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锦瑟华年谁与度(1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4328 字 1个月前

我刚刚带着三个孩子吃完早饭,皇帝跟前的通传太监小梅子告诉我,奚宫局的总管奚宫令来了。我让昭儿带着弟弟妹妹去玩,自己在西暖阁偏厅召见奚宫令。

“主子娘娘万福金安。”当我看见来人是方执宣的时候,心裏是很意外的。他一个常年不在宫里坐班的人,居然已经当了奚宫局的奚宫令?他跪在我面前,身后的小药童手里捧着个托盘,盘子上应该是这十天的后宫疾病卷宗。

我端起手边的青釉华彩鸡缸杯喝了一口茶:“方太医真是平步青云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竟然已是奚宫局的奚宫令。”

方执宣听到我这么夸他,十分不好意思,脸马上就红透了:“让主子娘娘看笑话了。”他悄悄抬眼看了看我身边,发现我身边没有旁人,膝行几步靠近我一些,悄声对我道:“主子娘娘,原来上回我在避暑行宫看到的姑娘,不是什么宫女,而是锺粹宫昭媛杨娘娘!”

此事委实太过久远,我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那日在避暑行宫,诚敏公主曦儿生病时,方执宣的确提过一嘴。他好像还委托我,等他找到人,就帮他向人提亲。

“原来是杨昭媛,然后呢?”我也没觉得有多大事。

方执宣这个时候就有些吞吞吐吐的:“我……最近两个月杨娘娘一直让我去请诊的平安脉,我就去了……她……她好像已经失宠,总是心事重重的,我就经常跟她谈心开解她……现在……现在我们……”

虽然方执宣话只说了一半,但是我已经猜到他们之间的故事了,由于我和商百问的事情发生在前,我心裏也没觉得震惊,反倒觉得十分解气,有一种大仇得报的快|感。皇帝如此薄情自私,还是遭到了报应。

心裏的喜悦实在难以压抑,我不由得笑出声来。我看着被我的笑声搅得云里雾里的方执宣,道:“从前本宫只以为你是个呆头呆脑的书呆子,竟不知你原来这样大胆。”

他非常惊惧,磕了几个响头道:“惠妃娘娘,主子娘娘!现下臣下已经陷入困局,玩火自焚,只请娘娘想个办法保全杨昭媛!”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恐惧和渴望,“主子娘娘,臣下知道自己罪该万死,但是臣下和杨昭媛,是臣下主动在先,倘若他日被陛下知道,还请娘娘力保杨昭媛!”

与方执宣相识多年,他的眼睛一直都是呆滞无神的,只有在说起赚钱和药方时才会稍有神采。此时此刻我看着他的眼睛,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强烈感情。他和杨昭媛之间,大抵是真心相爱吧,能让一个对周遭事物没有热情的人有如此鲜活的反应,只有真感情可以做到。

我道:“你们不会有事的。”到时皇帝对越王和皇后动手,这宫里的所有“奸|情”都会随之烟消云散。

方执宣看着我的眼神有些迟疑:“主子娘娘所言非虚?秽乱后宫可是大罪,臣下人微言轻,肯定会……”在这宫里,何止是方执宣,每个人在皇权面前都是微不足道,随时可以消失的。

“放一千万个心,本宫言出必行,何时欺瞒过你。”我招招手让小药童把卷宗送到我跟前,拿起来开始阅览,“方太医,开始向本宫汇报近十日宫中妃嫔健康情况吧。”

前路肯定是千难万险的,但是只有走好当下的每一步,才有力气和机会反转未来。既然皇帝让我当好这个代理皇后,那我就必须尽职尽责,要比皇帝预想的还要出色才行。

至于方执宣和昭媛杨妙则,我只能竭尽全力保全。

当晚,我留在西暖阁侍寝。次日晨起后,我本在西暖阁偏厅里处理掖庭局关于修缮太液池的预算报告,就听得扶缃在偏厅外向我禀报:“主子娘娘万安。娘娘,锺粹宫杨昭媛来向您请安。”

我心裏有一些疑惑,转念一想昨日方执宣跟我的对话,便知这杨昭媛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于是让她进来了。

“惠妃娘娘万福金安,永寿长乐。”杨昭媛进门后跪得离我远远地,不知是怕我还是敬我。她低垂着头,发髻也挽得十分简单,但是头上那一柄攒八宝如意簪我倒是眼熟得不得了。那个发簪,分明就是方执宣母亲的遗物。

几年前偶然有一回,方执宣不慎折断了簪体,拿到我的鸾仪宫来,让我帮他送到尚宫局尚珍司去修补,我才有机会看到这个簪子。现在这个簪子出现在杨昭媛身上,看来他们的关系已经非常深厚了。

我轻轻咳嗽一声,把我的心思压下去:“昭媛有礼了,起身坐下叙话吧。”

杨昭媛小声谢了恩,挑了离我最远的一张椅子坐下,神情扭捏,一看便知有话要说。由于我处理的是内宫机密文件,所以偏厅向来没有侍奉的奴婢,反正没有旁人,我索性起身走到杨昭媛身边坐下:“杨昭媛,若是为了私事,”我想了想,觉得方执宣的名字不能宣之于口,于是走到杨昭媛跟前,握住杨昭媛的手,在她的掌心写下一个“方”字,“我已经知道了,还请放宽心。”

一听我如是说,杨昭媛立即红了眼眶,泫然欲泣:“这个呆子……”她也猜到了,是方执宣事先拜托过我。她用手里的红绡擦去眼泪,颤声道,“惠妃娘娘,从前妾身对您多有不敬,还望娘娘海涵。”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从前我和杨昭媛还有梁子没有解。不过倒也无所谓,看在方执宣的面子上,我可以既往不咎。

我道:“本宫知道你的难处,都是女子,在这深宫仰仗君威,无一日不如履薄冰。但很快局势就会尘埃落定,你不用太担心。”

只不过几个月不见,杨昭媛仿佛已经换了个皮囊,虽不能说是形容枯槁,但已经和从前的样子完全不同了,美貌依旧,但是从前那种娇俏的少女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皇宫里的生活虽然养尊处优,但也是真的磨人。

“惠妃娘娘,有一件事妾身不知当讲不当讲。”杨昭媛咬着下唇,神色犹豫。

我大约猜得到这件让她犹豫的事情是一件棘手的事,但是她无人可问,也只能来问问我,于是我道:“昭媛但说无妨。”

杨昭媛喝了一口茶,双手紧抓着手里的红绡道:“陛下前几日召见妾身,跟妾身说,若是我有情郎,他可以安排妾身出宫,与情郎相聚。”她抬眼看了看满脸震惊的我,有几分不好意思。

她继续道:“惠妃娘娘,妾身的苦处无处诉说,您是方太医的朋友,妾身只能来找您。娘娘,若妾身是寻常宫女为妃,家世平常也就罢了;或者,方太医是个普通人,不在宫里当差也可以。然而,偏偏我不能舍弃家族,他日日在皇帝跟前行走。虽则陛下说出宽恕的口谕,但我们也不能领受。”

的确,杨昭媛和方执宣身上羁绊太多,家族荣光和方执宣内廷人员的身份让他们束手束脚。此事若被皇帝得知,即便他有心宽恕,肯定还是难免大发雷霆。

“娘娘,您说……陛下为何要这么决定?我好歹是二品妃嫔,突然要放我出宫,实在是令人费解。”杨昭媛应该对皇帝的目的绞尽脑汁许久,但是一直想不明白,于是大着胆子来问我。

然而我也猜不中皇帝的想法,只能告诉杨昭媛,让她静观其变。

这时,扶缃又在外通报:“主子娘娘,陛下已经到了东暖阁,让您过去。”

杨昭媛站起身向我行礼告别,我回身收拾好预算报告,打开门跟她一起出去。

我到了东暖阁门口,正要进去,一串珠就从裏面出来,对我拱手道:“惠妃娘娘万安。现下商百问公子正在裏面和陛下议政,您稍等。”说着便让我去东暖阁的偏厅稍等。

“本宫就在这裏站着等一会儿,不用珠公公费心安排。”我挥手拒绝了一串珠,让扶缃靠近我一点,方便我半靠在她身上歇着。一串珠见我真不打算走,对我行一个礼又进去了,门口除了侍衞,就只有我和扶缃主仆。

“此刻真希望自己是个普通的奉茶宫女。”我往后退了几步,看着楹门上写的“表正万邦慎厥身修思永”的上联,喟叹道,“如此,我就可以进去了,何苦在此等着。”

扶缃小心谨慎地观察着侍衞们听到我所言以后的反应,应答我道:“主子娘娘为何不去偏厅里等着?那里至少有座位茶点。”

我要是真去了,肯定会被皇帝悄悄记上一笔,随时翻出来算账。我清了清嗓子,道:“圣命不可违,陛下既叫本宫在东暖阁等着,我就在这裏等吧。”

从内心真实想法出发,我自然是不大愿意对皇帝言听计从。但是我现在要想办法把孩子们接到鸾仪宫抚养,小不忍,则乱大谋。

等一等罢了,我小时候犯了错经常在校场上一站就是半天,现在长大成人了,也不能因为过惯了好日子,就真把自己当个角色。再如何身居高位,也没人能大得过住在乾仁宫的这一位。

我向前走了几步,靠在大门上,眼睛挨着门扇上的纱窗,想试着看清裏面的情形。可惜乾仁宫里为了保密总是隔几步就放置帷幔,我竭尽全力也只能看见几个人影,连商百问的站位我都分辨不清,看了也白看。我有点沮丧,又退回了原地。

现在章宜太妃已经走了,但是越王和商绾绾夫妇还留在寿康宫章宜太妃的寝宫,看样子没几天是不会出宫的。

后宫不得干政,我权力所能触及的也就是内廷三局十二司的账本,这种朝政之事,我本来就没有资格议论。

但是有商百问牵涉其中,如要我强行视而不见,我根本就做不到。

关心则乱,他的安全我时时刻刻记挂。

皇帝的心机深不可测,别的我不害怕,就怕万一皇帝看出了什么,逼迫商百问去做这场宫变的马前卒,那我肯定会悔不当初。我就这样忧心忡忡地在外面胡思乱想了半个时辰,一串珠终于出来通传,说皇帝宣我进去。商百问就跟在他后头出来,看了我一眼就离开了乾仁宫。

我走了进去,皇帝正在书桌左侧的京城坤舆图前看图,上面用红蓝两色做了一些标注,不知代表何意。我走到离书桌三步远的地方,轻声道:“陛下圣安。”

“惠妃来了。在外面站了许久,辛苦惠妃了。”皇帝没有回头,右手拿起一只朱笔在上面标注。他一边写一边问道,“惠妃可有什么事情要跟朕说?一串珠没有进来,只有你与朕,可以畅所欲言。”皇帝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什么事情都可以说。”

我跪在那里,心绪翻滚,左思右想,也不知道皇帝的话是什么意思。他是看出什么来了,知道我和商百问的事,所以先留着商百问帮他除去越王,再转过头等我主动招供?

我心裏惊惧交加,不知道该不该接话。可是,招供也不会换取一个从轻发落,反而会死得更惨。一番天人交战后,我决定保持沉默,随皇帝说什么,都不承认就是。

“怎的不说话?朕好不容易给你一个机会,你居然不知主动提要求,真是太老实了。”皇帝放下朱笔,走到我面前来,笑着对我说道,“说吧。”

想了想,我咬牙说道:“妾身能蒙受皇恩已然知足,无颜再提别的要求。”

皇帝听我说完,拍掌大笑:“惠妃,朕本想让你带着华妃的三个孩子回鸾仪宫,你竟然连朕如此暗示都听不懂?”

我心裏一边暗道这真没什么好笑的,一边也放下了悬在半空的大石头。得知皇帝主动把抚养权给我,我喜不自胜,退后几步,郑重其事地三跪九叩:“妾身多谢陛下圣恩浩荡。”

孩子们到了我身边,一定能够得到极好的照料,好好成长。如此,我也对得起已然远行、重逢机会渺茫的月儿。或许外人看来我是为了占据皇帝的注意力才要拿孩子的抚养权,但其实只要有了这几个孩子,皇帝去不去鸾仪宫我已经不关心了。

“惠妃难得如此高兴,朕也很开心。”皇帝始终笑着,心情非常不错。他执着我的手,把我牵到书桌前,温柔的样子简直不像他本人。

我心裏瘆得慌,却不敢表露,只能僵笑着迎合他,随着他到了书桌前,他坐下展开一份奏折道:“这是月儿的哥哥们传回来的密信,就在明日,顾琬军中就会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哗变,失去军权的他等同于失去了臂膀,一切快要结束了。”

听着皇帝的话,我心裏想的却是越王一事了结后,商百问对于皇帝的作用就会大大弱化,肯定不能时常进宫,这是否意味着,我和商百问是不是也要结束了?

念头无数,让我分辨不清。越王伏诛,看来就是这几日的事了,此事一出,不论是朝堂还是历史都会被改变。没有儿子撑腰的章宜太妃肯定也会随之丧失气焰,月儿即便不能回宫,也不会受欺负。甚至,只要她愿意,她就能隐姓埋名离开丰台山,以一个全新的身份开始生活。

一念及此,我心裏好歹还有点高兴,祝贺道:“恭喜陛下,如此一来,江山即可更加牢固。”

皇帝合上奏折,有几分惆怅:“月儿已经远行数日,不知她过得可还好?朕昨日去润养阁见了越王妃,她还问起月儿。昭儿最大,已经懂事了,知道母妃不回来了也没有闹,但是曦儿和昀儿日日哭闹,真是让朕心疼。”

我有点不知道如何回应皇帝的这一席话。母子分离的罪魁祸首明明是他,这下倒好,还在我面前大吐苦水。一边在我面前提起月儿,一边又说商绾绾问起了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