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商绾绾到寿康宫润养阁时,竟然有些不敢进去。皇帝起先没有任何让商百问出征的意思,为何突然让他远征漠北?我突然有一种十分不好的预感,这一次相见会不会是最后一次?
拒绝承认这个事实的我,明明知道逃避没有用,我还在自己欺骗自己,只要不见他,我们就永远还有相见的时候。
“惠妃娘娘。”商绾绾已经推门进入,见我还站在几步之外,有些疑惑地回头看我。她指了指裏面,“您为何不进来?”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原来在命运面前,我从来没有掌握过任何主动权。它要我生我就生,它要我死,我立刻身首异处。一如此时此刻,我明明猜得到商百问有去无回,猜得到皇帝选他带兵是有意为之,我还是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一切。
我沉默着走了进去,一抬眼就看见商百问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好像是在看池塘里的锦鲤。
商绾绾走上前,对他道:“六哥,惠妃娘娘来了。”然后她转头对我道,“我不过是看在六哥的份上帮你,即便珩哥哥三心二意,也不妨碍我讨厌你,讨厌苏凉月。”
说罢,她关上内间的青纱门走了出去,只留我和商百问独处。
恍然之间,我都记不清我们有多久不曾如此独处了。从前的一切仿若梦幻泡影,好像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只有我肚子里的孩子在提醒我,我和商百问之间发生的事都是真的。
现如今他要走了,我连一句像样的送别之词都说不出口。
“征战沙场一直都是我的夙愿,我从小体弱多病,父亲不喜欢我,我一直想证明给他看。陛下赏了我这么个好机会,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何必忧心?”商百问走到我面前,微风从窗外吹进来,吹起他额前的碎发。他伸手摸了摸我的脸颊,道,“都是为娘的人了,要开心一点。否则心中郁结伤到了孩子,多不好。”
孩子,对啊,我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我们共同的孩子。可惜了,此次前往漠北,征途遥远,孩子出生的时候他肯定不在京城。
我道:“好。你什么时候走,是否准备妥当?一路向西北行进,风沙扬尘颇多,要小心身子。”想来想去,也无甚深情款款的嘱托要说,倒是多了几分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意味。除了嘱咐衣食住行,任何的牵挂和思念,我都不想再多说。
千言万语,在可以预见的生离死别面前,真是太虚无了。
商百问点点头:“你不用担心我,等我打赢了,就回来见你。”他轻轻地抱着我,在我耳边道,“我的一生有诸多缺憾,唯有这一次可以让我实现我的抱负,我必然全力以赴。”他拍了拍我的后背,“真是对不起你,潇娘。我改变了你原有的人生,让你受尽了苦头。”
仔细想想,商百问说得没错,自从认识他以后,我的人生算得上是急剧变化,原本千篇一律的日子被彻底打乱,一场又一场的斗争在我身边上演。
但是,这一切我都甘之如饴。认识了他,我才算真真正正地活了一回,人生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我笑着道:“能够遇见你,和你一起孕育孩子,是我三生有幸。这一回你出征,一定要注意安全,平平安安。”
不知为何,商百问听见我提起孩子,背上瞬间一僵,然后他道:“他是你和陛下的孩子,他是皇子,不可能有一个我这样的父亲。”
对,既然孩子已经跟着我回到了宫里,我就要忘记他真正的生父是谁,要记住,皇帝是孩子的君父。否则,日后总有说漏嘴的一天。到时东窗事发,不知道前朝后宫有多少人要受到牵连。
我点点头:“我明白了。”
他松开我一些,低头亲了亲我的耳朵,轻声道:“你可知道,我万事不惧,就担心你过得不好。我把你拉进这样一个万劫不复的火坑里,活该下十八层地狱,受千刀万剐之刑。再多的道歉,都无法弥补我对你的亏欠。”
“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是在承乾宫。我跟着陛下走进去,看见你手里拿着勺子绞苹果泥。你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嘴角有浅浅的梨涡。我那时就想,这个世上竟然还有如此可爱的女子。”商百问捧着我的脸,他面带笑意,好像在记住我的长相,他的视线一寸一寸往下移,停留在我的嘴角。然后,他轻轻地落下一吻。
他道:“你说我是怎么了?明明知道配不上你,还是无法自持地接近你。明明知道会害了你,依旧贪恋与你相处的每一次机会……我真是罪不可赦的歹人。”
我从来不知道,商百问对我是一见锺情,也不知道在他的心中,有过这么多的挣扎。我们两个就像饮鸩止渴的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最后珠胎暗结,随时都有引火烧身的危险。
大抵人性皆如此,总是要挑战一些他人眼中不可为的事来填补自己平凡的人生。
“潇娘,在绾绾去找你的路上,我本来想了许多话要告诉你,但是当你站在我面前,我竟然不知如何开口……”商百问的声音始终低沉,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似一记重拳,接连击打在我心上。若是从前,听到他说这样的话,我心裏肯定十分甜蜜,但是一想他明天就要离我远去,我只感觉痛苦。
但是,出征沙场大获全胜,又是他的愿望,我不能因为一己之私就劝他放弃。
这一次的别离,应该就是上天对我们两个人的惩罚,背弃皇帝违反伦理,我们真是罪有应得。
“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你,直到现在,我都这么认为。我曾努力过数百万次,想忘记你,可是……”商百问亲吻我的脸颊,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我的脸上。我正要抬手擦拭,他却握住了我的手腕,阻止了我的动作。他轻轻道,“我爱你。”
最后这三个字堪比晴天霹雳,炸开了我心裏的坚强,让我立即泪如雨下。我本想说些什么,可是已经泣不成声。
商百问抹去我脸上肆意纵横的眼泪,松开双手不再抱我,紧接着退后几步突然下跪,对我三拜九叩,说道:“惠妃娘娘万福金安,长乐无极,福寿延年!”礼毕,他跪在地上仰视我,笑得如从前一般温柔,“忘了我吧。”
他左手伸进右边衣袖,拿出一个布包递给我:“惠妃娘娘,从前臣下有幸得您赏赐您的爱物缠臂金,现在特地还给您。承蒙娘娘错爱,臣下惭愧。”
缠臂金,那个保他平安的缠臂金,他都舍得还给我了。看来,商百问连骗我都不愿意,只想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今次一别,我与他只怕是黄泉路上再相逢了。
我极力睁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每一个表情,但是泪水模糊了双眼,他的身影轮廓,在我看来不过是一个影影绰绰的印记。
什么迟来的情爱,老天的眷顾,不过是一场终究有尽头的梦幻泡影罢了。
然而,直到我入主慈安宫,我才在皇帝的起居注里翻阅到,原来这一次出征,是皇帝故意让商百问去送死。
没人想到陛下让商百问去往漠北的消息会来得这样急。
三日后,商百问被宫里来的特使叫醒的时候,刚刚睡去没多久。他的院子在商府最南边,有什么风吹草动,都是最后才传到他这裏来。所以,当小梅子到他的院子宣读口谕的时候,他发现小梅子气喘吁吁的。
“商公子,你住得可真远……”小梅子看见商百问披着个外袍站在院子里,抱怨道。待气喘匀后,小梅子宣读了皇帝的口谕,“着商百问即刻前往乾仁宫觐见。”
抬头看看天色,商百问心裏疑虑万千。这明明就是半夜子时的光景,皇帝为何此时让他去?实在不放心,他开口询问小梅子:“梅公公,陛下此番宣在下前去,究竟所为何事?”
小梅子一向是个传声筒,嘴上向来没个把门的,一听商百问这样问,忍不住喜上眉梢地让商百问附耳过来,悄悄告诉他:“听珠公公说,陛下要给您寻一门亲事。商公子多年不曾婚配,陛下十分体恤,这可是大好事呀。”
亲事?商百问暗地里把这个词念叨了数十遍,总觉得裏面有其他的隐情。三十二年来皇帝都没有过问他的私人问题,怎的今天突然想起来,还特地大半夜传召他?思前想后,他大约知道,他和越妍潇的事情可能传到了皇帝耳中。
皇帝哪是要寻亲事,明明就是要兴师问罪。
商百问理了理身上的外袍:“梅公公还请稍等片刻,在下稍作梳洗,就随梅公公一同进宫面圣。”
等小梅子退出几步,商百问就关上门,把外袍随意地撇在地上。他走向置在窗下的衣帽架,拿起外衣时,听到一阵金属撞上衣帽架的声音。往发出声音的位置一摸,他突然想起来,这个物件是越妍潇从前送给他的那一只缠臂金。自他得到这个缠臂金以后,他就让家里的奴婢给他每一件外衣的右袖内缝制了一个口袋,专门方便他放置这个视若珍宝的首饰。
然而,现在他把它取出来,收在了枕头底下。这个缠臂金就是他和越妍潇这一段爱情的象征,极其宝贵,但是见不得人。
换好衣服束好发髻,商百问开门随小梅子离家进宫。
两人并肩骑马而行,商百问素来在外人面前冷脸沉默,所以没有主动说话。倒是小梅子十分兴奋,一直想跟他套近乎:“商公子,这陛下给人赐婚,可算是本朝开天辟地头一遭,您是享受殊荣的第一人,真是恭喜了。”
商百问完全没有心思听小梅子说这些无关痛痒的话,心裏的无所适从驱使他紧紧握住缰绳,抬头看看天空,试图寻找月亮的踪迹。但是满天繁星,却唯独不见月亮。蓦地,一颗流星从天空中坠落,不知为何,他突然想到已经怀孕的越妍潇。
今夜的星空如此绚烂,只可惜她不在自己身边,不能与她共赏。只怕以后所有的良辰美景,都没有办法与她共享了。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也无从得知。
惋惜和思念让商百问心如刀割,他低下头,眨了眨眼睛。
最近总是如此,一想到越妍潇一个人在虎狼环伺的后宫中挣扎,就会忍不住担忧。
皇帝对他和潇娘的关系是知情的,他早已有了心理准备。
但是,他希望皇帝不要怪罪越妍潇,毕竟越妍潇腹中孩子是皇室血脉,它何其无辜。
若前方是刀山火海,他宁愿粉身碎骨,也不想让越妍潇以身犯险。
他从没有发现,原来商府到皇宫的距离有这么长,他急于见到皇帝,又不得贸然加速策马行进,心急如焚。虽则明知一死,早点得知结果也好安心。
终于,子时刚过,他到了乾仁宫西暖阁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