他需要舍弃的对象是心爱的女人时,这就是赤|裸裸的懦夫行为。
明明是两个人犯下的罪,他一个八尺男儿不出来承担罪责,反倒让一个弱女子独自受苦,委实太不像话。
年岁渐长,他和绾绾之间的分歧也越来越大,若不是血缘尚在,他们早就分道扬镳了。再加上她公然要求自己对潇娘的安危漠然置之,他心中对商绾绾的不满越来越重。他们性格上倒是十分相像,比如,为了保全自己爱的人,可以漠视任何人。
他波澜不惊地道:“越王已经难逃一死,为何没见你去尚书省户部那里提请与他和离?”弦外之音,即是让商绾绾少管闲事,好好整理好自己这一堆烂摊子。
被哥哥这么不留情面的冷嘲热讽,商绾绾面上不由得一阵尴尬,欲言又止之后,她只能闭嘴不再赘言。
一行人缓缓行至寿康宫润养阁,皇帝先下了龙辇,又回身把商绾绾牵下肩舆。两个人郎情妾意,宛如蜜里调油的新婚夫妻。
“我们三个一同进去看看越王。”皇帝看着商百问说了这一句,转而牵着商绾绾走进了润养阁。
商百问默然地跟随在后进入润养阁。润养阁没有任何照明设备,除了南侧的窗户外没有其他光源。三人绕过重重帷幔,在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坐在胡床边的越王顾琬。顾琬被人扒去外衣,只着一件中衣。他看见皇帝和自己的妻子携手进来,眼睛都不抬一下,讥讽道:“顾珩,你放着惠妃不管,倒是和本王的正妃打得火热。”
“逞一时口舌之快也无甚用处,朕只是想问你,你如此与朕说话,可曾考虑过你女儿的处境?”皇帝悠然自得地笑着,丝毫不见怒意。
现在的顾琬,众叛亲离,兵权俱失,已经毫无威慑力可言,而且,他和皇后萧浔璧的女儿,仍旧在潜邸中幽禁,生死只凭皇帝一句话。
皇帝此刻胜券在握,所以当他站在顾琬面前时,他的神态和从前大相径庭。
胜利者特有的倨傲一览无余,让顾琬既厌恶又不屑。
他很想继续反唇相讥,但是皇帝所言极是,他的女儿,他和璧儿唯一的骨血,还在水深火热之中。他的这条命可以不要,但是义宁还是个孩子,他作为父亲一定要保护她。
于是,桀骜不驯的顾琬只能颓然道:“臣下知错,陛下勿怪。”
皇帝笑了一声,叫过商百问,指着顾琬对他道:“你可看清楚,这就是背叛朕的下场。”皇帝说完,状似不经意地瞥了商百问一眼,发现他仍旧不动如山,十分沉稳。
商百问看着越王,漠然回答:“臣下看见了。”
然而,他心裏远不如他面上表现的那样沉稳。他倒不是贪生怕死,只是担心越妍潇的安全,他死了一了百了,如果潇娘被他连累,实在是不值。
顾琬如此不可一世,都不得不在义宁公主的人身安全面前向皇帝屈服,更不用说他。
皇帝显然对商百问的回答感到不满意,又追问道:“你可有什么话要对朕说?朕对所有的事情都有心理准备,你只管直言就是了。”见商百问仍旧三缄其口,皇帝笑着道,“杨昭媛都去了,她的事朕也不会在后宫里大兴风浪。你只要主动坦诚,朕亦可以宽大处理。”
商百问不相信报复心素来强于他人的皇帝,真的能不计较他和越妍潇的事,尤其是他昨夜才与越妍潇春宵一刻,这个行为与跨越雷池别无二致,他不知道皇上只是在诈他还是已经有了证据,所以他更不能主动承认。
他道:“臣下无话可说。”
皇帝给了他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然后转头对越王道:“顾琬,念在太上皇的面子上,我可以让你自己选择死法。”
越王幽幽地看着皇帝,又看了站在一旁的商绾绾一眼,忽而叹了一口气,道:“商绾绾,听我一句劝,你生不出孩子来,日后皇太后之位还是属于苏凉月的。你身为乱臣贼子的正妃,名不正言不顺,根本不能当皇后,也不用做什么两宫并立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