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简·奥斯丁(2 / 2)

她是在为每一个人写作,为无足轻重的小人物写作,为我们的时代写作,为她自己的时代写作;换言之,甚至在那么小的年龄,简·奥斯丁就在写作了。人们聆听着故事,注意到那些句子的节奏、匀称和严密。“她不过是一位脾气温和的、有教养的、乐于助人的年轻妇女;就此而论,我们几乎不可能不喜欢她——但她不过是一个受人轻视的对象而已。”她写出这样的句子,是想要使它在圣诞节的假期过去之后仍然保留在人们的记忆之中。生气蓬勃,流畅自如,妙趣横生(而这种漫无边际的逗趣近乎荒唐)——《爱情和友谊》就是由这一切所构成的;然而,这个永远不会消失在其他声调中的音符,这个响彻整部作品的清晰而尖锐的音调,又是什么?这是一片笑声。这位十五岁的姑娘在欢笑,在这个世界上她自己的角落里欢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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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岁的姑娘们总是在欢笑。宾尼先生在餐桌上拿盐代替了糖,她们就笑了。汤姆金斯老太太一屁股坐在椅子里那只猫身上,她们几乎要笑死了。但过了一会儿,她们又哭了。她们没有固定的容身之所,从那个角度,她们可以在人类的天性中看到某种永远是可笑的东西,在男男女女身上看到某种永远会激起我们讽刺的品质。她们并不懂得,格雷维尔夫人怠慢别人而可怜的玛丽亚受到冷遇,这都是在每一个跳舞会上必然会发生的永恒的特征。但是,简·奥斯丁自从她出生以来就懂得了这一点。守护在摇篮上方的仙女之一,必定在简出生之时就带着她飞越了整个世界。当简又被放回摇篮后,她就不仅知道了这个世界看上去像什么样子,而且已经选定了她自己的王国。她作出了保证:如果她能够统治这片领土,她就不会去贪图别的东西。于是,在十五岁的时候,她就对别人很少抱有幻想,而对她自己则完全不抱幻想。不论她写什么东西,她总是加以润饰,面面俱到,并且把它在宇宙之中——而不是在牧师的住宅之中——的关系安排停当。

她是非个人的;她是不可思议的。当作家简·奥斯丁在那本书中最为杰出的那段速写里记下了格雷维尔夫人的一小段谈话之时,其中丝毫也没有牧师的女儿简·奥斯丁对于她曾经受到的冷遇表示愤怒的痕迹。她的目光直接投向它的目标,而我们明确地知道,在人类天性的地图上,这个目标是在何处。我们之所以能够知道,是因为简·奥斯丁信守她的誓言;她从不超越她自己的疆界。她从来不曾,甚至在感情冲动的十五岁也不曾,在羞愧之中泄漏了自己的秘密,在一阵怜悯之中删除了讽刺的描写,或者在狂想的迷雾之中模糊了故事的轮廓。她似乎曾经说过,激情和狂想——她用手杖一指——在那边全都终止,而她的领土的疆界是完全清晰的。然而,她也并不否认明月、山峦和城堡的存在——存在于她的领土之外。她甚至还写过一部她自己的传奇小说。这是为苏格兰的皇后而写的。奥斯丁确实对她非常仰慕。她把她称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人物之一”,并且说,“她是一位迷人的公主,她当时唯一的朋友是诺福克公爵,而公爵目前的朋友是惠特克先生、勒弗罗伊夫人、奈特夫人和我本人。”说了这些话,她的热情就被限制在一定的范围之内,并且归结为一阵欢笑。回想对比一下年轻的勃朗特姐妹不久以后在她们北方的牧师住宅里用什么词儿来描写韦林顿公爵,这是非常有趣的。

这位一本正经的小姑娘成长了。她成了米特福德夫人记忆之中“最俊美,最娴静,最装模作样,像翩然飞舞的蝴蝶一般寻求丈夫的姑娘”,并且附带着又成了一部名为《傲慢与偏见》的小说的作者,这部小说是她躲在房间里,在一扇吱吱嘎嘎的房门的掩护之下悄悄地写成的,写成之后却在抽屉里放了好多年没有发表。人们认为,此后不久她就开始写作另一部小说《华生一家》,由于某种原因,她对这部作品很不满意,没有写完就把它撂下了。一位伟大作家的二流作品是值得一读的,因为它们为他的杰作提供了最好的批评资料。在这儿,奥斯丁在写作中所遇到的困难更加令人瞩目,而她用来克服这些困难的手段也没有那么巧妙地被掩盖起来。首先,开头几章呆板而枯燥,这证明了奥斯丁属于这样一种类型的作家,这些作家在他们的初稿中直截了当地把事实摊出来,然后一再回过头去加以修饰,赋予血肉,渲染气氛,借此把事实掩盖住。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怎样才能有所抑制而又有所增添,需要通过什么精巧的艺术手腕——这我们可说不上来。

但是,这个奇迹已经被创造出来了;十四年家庭生活枯燥无味的历史,已经被转化成另外一种精巧细腻、流畅自如的样式介绍出来;我们永远也不会想到,简·奥斯丁曾经为此强迫她自己在这些篇页上一再挥笔修改,作了多么艰苦的准备工作。在这儿,我们终于理解,简·奥斯丁毕竟不是什么魔术师。和其他作家一样,她必须创造出某种气氛,在这种气氛之中,她自己特殊的天才方能结出硕果。在这儿,她正在摸索;在这儿,她要我们等待。突然间,她成功了;现在事物终于能够按照她所喜欢的方式呈现出来。爱德华兹一家正要去参加舞会。汤姆林森家的马车正在奔驰过去;她可以告诉我们,“他们给了查尔斯一副手套,并且叫他把手套戴着别脱下来”;汤姆·马斯格雷夫拿着一桶牡蛎躲到一个远远的角落里,他实在舒服极了。她的天才是自由而活泼的。我们的知觉立刻就变得敏锐了;我们被那种只有奥斯丁才能给予我们的特殊的深度迷住了。这特殊的深度是由什么构成的呢?它的构成因素是乡村小镇中的一次舞会;几对男女在会场里相遇并握手言欢;他们吃了一点东西又喝上几杯;至于在这过程中突然发生的变化,无非是一位青年被一位年轻的女士所冷落,而他又得到另一位年轻女士的青睐。没有什么悲剧,也没有英雄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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