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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 注 本文是对英国作家爱·摩·福斯特所作《小说面面观》的评论,选自伍尔夫论文集《瞬间》。
小说是一位女士,而且是一位由于某种原因已经陷入困境的女士,她的仰慕者们必定常常会有这样的想法。许多豪侠的绅士曾骑着马儿来拯救她,其中的首要人物是沃尔特·雷利爵士与珀西·卢鲍克先生。然而,他们俩所采用的方法都有点儿太注重繁文缛节,使人觉得他们对于那位女士的情况虽然了解得不少,但是却和她不很亲昵。现在来了一位福斯特先生,他并不认为自己很了解她的情况,然而不可否认,他和那位女士相当熟悉。如果说他缺乏别人那种权威性的知识,他却享有只有情人才有的特权。他敲敲寝室的门,而那位女士穿着睡衣和拖鞋就接见了他。他们把椅子拉到火炉前面,从容自如、机智巧妙、谐趣横溢地娓娓而谈,就像两位已经没有幻想错觉的老朋友一样,虽然事实上那卧室原来是一间教室,而地点则是万分严肃的高等学府——剑桥。
福斯特先生采取这种不拘礼节的态度,当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不是一位学者;他也拒绝充当一名伪学者。这给那位主讲者留下了一个虽然谦逊但是方便有用的观察角度。按照福斯特先生的说法,他可以“把英国小说家们想象为并非那些浮载于时间之流中、如不多加小心就会被它席卷而去的人们,而是一群坐在一个类似大英博物馆阅览室那样的圆形房间里面,同时进行小说创作的人们”。实际上,他们是如此强调同时性,以至于他们坚持不必依照他们的时间次序来写作。理查森坚持认为他是亨利·詹姆斯的同时代人。威尔斯可以写出一段完全可能出自狄更斯手笔的文字。由于他本人也是小说家,福斯特先生对于这种发现并不感到烦恼。经验使他懂得,作家的头脑是一架多么混乱而无逻辑的机器。他知道:对于创作方式,他们考虑得多么少;对于他们的先辈,他们遗忘得多么彻底;对于一些他们自己的观感,他们又往往多么全神贯注。因此,虽然那些学者们深受他的敬仰,他却对正在奋笔疾书、进行创作的那些不修边幅、烦恼不安的人们寄予同情。他并不是从什么伟大的高度来俯瞰他们,而是像他所说的那样,当他经过之时,他从他们肩膀后面望过去,辨认出往往在他们头脑中反复出现的某些形态和思想,不论他们是属于什么时代。自从有人讲故事以来,故事总是由十分相似的因素构成;这些因素他称之为故事、人物、情节、幻想、预言、模式和节奏,现在他就对这些因素着手加以考察。
当福斯特先生轻快地一路溜达过去,他的不少判断我们很乐意争论一番,有许多观点我们很高兴反复讨论。司各特不过是一个故事讲述者,别无长处;故事是文学有机体中最低级的一种;小说家对于爱情的不自然的偏见,大部分是他进行创作时本人思想状态的反映——在每一页上,都有某种诸如此类的暗示或意见,使我们停下来思索一番,或者想要提出异议。福斯特先生从来不把他的嗓音提高到超出平常谈话的水平,他掌握了说话的艺术,他说出来的话轻快地潜入听众的心灵,逗留在那儿,并且像那些在深水中开放的日本花儿一般绽开了。但是,虽然这些话引起了我们浓厚的兴趣,在某些一定的停顿之处,我们要求暂且止步;我们要福斯特先生站住并发表意见。因为,如果小说的确像我们所说的那样陷入了困境,也许有可能是由于没有人紧紧地抓住她,给她立下严格的界限。没有给她定出过任何准则,为她考虑得非常之少。虽然规则可能是错误的,并且必须被打破,但是它们具有这些优点——它们赋予它们所隶属的主体以尊严和秩序;它们允许她在文明社会中占有一席之地;它们证明她是值得加以考虑的。
然而,对于他的这一部分职责——如果这是他的职责的话——福斯特先生明确地予以否认。除非出于偶然,他并不打算涉及关于小说的理论;他甚至怀疑她是否可以被批评家所接近,如果可以的话,也不知道他该使用什么样的批评武器。我们所能做到的,不过是把他安插在一个我们可以明确地看到他的立足点的位置。也许,要做到这一点的最好办法,就是极其浓缩地摘要引述他对于三位伟大人物——梅瑞狄斯、哈代和亨利·詹姆斯——的估价。梅瑞狄斯是一位被戳穿了的哲学家。他对于大自然的观感,是“松散而丰富的”。当他变得严肃高尚之时,他就盛气凌人。“在他的小说中,大部分社会价值是虚构的。裁缝不像裁缝,板球比赛不像板球比赛。”哈代是一位伟大得多的作家。然而作为一位小说家,他却不那么成功,因为他的人物“过分地迁就情节;除了他们的乡村性格之外,他们的活力已丧失殆尽,他们变得单薄而干枯——他对于因果关系的强调,已超过了他的表现形式所能负荷的程度”。亨利·詹姆斯沿着小说的美学职能这条狭窄的道路追求探索,并且取得了成功。然而,以什么牺牲作为代价呢?“人类生活的大部分都不得不隐退消失,他才能给我们创造出一部小说。只有残废的生物,才能在他的小说中呼吸。他的人物不仅数量稀少,而且线条贫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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