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残照之下,座落着一个山野小村。十余间低矮的茅舍,两三株孤零的槐树,宁静而又萧索。这裏是曹州府单县城北。今年六七月间的一场大水冲毁了四乡的庄户田地,这一带却因地势较高而幸存下来。金秋时节,一派田野风光。远望东南,栖霞山映着如血的残阳,披上了一层暗红,倒也名副其实。
一条小路蜿蜒而过,穿过小村,通向县城。路边有一个小小的茶棚,破败不堪,几乎无法遮蔽风雨。买茶的老者白发斑斑,容色憔悴,正在低头打瞌睡。
茶棚生意清淡,此时仅有四位茶客。一张小桌边坐着两个乡农模样的汉子,正在谈论今年收成的好坏。令一张桌边却有两个衣着考究的中年人,一胖大一瘦小,胖大的魁梧,瘦小的精神。两人沉默不语,目光不时飘向茶棚前的小路,若有意若无意,扫视着路上的行人。
远远地,沿着小路一人一骑迤逦而来,越行越近。渐渐可以看清那是一匹黑马,膘肥体壮,神骏非凡。马上是一个雄壮的青年,褐衣短衫却掩不住盖世风华。在他的鞍后悬着一个长大的包裹,沉甸甸不知内藏何物。
茶棚之中,瘦小的中年人目光陡亮,伸手捅了捅身边的胖大同伴,向茶棚外一努嘴,低声道:“大哥,看那小子。”胖大中年人背对来人,闻言悄悄回头。看清那人的相貌,他心中也是一喜,低声问道:“贤弟,你没看错吧?”瘦小中年人道:“大哥不相信小弟这双眼睛?一千两银子,错不了的。”两人埋头喝茶,不再言语。
褐衣青年行到茶棚前,飞身下马,走入茶棚,轻咳一声,说道:“老丈,来一碗茶。”卖茶老者蓦然惊醒,倒了一碗茶,双手送上。青年人也不落座,接过茶碗,一饮而尽,揩干嘴角,问道:“请教老丈,这裏到县城还有多远?”
老者一指棚前的小路,说道:“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十几里路就到了。客官得走快些。不然等到太阳落山,城门一关,客官就无处借宿了。”青年人道:“多谢老丈。”丢下十几文制钱,转身便走。老者忙道:“客官,一碗茶水,值不了这许多。”青年人却不理会,大步出棚。
两名中年人相互一打眼色,离座跟踪而出。胖大中年人紧走几步,赶至青年人身后,一拍他的肩头,说道:“朋友,请留步。咱有话说。”
青年人蓦然回身,双目炯炯,嘴角含笑,说道:“二位兄台面生得很。请问有何指教?”胖大中年人放声大笑道:“指教不敢当。在下没别的意思,只想请朋友跟咱们到县城走一趟。”这时那瘦小中年人也抢步上前,两人一左一右夹住那青年人,以防他逃走。
这青年人正是家破人亡,初入江湖的李天赐。这几日他遮遮掩掩,生怕露出行藏。不走官道走小路,绕城镇而行,只当这样就可逃避追踪。不料还是被人认了出来。事到如今,他只能装糊涂装到底,笑道:“走遍天下,就数咱山东人作好客,大老远送小可进城。多谢多谢!小可已问清了路径,不敢劳动二位大驾。”
胖大中年人脸色一沉,说道:“朋友,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动上手没你的好处。”天赐笑道:“二位是想拦路行劫吗?我看二位相貌堂堂,似乎不象是下三赖的小毛贼。缺银子用不妨开口。小可也是山东人,也一样爱交朋友,几两银子还拿得出。”瘦小中年人冷笑道:“朋友,光棍眼里揉不得砂子。你是什么来路,咱们兄弟清清楚楚。做缩头乌龟是没用的。好汉做事好汉当。老老实实跟咱们走一趟,彼此不伤和气。如敢不从,哼哼!你可以找人打听打听。咱们兄弟是何许人也,可是好相与的?”大嘴咧开,拳头扬起,连威带吓,十足的霸王面孔。
天赐越听越有气。年轻人火气旺性子急,忍不住讥笑道:“拦路行劫的小毛贼,会有什么响亮名号。恕在下孤陋寡闻,请教了。”胖大中年人勃然大怒,喝道:“不开眼的小贼,今天让你开开眼界。”伸出蒲扇大的手掌,牢牢抓住天赐的手腕,象一把铁钳,冷笑道:“小贼,你跑不掉了。”天赐微微一笑道:“不见得。”手腕一抖,柔软如蛇,轻巧地挣脱出来。反手扣住胖大中年人的脉门,轻轻一带。胖大中年人半身酸麻,四肢无力,一个跟斗摔了出去。这几招手法举重若轻,妙到毫巅,正是神仙散手中的功夫。这几日天赐虽飘泊不定,衣食无着。但他自知身在险中,多一分功力便多一分应变之能。勤练不辍,一套神仙散手已经小有成就。
胖大中年人轻敌致败,一上手就闹了个灰头土脸。他恼羞成怒,翻身跃起,叫道:“这小子手上有鬼。二弟,抄家伙。”从腰间解下一条金鞭。鞭身鹅卵粗细,可见份量颇重。哗啦啦舞成一团金光,胆气随之一壮,断喝道:“小贼,亮兵刃。今天让你见识见识我金鞭韩龙的厉害。”瘦小中年人也从肋下抽出一对寒光闪闪的短匕,叫道:“在下双刀赵威,与大哥并称鲁南双侠。今日撞在咱们兄弟手里,算你小子倒了八辈子霉。”
这两个混蛋武功稀松平常,居然妄称双侠,不知天高地厚。天赐暗自好笑,从鞍后行囊中取出铁弓。这张弓已经松了弓弦,直挺挺象一条铁棒。在手中掂了掂,心想:“还算乘手,够这两个混蛋受的。”笑道:“有道是:三脚猫渭水飞熊,两头蛇南阳卧龙。可叹鲁南无人,阿猫阿狗也能称霸一方。今日本大爷光临贵地,不能白来,留下几招真功夫,让你们两个井底之蛙长长见识。二位一起上吧。”
金鞭韩龙双刀赵威两个气得七窍生烟,他们独霸一方,向无对手,何曾受过如此轻视。金鞭韩龙道:“二弟,替愚兄掠阵。”提鞭欲出。双刀赵威道:“这小子扎手,咱们合力擒他。”金鞭韩龙道:“身为江湖侠士,怎能不顾武林规矩。愚兄一人足够了。”提鞭直奔天赐,断喝道:“臭小子,看招!”抡起金鞭,劈头便打。
天赐笑嘻嘻并不遮架,灵巧地向旁边一让,这一鞭擦身而过。金鞭韩龙发出一声怒吼,手中鞭蓦然翻转,拦腰横扫。天赐向后一退,又轻巧地闪开。金鞭韩龙势如疯虎,一鞭接一鞭不停地砸过来。天赐身如鬼魅,闪得轻松自如,心中却暗暗叫好。如果换在几个月前,只怕敌他不过。
金鞭韩龙连攻数十招,沾不得天赐分毫,越打越怒,叫道:“小子,有种你就别闪,拿出真本事来。”天赐笑道:“当心!真本事来了。”正值金鞭韩龙一鞭扫空,胸前空门大露。天赐手中铁弓蓦然伸出,快如闪电,正敲在韩龙的右肩上。天赐对这火爆汉子并无恶感,下手不重。韩龙嗷嗷怪叫,翻滚而退,手抚右肩,龇牙咧嘴。活动一下手臂,虽然疼痛,却没有受伤。
双刀赵威看得火冒三丈,叫道:“大哥,并肩子上。”揉身而上,刀光寒寒,招招指向天赐要害。韩龙略一迟疑,也舞鞭上来夹攻。三人恶斗在一处。金鞭韩龙鞭风虎虎,凶猛泼辣,还算容易对付。难缠的是双刀赵威。他并不与天赐正面接斗,只管四下游走,抽冷子下刀。俗话说:一寸短,一寸险。实在令人防不胜防。
缠斗良久,天赐越来越不耐烦,暗道:“我手下留情,他们却不会客气。不小心挨上一刀实在划不来。”想清其中利害,他不再闪避,拿出真功夫,挥铁弓硬封韩龙的金鞭。当的一声巨响,金鞭结结实实地绕在弓臂上。天赐大喝一声:“撒手!”用力回夺,将韩龙连鞭带人带入怀中。天赐下手不留情,左掌如刀,猛劈韩龙后颈。韩龙疼得哇哇怪叫,却没摔倒。天赐后招又至,右脚一勾,右肘横撞。韩龙胖大的身躯横飞而起,摔在丈余开外,昏死过去。
同伴遇险,双刀赵威不急反喜。天赐背对着他,正是下手的好机会。他抢步上前,双刀猛刺天赐后腰。天赐岂能让他如愿,双刀堪堪刺到,他身形一闪,倏忽失去踪迹,所用的正是神仙散手中记述的绝顶轻功神仙步。双刀赵威何曾见过此等神妙武功,眼前一花,右腕剧痛,被弓臂敲个正着,短匕脱手坠地。
双刀赵威惊恐万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逃!”打出左手短匕,直奔天赐面门,转身就逃。天赐今天已经暴露了行迹,走脱一人便后患无穷,万万不能任他逃去。他抬左手抄住打来的短匕,身法如风,疾追而上。抡起右手铁弓,弓弦扫向赵威双足。弓臂加弓弦展开来足有丈余,正好卷住赵威的足踝。弓弦乃牛筋所制,坚逾钢铁。赵威足踝被套住,身体仍向前冲,当即一个狗啃屎,扑倒在地。牙关剧痛,惨叫出声,原来是门牙被磕掉了两颗。
天赐象拖死狗一样将他拖回来,一脚踏住胸口,短匕指住咽喉,冷笑道:“大侠客,怎么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一声,同伴也丢下不管,太不仗义了吧?”
赵威脸如死灰,浑身乱战,哀呼道:“大侠,饶命!”天赐本想一刀杀掉这厮,永绝后患。看他这付可怜相,却又有些踌躇。短匕微微前送,几乎刺入赵威的咽喉,厉声问道:“说!为什么要拦阻太爷?你是不是锦衣衞的走狗?”赵威哀叫道:“小人是县城里的泼皮,仗着两手三脚猫的拳脚混饭吃。与锦衣衞毫无关系,高攀不上。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贪图一千两银子的赏钱,财迷心窍,冒犯大侠虎威。小人该死,小人该死!”
天赐问道:“你说一千两赏银,究竟是怎么回事?”赵威道:“前两天城门口贴出了一张告示,上面有……,有大侠您的仙颜。说如果有人能捉到大侠,赏银一千,通风报信,赏银百两。小人一时手紧,便动了贪念。没想到大侠武功高强,小人不是对手,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天赐冷笑道:“该死,该死!你这混蛋见利忘义,什么钱都敢赚。不给你点教训,以后不知要害死多少人。”
赵威听出苗头不对,慌忙哀求道:“大侠,求您老放过小人一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老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裏能撑船。饶过小人这一遭,小人永感大德。”
天赐好生耻冷,世间居然有此等小人,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他冷笑道:“你也是个堂堂七尺男儿,拿出点英雄气概来,别给咱山东人丢脸。死有什么好怕的。”
一听这个死字,赵威更为惊惧,哀求不止,诸般无耻的言语不绝而出。忽听金鞭韩龙大叫道:“二弟,你怎么这般无耻!死就死了,不要求他。”原来他早就醒了,只是颈骨腰骨剧痛难当,一时无力爬起。见到赵威的嘴脸,忍不住出言斥责。
天赐目光阴冷,扫向金鞭韩龙。韩龙心中一懔,身子一颤,旋即平静下来,昂然道:“小子,下手吧!老子技不如人,一死而已。皱一皱眉头不是好汉。”天赐目光中的冷意渐渐消去,说道:“在下的杀人手法干净利落,不会给你皱眉的机会。是不是好汉都没有分别。”韩龙大笑道:“你想威胁我,想让我磕头求饶。别做梦了,老子死也不会求饶。”
就凭他这几句豪言壮语,天赐对他的好感渐渐增加到七八分,杀机点滴不剩,挑起大指,由衷赞道:“视死如归,象条汉子,令人佩服。”
只听那赵威仍在哀求不止:“大侠,您就饶了小人吧。小人上有老下有小。我死不打紧,他们可无人奉养了。”又道:“这韩姓韩的是个糊涂虫,不识抬举。大侠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小人给你赔罪,小人给你磕头。”韩龙勃然大怒,喝道:“姓赵的,我算认识你了。这些年我瞎了眼睛,交上你这没骨气没廉耻的朋友。”这赵威可能从来不知骨气廉耻为何物。即便知道,也是在三两杯酒下肚,胸脯拍得震天响之时。当此生死关头,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磕头如捣蒜,对韩龙的话恍如未闻。
天赐哭笑不得,将短匕扔在地上,踢他一脚,冷笑道:“起来吧!饶你一命。杀你污我的手。”赵威暗自欢喜,从地上爬起来,满脸谄笑道:“大侠大人大量。小人永感大德,永感大德。”天赐冷冷道:“似你这等无耻小人,便有一千个一万个,在下杀起来也不会手软。我是敬重你大哥的为人,看在你大哥的面子上饶过你。要谢就谢你大哥吧。”赵威又羞又臊,无地自容,垂首无语。
天赐不再理他,回过身向韩龙一抱拳,说道:“韩兄,实在对不住。适才一时性急,下手没留分寸。请韩兄多多担待。”
韩龙好不惭愧,强撑起身子,说道:“不敢当,不敢当!在下今日方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大侠武功胜我百倍,在下输得口服心服。”
赵威的阿谀奉承,天赐听了只觉恶心。而听到韩龙这个爽直汉子的几句赞誉,心中却十分受用。含笑道:“小弟高攀,称你一声韩大哥。韩大哥,恕小弟说句不中听的话,你们今天的所作所为,实在有点不太仗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赚这一千两的赏银,不觉心中有愧吗?”
韩龙羞得脸红脖子粗,无言以对。天赐道:“小弟当韩大哥是朋友,直言不讳,希望韩大哥不要见怪。”从怀中摸出两锭大金,双手送上,说道:“韩大哥既然缺钱用,正好小弟手上宽裕,这两锭金子就请拿去,不必见外。”
韩龙尴尬之极,这金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推辞道:“李兄弟,你拿我当朋友,我感激得很。这金子我却万万不能收。我也并不是缺钱用,只为受了同伴的蛊惑,一时糊涂,悔之不及。贤弟送我银钱,不如骂我一顿。”
这两个人一个要给,一个不收,争得面红耳赤。一旁的赵威却看得两眼冒火,扑通跪倒在地,砰砰乱磕响头,口中说道:“李大侠,您真是小人的重生父母,再造爹娘。小人感激涕零,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要报答大侠的大恩大德。”
金鞭韩龙怒道:“这家伙是个软骨头,李兄弟不要理他。”天赐却于心不忍。临危苟免,本是人之常情,苛责不得。杀人不过头点地。看在韩龙的面子上,也该对他客气些。上前一步,俯身相扶,说道:“赵兄请起,在下不敢当此大礼。”
突然,赵威双目闪过一丝狞色,手腕一翻,袖筒中伸出一把短匕,当胸猛刺。天赐身子已经俯下,胸口离短匕不过数寸,更料不到赵威会突然发难。闪避不及,短匕刺个正着。天赐胸口剧痛,怒不可遏,猛地一掌横击过去。赵威就势躺倒,着地滚走直至数丈开外,一跃而起。只见天赐已经摔倒在地,匕首插在前胸,深可及柄。
赵威得意忘形,仰天大笑道:“小子,你也不看看太爷是何许人,岂是轻易向人下跪求饶的。别怨太爷心狠手辣,只怪你小子福薄命蹇,消受不起太爷大礼,白白赔上一条小命。”生恐天赐尚有余息,拾起地上的短匕,就要上前补上几刀。
目睹这一场变故,韩龙急怒交加,强撑起身子,大叫道:“二弟,你这是干什么?”赵威止步回身,笑道:“大哥,这小子身价是整整一千两银子,他身上的金银一定更多。这回咱哥俩发大财了。”韩龙怒道:“呸!你这见利忘义的无耻小人。李兄弟好心饶你一命,你却下毒手害他。有亏江湖道义,污了双侠之名。我韩龙一向没长眼睛,交了你这个猪狗不如的朋友。你我十几年结义之情,就此恩断情绝。”
赵威一点也不生气,笑吟吟走到韩龙身侧,说道:“何必为了一个不相干的外人伤了咱们兄弟的和气。来!小弟扶大哥起来。”伸出右手去扶韩龙。韩龙怒道:“拿开你的脏手,我没你这个兄弟。”赵威却不收手,抓紧韩龙的上臂,左腕一翻,手中的短匕直刺韩龙后心。韩龙做梦也想不到结义兄弟会对他下毒手。就算他有所防范,此时浑身无力,也无法闪避。赵威这一刀奇快奇准,刺穿肋骨,直入心脏。韩龙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当即绝气身亡。
赵威冷冷一笑,说道:“大哥,你不念咱兄弟之情,可别怪小弟不义。你如果把今天的事讲出去,叫小弟以后如何做人。”俯下身去,从韩龙怀中摸出两锭大金,在手中掂掂,心情好不舒畅,暗道:“那一千两赏银也可归我一人所有了。”自觉这念头有点不仗义。低下头去看韩龙,想起他平日相待之厚,不免心生愧意,低声道:“大哥,你安心去吧。大嫂和侄儿侄女,小弟会代为照料。”
赵威强挤出几滴眼泪,仿佛这样已不再欠韩龙什么。回过身又向茶棚望去。只见那两个乡农早就逃得无影无踪,只有那卖茶的老者哆哆嗦嗦缩在墙角里发怔。刚才那一幕显然没能逃过他的眼睛。赵威暗道:“这老儿留不得。”心生毒念,又要上前杀人。
忽然,一只大手从背后绕过,紧紧抓住他的咽喉。一个冷冷的声音道:“你这厮好生歹毒!”
赵威毛骨悚然,惊道:“你……,你没死?”那冷冷的声音道:“不错,我没死。你却死定了!”
天赐刚才被赵威一刀刺入胸口,当时不及闪避,胸部向后急收,虽然仍被刺中,力道却已经缓了。这些时日天赐苦练玄天真气,内力大有进境,生死关头终于派上了大用。钢刀入肉,抗力立生,肌肉收紧,将刀锋逼歪。他胸部肌肉虬结,这一刀虽深,并未伤及内腑。中刀之后,他胸口剧痛难当,只当已经死了,仰身摔倒完全是出于本能的反应,片刻之后方知受伤不重。目睹赵威杀害结义兄长,他又惊又怒却阻拦不及。见赵威又要伤及无辜,他再也顾不得身上的伤痛,出手将赵威制住。
赵威方才没有立即补上几刀,现在后悔不及,哀求道:“大侠,饶了小人这一遭。小人再也不敢了。”
天赐冷笑道:“还会有下次吗?方才一时不忍,没有取你性命。料不到你恩将仇报,更有甚者,杀害结义兄长,天理难容。”赵威依旧哀号不止,只盼天赐会再饶他一次。天赐暗骂无耻,冷冷道:“看在韩大哥面上,我给你一个痛快。象你这路货色,该死一万次。算你拣了个便宜。”一刀割断赵威的咽喉,哀号声嘎然而止。看着赵威的尸身仰面摔倒,颈中鲜血汩汩流出,天赐心中只觉无比痛快,并无半分怜悯之意。
走到韩龙的尸体前,天赐俯下身去。只见韩龙面如死灰,双目兀自圆睁,似在怒视着茫茫苍穹。天赐万分伤痛,轻声道:“韩大哥,你死不瞑目是不是?小弟已经为你报仇,你该合眼了。”替韩龙轻轻合上双目,心想:“他兄弟二人论武功只能算是不入流的小混混,坐井观天,妄自尊大,自称双侠,说来十分好笑。但这韩龙今日所言所行,实不愧一个侠字。武功高低,已经微不足道了。”又想:“那双刀赵威算得上世间第一等歹毒之人,我今日险些为他所害。今后一定要多加小心。江湖鬼蜮,人心不可测。切不可对敌人心存慈念。”
想起赵威之言,韩龙家中似乎尚有妻子儿女。韩龙一死,她们如何过活?天赐从赵威的怀中翻出那两锭大金,又取出几张银票,一道塞入韩龙怀中。他认为过一会儿县里的差役来察验死者遗物,自然会将这些财物如数归还死者家属。却没想到这些财物一旦落入贪婪成性的差役之手,无异于羊入虎口,怎么可能再送给旁人。
办妥了这些事,天赐站起身,注目地上的韩龙,心中无限感慨,长叹道:“韩大哥,咱们萍水相逢,你却为小弟而死。恨小弟无能,不能为你收敛尸身,照顾家中妻小。大哥侠肝义胆,苍天有眼,自会保佑大哥家小平安。”回头看着茶棚中的老者,心中闪过一丝毒念,随即又暗暗自责道:“李天赐,你这样做与那禽兽不如的赵威又有什么分别。拼着泄露行藏,也不能伤害一个无辜老者。”将铁弓收入行囊,上马离去。那老者兀自呆立在棚中,浑不知片刻之间两次逃过杀身之祸。
天赐强忍胸口的疼痛,策马疾驰,逃离是非之地。向南跑出数十里,到达栖霞山脚下,已经是酉末戌初时分,天色漆黑。他循着灯火找到了一个破落的小山村。村中只有五七间茅屋,土坯的墙壁,茅草扎制的门窗,低矮残破,看了真令人心酸。
天赐在一间茅屋前停住脚步,朗声道:“屋里有人吗?过路人求宿,请主人行个方便。”只见这茅屋的草门用麻绳扎在门框上,所谓门框也只是一根七扭八歪的树枝。天赐不由得想起书中所言“瓮牖绳枢”四个字,暗道:“往日我读书至此,每每不解。若不是今日亲眼得见,焉知世上有此等贫苦之人。”心中酸楚难言,几乎为之落泪。
门开了,一为老者当门而立,颤抖的声音道:“小伙子,进来吧。你要求宿应该去县城,或者去马良集,怎么跑到咱这穷山村来了。”
天赐栓好马匹,跨进屋门,说道:“多谢老伯。小可心急赶路,错过了宿站,中途又迷失了方向,误打误撞就闯到这裏来了。打扰老伯,心实不安。”
屋里燃着一段松明。昏黄的火光之下,天赐看清这老者的面貌,心中又是一酸。只见他一头蓬乱的头发,两腮干瘪,双目无神,容色憔悴不堪。身上的衣服不知打了多少的补丁,又不知有多少天没有洗过,早就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一双手黝黑如墨,五指屈曲,有如鸡爪。身子佝偻着,干咳不止。再看屋中的陈设,一方桌一长凳,别无它物。北首是一个土炕,炕上是两条破烂的棉絮。灶台生着火,铁锅里热气腾腾,大约是老者正在做晚饭。
老者干咳两声,问道:“小伙子,累了吧?老汉正忙着呢,没空招呼你。自己上炕歇着,不用客气。”天赐道声谢,坐在炕沿上,将包裹往上一扔,问道:“老丈贵姓?”老者一边向灶中添柴,一边答道:“我姓李,山野人没什么名字,村里人都叫我李老六。”
天赐喜道:“李老伯,小可也姓李。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您老不见外就称小可一声侄儿好了。”李老六嘿嘿笑道:“老汉我可不敢高攀。咱们虽然同是姓李,可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你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我只是山里的一个穷老汉,没这个福分。”天赐一惊,说道:“李老伯,小可也是农家子弟。”李老六轻蔑地哼了一声,说道:“老汉我虽然老眼昏花,可也不是瞎子。你那匹马,那马上的鞍具,哪个农家子弟买得起?再看你的脸,白白|嫩嫩象个大姑娘。这双手更不是干粗活的样子。哼!吃饱了没事干,跑到城外来鬼混,消遣老汉我。”
天赐大为惭愧。他自以为乔装改扮之后便能躲过追踪,不想改得不伦不类,连一个乡野老者也骗不过。他长叹一声,说道:“并非小可有心欺骗老伯。实不相瞒,小可确实是出身富贵之门。可如今家破人亡,孤身流落在外。往日的荣华富贵已是过眼云烟,提起令人伤感。”
李老六有几分恍然,上下打量天赐,很是同情,说道:“小伙子,别伤心。这年头家破人亡的还少吗?拿老汉我来说,半截入土的人了,临死不还不知有没有人给我送葬呢。”
天赐叹道:“乱世难为人,是贫是富没什么两样。老伯,你家中还有什么人吗?”李老六苦苦一笑。说是笑,可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说道:“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本来还有一个儿子,家里太穷,养不活他。今春出外谋生去了,这以后就再也没有消息。也许是在外面过得快活,不想再回来。也许是混得不如意,没脸回来。也许已经饿死在路边,在也回不来了。”
天赐道:“小可一路过来,见田里的庄稼还算茁壮。这一带人丁又稀少,怎么会连一个人也养活不起?”
李老六话题一开滔滔不绝,愤愤道:“老汉我有十来亩地,如果赶上好年成,打下十几石粮食,养家糊口不成问题。可是架不住捐呀税呀,租呀赋呀,压得你喘不过气。如果仅仅是朝廷常例的捐税也就算了。每年还要翻出许多新花样。生儿养女要收钱,婚丧嫁娶要收钱,就连老汉吃饭穿衣也要收钱,叫什么灶口税制衣税,听也没听说过。老汉我就这十几石粮食,能榨出多少油水?养了皇帝养官吏,养了官吏还要养兵勇,养了兵勇还要养乡里的差役豪霸,养人不算还要给朝廷养马。老汉我连吃饭都吃不饱,拿什么来养马?”
李老六所说的养马是指朝廷的马政。朝廷养马有官马民马之分。民马就是将马匹散于民间,或十户或五户负责养一匹,将来充做军用。实际上是一种变相的捐税徭役。马政与盐政一样,是朝廷命脉,沿袭已久,天赐深知其弊。听这李老六亲口道出苦经,他心中感慨万千。想要安慰李老六几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李老六揭开热气腾腾的铁锅,端出一碗红薯,又盛了一碗菜汤,说道:“小伙子,饿了吧?我这儿也没什么好东西,将就着吃些吧!”
只见碗中的红薯只有三只,比指头也大不了多少,不够李老六一人塞牙缝的。那菜汤清可见底,没有半点油星。天赐暗暗叫苦,客气道:“老伯,我不饿,您老自用吧!”李老六嘿嘿一笑,抓起一只红薯塞到天赐手里,说道:“小伙子,别客气。老汉我虽穷,一只红薯还请得起。”
天赐无法推托。这也许是他平生头一回吃红薯,细细品尝,味道倒也香甜,三口两口便吃完了。李老六又送上第二只,天赐说什么也不能再要了,说道:“谢谢老伯,小侄已经饱了,再喝碗汤就行了。”端起桌上的菜汤就喝。李老六咕哝道:“公子哥就是公子哥,饭吃得这样少。也许只有鸡鸭鱼肉才合胃口。”抓起红薯细嚼慢咽,一口一口咂着菜汤,好似味道十分鲜美。
天赐汤一入口,忍不住暗暗皱眉。汤中野菜又苦又涩不用说,汤里似乎没有放盐,淡而无味。他勉强将汤喝完,问道:“老伯,您这汤里为什么不放盐?”李老六瞪眼道:“放盐?你知这盐有多稀罕?老汉我已经有一个多月不知盐是什么滋味了。”天赐诧道:“您有一个多月没吃盐?这怎么可能?”李老六冷笑道:“要吃盐也可以,拿粮食去换。一斤盐要好几斗米。老汉我连饭都吃不饱,哪里有粮食去换盐?你出身大户人家,自然不明白咱穷人的苦处。”
天赐道:“老伯,据我所知,朝廷在各地盐场都设有盐运使,专门负责向各州县运盐。盐晒制甚易,咱们山东自春秋年间便盛产海盐。此地距盐场路途又不算遥远,怎么盐会如此昂贵?”
李老六道:“你不提这盐运使还好,你一提我这气就不打一处来。你以为这盐运使是负责运盐的吗?错了,这盐运使是负责刮地皮的。每年朝廷要收多少盐税?又有哪个盐运使不大肆搜刮?千里为官只为财。海盐从盐场运到这裏不知要经过多少层盘剥,每个经手的官吏都要中饱私囊。在加上各地盐商大户屯积居奇,大发横财。这些钱从哪里来?还不是出在我们这些穷苦人身上。”
天赐哑口无言,半晌方道:“老伯知道的不少吗?”李老六道:“这些事老汉我本来不知道,是邻村的刘老三说的。他常在外面跑,见过世面,懂得也多。比不得老汉我,被人榨干了骨髓,还不知是谁榨的。听说刘老三还参加了一个什么帮会,现在神气得很,连地方上的里正乡绅也不买账。捐税徭役自然全免了。”
天赐道:“好家伙!什么帮会居然敢同官府作对?”李老六道:“咱们这儿帮会多如牛毛。反正是大家结成一伙,抗拒官府的欺压。管他什么名目。”天赐问道:“这些帮会都是干什么的?难道官府就不加过问吗?”李老六道:“这些帮会小的结伙抗捐抗税,闹大了就拉到山里落草。小的官府管不胜管,大的官府想管也管不了。”长叹一声,又道:“可是家业太大难免良莠不齐。一些人借帮会的势力无恶不作,奸淫抢掠,横行乡里,勾结官府,欺压百姓。到头来苦的还是咱们这些无财无势的穷汉子。”
天赐大起同情之心,暗道:“苛政猛于虎。朝廷视天下百姓如草芥,丧尽民心,怨情汹汹,天下丧乱并非无因。新皇如果不知存恤,听之任之,长此以往,难保不生大乱,祸及其身。”又想:“他听信谗言,害得父亲含冤而死,害得我沦落天涯,此仇此恨不共戴天。我为什么还要替他担心?”
当天夜里天赐与李老六一同在土炕上过夜,两条薄薄的棉絮李老六偏偏要让一条给天赐。他偌大的年纪,怎耐得住深秋的夜凉?天赐力辞不受。李老六裹着棉絮哆哆嗦嗦睡去了。天赐起身打坐练功直至夜深。
翌日天赐起身告辞,取出二十两纹银相赠。不料这李老六人穷志不短,坚决不收,说道:“老汉我天生的穷命,你这二十两银子救得了我一年两年,救不了我一生一世。孩子,还是收起来吧!你出身富贵之家,不知世事的艰辛,有钱时大手大脚,没钱时就知道苦处了。你出门在外,时时少不得银钱。老汉我在本乡本土,怎么都好混。”
天赐只得作罢,离开这贫穷的小山村。他心中百念杂陈,暗道:“天下穷苦人何止千千万万,我纵然散尽金银能救几个。世上不平事数不胜数,我纵有三头六臂又能管得了几桩?李天赐啊李天赐,你一定要记住,不能凭金银救一人两人,要凭胸中所学救天下人。”
天赐顺着山间小路向南疾行,翻过栖霞山,直奔大河岸边。他畏惧官兵盘查,不敢从官渡过河,沿着大堤向西行,盼望能找到一只民船。昨日的经验告诉他,这一身装束十分扎眼,很容易被人识破。何况他身上没有路引,过河时查验路引这一关他就过不去。
此时的河水,大汛已过,水面宽不过一二十丈。岸边露出一大片淤泥,那是大汛时从上游卷带下来的泥沙,沉积在此。人马走到上面必然会陷下去,附近自然不会有船只。天赐远远地沿河堤而行。走出几里路,只见前面横着一道水湾,不知为何无淤泥沉积,河水直抵堤下。岸边泊着一叶小舟,上边躺着一个粗壮汉子,脸上遮了一顶大草帽,正在假寐。
天赐大喜,叫道:“船家,能否行个方便?”那汉子懒洋洋地摘下草帽,坐起身抬头望着堤上,问道:“朋友是要过河吗?为什么不走官渡?”只见这汉子神情剽悍,一部络腮胡子根根似戟,脸膛被太阳晒做了古铜色。身着粗布裤褂,裤脚挽到膝上,前襟敞开,露出黑毵毵的胸毛,不惧深秋的寒冷。天赐知他必是常年在此操舟,风吹雨打练就了一付健壮的体格,也不以为异。说道:“官渡人太多,在下不耐久等。请船家渡在下过河,需多少船资尽管开口。”
船家斜眼打量天赐,又扫视他身后的乌骓马,眼珠一转,说道:“咱们这儿的规矩,渡一人过河要十两银子。这匹马如果也要过河,还要再付十两银子。”
天赐吃了一惊。二十两银子不是小数目,寻常农家劳作一辈子也未必能赚到二十两银子。这船家狮子大开口,天赐初入江湖,也明白他是在讹人。微微一笑,问道:“这是谁定的规矩?太狠了吧?”
那船家冷笑道:“这是我定的规矩,二十两足色纹银,一个铜钱也不能少。你如果嫌太狠,向西十里便是官渡,在官渡渡河一人一马要不了一两银子。嘿嘿!只怕你不敢去。”
这船家眼睛好毒,大约是看破了天赐的身份,漫天要价,不怕他不给。想来他常年操此营生,专挣黑钱。天赐有求于人,这钱不付也得付,说道:“船家,咱们讲定了。二十两银子,一文也不会少给你。快渡我过河。”
船家古古怪怪地一笑,说道:“上船吧!”天赐牵马下堤,跃上小船,脚下重了些,震得小船摇晃不止。船家惊叫道:“当心!不要命了吗?如果搭船的客人都象你这般冒失,早晚要掉在河里。你淹死不要紧,岂不连累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