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天长地久有时尽(2 / 2)

鸾音尽 唐家小主 3700 字 1个月前

小梅子用拂尘手柄敲了敲门,一串珠在裏面应了一声,然后小梅子道:“珠公公,商公子到了。”随后,门应声而开,商百问低垂着眼睛,沉默地走了进去,直接拐向皇帝的书桌。

“你来了。”皇帝正在练字,听到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头也不抬。

他提笔蘸墨,又写了几个字,才放下笔坐在圈椅上,神情莫测地看着商百问,“今日叫你来,是想跟你说一些掏心窝子的话。相识二十年,总有一些秘密,你没有告诉朕。”

商百问弓着腰向皇帝请安,没有说话。

他和皇帝虽然自小相识,但是帝王之心向来深不可测,不知何时起,他们已经渐行渐远。所以,当他得知皇帝和商绾绾“私通”以后,他从未在皇帝面前主动提起这件事,因为他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如小时候一样了。

至于现在,他只希望,皇帝能够饶恕越妍潇。

“直接套你的话显得朕没有什么诚意,索性朕用一个秘密跟你交换,算是抛砖引玉。”皇帝似乎心情很不错,端起茶杯稍稍抿了一口,笑着对商百问道,“你知不知道,绾绾已经被我送回去了?她现在的身份留在宫里是不合适的,惠妃有了身孕,眼里根本就容不下她。”

商百问静静地与皇帝对视,他的眼神表面平静如一潭死水,但是背后却暗流汹涌。他知道皇帝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深意,所以他不敢轻易应答。

皇帝放下茶杯,笑得更加明显:“这世上或许有人能骗过朕,但这人绝对不在这宫中。商百问,你明白朕的言下之意吗?”

商百问听得心中一阵颤抖,连应答都忘记了。他一向自诩冷静,却不想还能有这种心慌意乱的时刻。

“为何你不回答朕?”皇帝看着商百问,脸上颇有几分气定神闲。

他知道商百问此刻根本不如表面那样稳如泰山,就等着他主动招供。见商百问依旧沉默,他从背后的多宝阁上取下一封书信,往商百问身上一扔,“这封信是昨日你父亲送来的,裏面回答了朕心中多年来的一个疑问,与你有关。”

商百问捡起掉落在地上的信,马上拆开来看。信上字数并不多,内容简明扼要,除了请安问好以外,只有“吾儿确不能留下后代”九个字。

皇帝为何突然问起这个问题?商百问紧紧攥着手中薄薄的一张信纸,手背的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其实,皇帝的动机是不言而喻的,他肯定是察觉到了蛛丝马迹,怀疑越妍潇与人私通,查来查去才发出这个疑问。

“说起来,朕还要感谢皇后。若不是她为了自保告密,朕都不曾留意到,给了你和越妍潇这么多机会。”皇帝始终面带笑容,似乎他的心情没有被这件事影响分毫。

被皇帝主动揭发,商百问心中反倒没有先前那样紧张,他暗地里舒了一口气,跪下道:“臣知罪,请陛下加以重罚。”

皇帝缓步走至万国坤舆图前,指着漠北查干苏力德的范围,“漠北部落是连通西域的一道死结,你父兄一等一的骁勇善战,十年了都没有拿下。虽已经决定让你出征,但朕有个想法,让惠妃戴罪立功。先重重封赏惠妃让她和亲,使漠北部落放松警惕,然后你再率重兵打他个措手不及?”

虽然知道皇帝在试探他,但当商百问听到惠妃和亲的提议时,他心上仍旧像被剜去了一块肉那样疼。

他道:“国家纷争的代价,陛下何必施加于后宫女眷之身?臣愿意立下军令状,此去定率军剿灭漠北部落。”

听见商百问如此回应,皇帝仿佛听见天大一个笑话,直接笑出声来:“你倒是怜香惜玉。其实,知道惠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你的,朕心裏就放下了。只要孩子是朕的,又有何所谓。”

皇帝从笔洗旁边拿起一块虎符,分了一半递给商百问:“既然你执意如此,朕看在太上皇和临安大长公主的面子上便不再追究惠妃的过错。朕还答应你,你若凯旋,朕就把惠妃赐给你。”

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

商百问听见皇帝如此许诺,心裏就猜到,此番前去多半难以生还。

皇帝向来占有欲极强,报复心也比常人更重,根本不会这么“宽厚”。

只可惜,他没有时间等到潇娘生下她的孩儿,给这个孩子送上个长命锁。

若言及他人生中最大的遗憾,大约就是越妍潇了。他自认锺爱于她,却不能像寻常男子一样三媒六聘娶她,更谈不上陪她终老。

他这一生,欠潇娘的竟然这样多。而且,这辈子留给他偿还的时间和机会已然所剩无几。

商百问撩起衣摆,郑重地向皇帝跪下,叩首道:“陛下容禀。臣下乃是天朝子民,深受皇恩多年,为国征战沙场,本就是我分内之事。陛下若是赏识臣下,直接吩咐便是,臣下定然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但是,臣下不希望,您将已经怀有身孕的惠妃娘娘当成赏赐之物。”

越妍潇是什么人?她是将门之女,平生不想入宫,只想行走军中做平阳公主那样的巾帼英雄,若是被男人当成赏赐潦草处理,她肯定会不开心的。

他不想让她不开心,他希望她可以享尽世间所有的欢愉。

皇帝眯着眼睛,脸上笑容犹在,但是神情严肃了几分。他道:“你的意思是,她身为朕的妃嫔背叛了朕,朕还不能随意发落她?”

在皇帝看来,商百问此举无异于得寸进尺,占了他的便宜还要指责他不够厚道。

商百问自知失言,连忙磕头道:“陛下恕罪,臣下并非此意,请陛下饶恕!”

“你何罪之有?这个世上,横竖是朕错得多,朕才是罪大恶极。”

皇帝冷笑一声,双眼看着坤舆图上标出来的漠北轮廓,思绪突然飘到了很久以前,他和萧浔璧大婚那一天。没错,是他耍了手段让本该要成为越王妃的萧浔璧成了太子妃。

但他没想到,那一日,商绾绾被钦点为太子妃的女傧相,一直在婚礼现场,在他的眼前出现。他就这样当着她的面,和别的女人拜堂入洞房。直到后来商绾绾和顾琬彻底闹翻分居,他才第一次去活泼观找她。

面对商绾绾的指责,他无从躲避。从那以后,他对商绾绾有求必应,只希望她此生能开心一些。就在几天前,他在睡觉的时候向商绾绾提起商百问和越妍潇的事,询问她的意见。

他还记得商绾绾如星辰般闪烁的一双眼睛里充满了央求,她说:“珩哥哥宽宏大量,放他们一条生路,让他们出宫吧,远走高飞。”

远走高飞?不可能的。他从来不会宽恕背叛他的人。他告诉商绾绾,他要杀了他们,然后,商绾绾负气出宫回了活泼观。

所有的人都在要求他宽恕,所有的人都在指责他薄情,所有的人都忘记了,他是被辜负的那一个。他这一生披荆斩棘,度过重重艰难险阻,但从没有一刻像今天一样,让他疲倦。

他能有什么错?不过是维护自己的利益而已,却像个罪人一样被旁人指责。

商绾绾要他放过他们,他偏不。他是皇帝,这辈子最讨厌的事情就是被要挟和向别人妥协,她既然屡次拿回活泼观相要挟,又负气离开,他就不会再去追了。

“你准备准备,五天以后开拔,奔赴前线杀敌去吧。”皇帝疲倦地闭上双眼,向商百问挥了挥手,“若无其他事,卿可以跪安了。”

出了宫门,正是三更天的光景。由于宵禁,京城中除了妓院、歌舞坊还在灯火通明地营业,其余市坊都是一片黑暗。商百问原本打算一路向西南方向的家里去,不知怎的,突然掉转方向,到了一家青楼前。他本想迈腿进门,余光瞥见一个泥人儿小摊子以后,就停下了。

“能给我做一个不|穿衣服的赵子龙吗?”商百问走到摊子前,摸出一锭五两的官银放在摊主面前。他看了看插在货架上的几个泥人儿,觉得做工还不错,“不用找钱了,五两银子一个。我在这裏等着,你现做就是。”

泥人儿师傅显然被这个要求奇怪的客人搞得不明所以,但是五两的高价还是让他动了心。他从盆里拿出一坨泥,握着刻刀开始操作。

商百问在一边等着,秋天的风吹在人的脸上,还是能够感到些微的寒意。他皱着眉微微侧过头,回避风向。师傅的手腕非常灵活,迅速地带着刀在泥上不停勾勒,不一会儿赵子龙的人物雏形已经出现。

百无聊赖的商百问开口和泥人儿师傅攀谈:“店家为何会在烟花之地做生意?”

“有一些妓院的恩客会为了哄姑娘开心而下来买我的泥人儿,一个个出价很高的,一钱银子一个。”泥人儿师傅提起这事非常开心,手上的动作没有任何停滞,话则多了起来。“不过像公子一样阔绰如此的,还是真少见。”

商百问笑了笑,垂下眼帘看着货架上的杨贵妃泥人儿,心裏出现了某个人的笑颜:“在衙门当差,晚上回去太晚了,买一个给自家娘子,免得挨骂。”

泥人儿师傅换了一把更小的刀,方便刻画赵子龙的眼睛和肌肉轮廓。他似乎是个非常风趣的人,笑道:“公子气宇轩昂,相貌不凡,原来是衙门里的官差大人。怎的,尊驾也惧内?”

“结发之妻,不得不敬。”商百问拿起一个张飞泥人儿,不知是在自问还是在问泥人儿师傅,“这明明是小孩子喜欢的东西,她为什么会喜欢?”

泥人儿师傅放下刻刀,拿起沾了颜料的毛笔给已经成型的泥人儿上色:“公子一看就是新婚,不懂其中关窍。这世上女子,在心爱的郎君面前,没有一个不像小孩子的。”

商百问听他这么说,顿时起了好奇心:“师傅何出此言?”

“她们或许在人前有千百种样貌,但是只有在郎君面前,才会卸下所有伪装,无所保留。”泥人儿师傅点上赵子龙的眼睛,再把泥人儿像放在一旁的炉子上烘烤片刻,刷上一层清漆,递给商百问,道,“公子,好了。”

商百问接过泥人儿,左看右看,只觉得好笑。这赵子龙只穿了一条短裤,浑身赤|裸,却依旧一副威风凛凛的神情。他向师傅道了谢,上马扬鞭而去。

这个泥人儿他应该不会有亲手送到越妍潇手里的机会了,只能交给商绾绾,让她转送一下。虽然算是花了冤枉钱,但是商百问由衷地感到开心。不知越妍潇收到这个泥人儿的时候,会不会跟他一样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