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心中忿忿,暗骂狗头无理,转过脸不去理他。却不料那船家并不操舟离岸,笑嘻嘻道:“咱们这裏还有一个规矩。先付一半的船资,过河后再付另一半。十两银子先行交付。”大手一摊,伸到天赐眼前。
又是规矩,这家伙自定的规矩还真不少。天赐大为光火,冷冷道:“你是怕我付不起船钱吗?”摸出一锭大银,随手抛了过去。那船家一把攫过。见这锭银子成色十足,十两只多不少,他心中大喜,言辞也客气了许多,说道:“这叫做先小人后君子。规矩坏不得,并非看不起尊驾。”眼光不住向天赐的怀中瞟去,微露贪婪之色,旋即隐去,操舟启行。
天赐坐在船头,那船家在后梢摇桨,中间隔着天赐的乌骓马。船家操舟之技十分高明,小船冲开浊黄的河水,箭一般驶离了河岸,转眼间便到了河中央。船家忽然扔下手中木桨,双手叉腰,仰天大笑。
天赐惊疑莫名,问道:“船家,你笑什么?”那船家笑胜更狂,说道:“你这小子生得人模人样,不料却是只呆鸟。”从船板下抽出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横在手中,喝道:“太爷今天刚发利市,索性大发慈悲,留下金银,赏你个全尸。”
天赐恍然大悟,暗自好笑,忖道:“我看这家伙贼眉鼠眼,不象什么好路数,原来是个水贼。太岁头上动土,可笑可笑!”本欲上前将他擒下,转念又一想:“这狗头水性一定不弱,而我见了水就头大,搞不好要吃亏。还是把他骗到身边来十拿九稳。”当下故作惊慌之态,问道:“船家,你要干什么?”
那船家好似猫戏老鼠,心中十分快意,嘲笑道:“呆鸟!太爷要请你吃板刀面。你如果觉得不合胃口,下饺子也成。快说选哪一样,太爷给你个痛快。”天赐结结巴巴道:“什么叫板刀面?什么叫下饺子?我肚子不饿,什么都不要吃。”那船家邪笑道:“吃不吃由不得你。太爷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下饺子便是不等太爷亲自动手,你自己痛痛快快跳到水里去喂王八。板刀面便是让太爷费事,赏你一刀。说!你要选哪一样?”
他这付嘴脸活脱脱一个拦江行劫的船伙儿张横,天赐只觉十分有趣,索性继续装下去,惊道:“原来你是强盗!”船家笑道:“呆鸟,你才明白呀!快快将金银留下,自己跳下河去,省得太爷费事。”
天赐见他始终不肯过来,一时奈何他不得。心中一急,惊慌的表情更为神似,胡乱叫道:“好汉,大英雄,金子银子全给你,饶我一命。”船家大为不耐,冷笑道:“呆鸟,你是要太爷亲自动手吗?”身子纵起,跃过立在船中央的乌骓马,轻飘飘落在船头,一把揪住天赐的衣领,抡起钢刀就向后颈砍去,口中叫道:“呆鸟,你去死吧!”
天赐正是等待这个机会,抬手急抓船家持刀的右腕。船家丝毫未加提防。就算他有所准备,这一招快似闪电,他想躲也躲不开,当即被抓个正着。天赐手上用劲,扣紧他的脉门。船家如何当得起天赐的神力,手一松钢刀落在船板上。天赐依旧端坐船头,并不起身,抬脚横扫船家的膝弯。船家扑通一声跪倒,才待跃起再斗,天赐已经操起钢刀架在他颈后,喝道:“动一动要你的命!”
这几招手法兔起鹘落,快捷异常。那船家尚未弄清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被制住。他惊骇之余,心中忿忿不平,叫道:“你使奸,你暗算伤人!你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天赐喝道:“你欺凌弱小,滥杀无辜,又算是哪门子英雄好汉?”手中钢刀一紧,船家后颈吃痛,又矮下身去。天赐冷笑道:“不让你见识见识真功夫,也许你犹有不服。”随手抓起一快寸余厚的船板,指上用力,只听咔嚓一声,船板被他一把抓裂。
船家目瞪口呆,翘舌难下,心悦诚服,大为泄气。这船板质地坚硬,他便是用斧子劈也要费些力气。天赐的武功胜他太多了。
天赐微微一笑,问道:“船家,这功夫如何?”船家心裏佩服嘴上却不肯承认,大叫道:“什么狗屁功夫,老子见得多了。你要杀便杀,何必罗嗦个没完。”
天赐脸色一沉,喝问道:“你在此撑了多少年船?害了多少客人的性命?从实讲来。”船家自知难逃一死,索性强硬到底,说道:“不错,老子在此做了三年买卖,性命也害过几十条。今天死在你手里,不算冤枉。下手吧!”
天赐冷笑道:“视死如归,象一条好汉,骨子里却是十足的孬种。专门欺凌手无寸铁的旅客,抢掠升斗小民的血汗钱,你不觉脸红吗?念你是七尺汉子,父母生养你不容易,我留条活路给你走。立个毒誓今后不再劫掠旅客,行凶害人,我就饶你一条小命。”
那船家环眼一翻,叫道:“想让老子立誓,休想!老子买卖做得红火,日子过得逍遥,杀几个人算个屁!不干这营生,衣食从哪里来,喝西北风吗?”
世上竟有此等玩劣之辈,滥杀无辜,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是不可救药。天赐勃然大怒,跳起来一脚将他踢翻在地,骂道:“你这狗头,竟敢在太爷面前自称老子,你他妈的是谁的老子?”船家心中惊惧,听天赐话中之意,似乎尚有活路,心存侥幸之念,不敢再顶撞,垂首不语。天赐怒气稍平,说道:“你这厮身强力壮,干什么营生不能养家糊口,偏偏要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一定是你好吃懒做,不求上进,辜负了父母遗下的大好身躯,白练了一身好武艺。你以杀人为乐,为什么不能替被杀者想一想,为什么不能替被杀者的父母妻儿想一想。你这厮死有余辜,千刀万剐也不为过。看你尚有悔过之心,我暂且饶你一命。老老实实摇船过河,不许中途弄鬼。”
天赐以己度人,自以为一翻大道理已将船家说动,他低头不语便是心生愧意。何况他自己不通水性,也不会操舟,还要船家摇船过河。于是大发慈悲绕过船家。那船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喜过望,说道:“大丈夫一言即出,驷马难追。拿开你的刀,我渡你过河便是。只盼你不要说了不算。”天赐大笑道:“在下一诺千金,决不害你。”收回手中钢刀,却仍站在船家身边,寸步不离,以防他弄鬼。
船家操桨摇舟,小船顺流而下,直向对岸驶去。他自知武功相去太远,不敢妄生异念。小船很快便到达了南岸。船家用长篙撑住船。天赐牵马上岸,回身道:“船家,记住我的话,切莫再行凶害人。下次再让我遇上,决不轻饶。”船家长篙一撑,小船箭也似地驶出十余丈开外。离岸已远,船家大放宽心,将小船往河中一横,大笑道:“朋友,多谢你手下留情。老子记下了。”
天赐忽道:“船家,且住!”那船家笑道:“朋友,你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天赐道:“你渡我过河,讲定的船钱不能短少。这是十两银子,接住了。”摸出一锭大银,远远地抛过去。
船家接住银锭,微微动容,挑起大指赞道:“好气度,好风范!不过佩服归佩服,这笔账不能不算。有种就在这裏等着,过一会儿自有人来收拾你。”
天赐连日未逢高人,每次动手都轻松取胜,未免小视了天下英雄,大笑道:“你便是请来帮手,在下又有何惧。我就此南行,无暇久候。你如果不服气,带人追来便是。”船家叫声好,摇船如飞而去。天赐认定船家武功平常,他的朋友多半也是不入流的货色,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上马启程,很快便将这一场纠纷丢在脑后。
顺着河岸西行,找到一条崎岖的小路。这条路路年久失修,复经洪水冲刷,泥泞难行。一路向南,数十里不见人烟,偶尔有几间残破的土屋,却早已经没有人居住。举目四望,田地荒芜,沉积着洪水泛滥时带下的泥沙,不见草木庄稼,不见飞禽走兽。狂风吹过,黄沙铺天盖地而来,打到脸上隐隐生痛。
此地属归德府管辖。府治商邱古称亳,是古商国的发祥之地,曾为当时的都城。商汤以五百里之国王于天下,可见当年此地必十分富庶。宋时此地为应天府,西临东京汴梁,也是繁华之地。谁能想到,千载之下,沧海桑田,竟荒凉破败至斯。
天赐心中凄然,喃喃念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这首诗是周大夫见宗周之墟,感怀故国之亡而作。天赐向日读此诗时,尚不能完全明了作者的心境。如今目睹沧桑之变,念及身世遭遇,心有所感,激起共鸣,终于体会到作者的苦心。那不是伤感,也不是凄楚,而是一副悲天悯人的志士襟怀。
中午时分,红日当头,仍然见不到人家。天赐强忍饥渴继续赶路。旷野一望无际,没有树荫可以遮蔽阳光,一人一马顶烈日而行,赤热难熬。
忽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回头看去,只见远处尘沙滚滚,几匹快马如飞而来。几人齐声大叫道:“站住,站住!”又有一人叫道:“朋友,留步!”相距虽远,这声音听来却似在耳边。天赐暗暗心惊:“此人好深湛的内功!”
转瞬间那几匹马已经驰到近前,马上骑者均是劲装带剑的彪形大汉,今晨在河边遇到的船家赫然也在其中。为首那人空手未携兵刃,四十余岁年纪,中等身材,筋骨粗壮,太阳穴高高隆起,双目炯炯放光,大约就是刚才发话之人。
天赐抱拳道:“几位老兄有何指教?”为首那人抱拳还礼,说道:“在下连四海,朋友们送了一个匪号神拳太保。这几位都是我身边的兄弟。请教朋友贵姓高名。”天赐道:“在下姓李,初入江湖,尚无名号。”
连四海紧绷的面孔略见松缓,点手叫过那位船家,说道:“这位是我手下的兄弟。今天早晨与朋友结下梁子。在下特来问个清楚。”那船家傲然道:“在下大河帮弟子飞鱼江涛。”连四海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似是怪他多嘴多舌,泄露了海底。随即又恢复他那毫无表情的冷面孔,向天赐道:“江兄弟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朋友。承蒙朋友教训,在下感激不尽。”
天赐心中一喜,暗道:“原来是来赔礼的。”说道:“连兄客气,实不敢当。在下对这位江朋友多有得罪,请诸位海涵。”
连四海忽然脸色一沉,冷冷道:“朋友何必前倨后恭。我大河帮弟子有了过错,自有帮主舵主管束,容不得外人欺侮。在下特来讨个公道。”
天赐暗暗皱眉,心道:“江湖人讲话转弯抹角,难懂得很。说来说去还是要动手报复。”虽知连四海武功必然甚是高强,却并不畏惧,说道:“有幸得会江湖高人,在下求之不得。”翻身下马,向连四海一抱拳,说道:“请连兄赐教。”
连四海正欲出手,身后早闪出一名大汉,说道:“舵主,杀鸡焉用宰牛刀。让属下收拾这小子。”连四海自恃身份,正好顺水推舟,说道:“这小子武功不弱,不可轻敌。”那大汉道:“舵主请放宽心,属下理会得。”抽出肋下分水蛾眉刺,跃到天赐身前,说道:“在下分水兽马五。朋友请亮兵刃。”
天赐哪里把他放在心上,微微一笑道:“在下未携兵刃,就空手与马朋友走几招。”分水兽马五冷笑道:“咱不占你这个便宜。”将蛾眉刺插回腰间,拉开架式,喝声看招,身体象一张拉满的强弓,突然腾跃而起,步走蛇形,招招近逼。他牢记连四海的嘱咐,不敢轻敌,出手虽猛却全是虚招。
天赐对这些花架子视如无睹,昂然直进,一招黑虎掏心,当胸猛击,拳风虎虎,气势如山。马五横臂格档,却怎能敌得过天赐的神力。这一拳正击在马五左肩上,一条长大的身躯凌空飞起,直摔在丈余开外,当即昏死。众大汉抢步上前,只见马五面如死灰,嘴角流血,肩骨尽被击碎。
连四海又惊又怒,阴森森道:“朋友好毒辣的手段。彼此无怨无仇,居然下此重手。”
一时收手不及伤了马五,天赐心中正自懊悔。可是听连四海语气不善,他便不肯就此低头,冷笑道:“连大侠此言差矣。如果彼此无怨无仇,连大侠又何必找上在下。双方动手相搏,生死决于俄顷。在下功力不足,为求自保,下手略重也是迫不得已。如果你我动手过招,连大侠侥幸得占上风,肯为在下留个余地吗?”
连四海怒道:“小辈,死到临头,尚敢胡言乱言。我连四海不善言辞,说不过你。咱们拳头上讲理。”他心中虽然愤怒,却仍顾及身份,不先向一个年轻后辈出招。傲然而立,脚下不丁不八,双手下垂,并不拉开架式,单看这气势便与江涛马五大为不同。
天赐不敢轻视,道声得罪,抢步上前,仍是那招黑虎掏心,直取连四海前胸,劲道却又加了几分。天赐一向不喜欢太繁复的招法,对黑虎掏心这一类简洁明了,快刀斩乱麻的招式却十分偏爱。况且他一身神力,少有敌手,将此招重复使出旨在速战速决,决无轻视之意。却没想到已经有失江湖礼数,令连四海大为难堪。
连四海暗骂:“小子无礼!”心存教训之念,也用上八成的力道,同样的一招黑虎掏心迎头击去。连四海既然号称神拳太保,拳上的力道自然非同小可。两拳相撞,嘭然大震,天赐与连四海各自弹出丈余开外,一个摇手咧嘴,一个抱臂龇牙,都没有占到便宜。
论力量天赐胜过连四海多多,论技巧连四海却远在天赐之上,这道理连四海明白,天赐也明白。两人再度交手,天赐施出平生绝技全力抢攻,连四海避实击虚只管游斗。只见一个凶猛如虎,雷霆万钧,气势慑人。一个灵巧似猿,招法绵密,含蓄阴沉。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大河帮众人只练了几手三脚猫的武功,一知半解,暗暗代连四海捏把汗,均想:“舵主武功之高,在帮中屈指可数,怎么会让这名不见经传的毛头小伙子斗得如此狼狈。”
天赐却有苦难言。他凶猛的拳招被连四海一一化解于无形,似乎毫不费力。对方无论内力修为还是临敌经验都比他高明,虚拦真躲,以逸待劳,引诱他全力出击。这样缠斗下去岂不被活活累死。几十招过后天赐逐渐稳住心神,打消速战速决的念头。招法忽变,身形飘忽,快如鬼魅,拳招变幻,虚实难测。用的正是神仙散手中的绝学。
天赐这一变招大出连四海预料,玄妙的招式配上千钧神力,如虎添翼。连四海遮拦不及,手忙脚乱,猛击一拳逼退天赐,闪身跃出,叫道:“朋友,且住!”
天赐收手不攻,问道:“连大侠不想比了吗?在下也有此意。一点小过节何必斤斤计较。就算平手,大家不伤和气。”
连四海那张冷冰冰的面孔此时居然有了一丝笑容,说道:“朋友的拳路在下十分眼熟。请问朋友与醉果老张大侠如何称呼?”
天赐暗道:“这家伙眼力不弱,居然能认出我的师门渊源。师父说本门武功名声如何如何响亮,看来没有吹牛。抬出师门压人,不是君子所为。我实话实说岂不要吓坏这家伙,还是瞒住为好。”说道:“连大侠是打架还是攀亲,问得这般详尽?如果打架就快上,如果不想打架,恕在下失陪。”
连四海居然一点也不生气,说道:“朋友的拳路与张大侠的绝学醉八仙如出一辙,不能不问个清楚。在下与张大侠曾有过一面之缘,承蒙他老人家高看,折节下交,称在下一声连老弟。朋友如果与张大侠有渊源,看在他老人家的金面,咱们不论有多大的过节都可以揭过。”
醉果老张清泉在武林中出名的难缠,他连四海纵有三头六臂也不敢招惹。天赐与张清泉同出于醉仙门下,拳路自然十分相象。连四海久在江湖,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了。他心有所忌,不敢得罪,马上换了一付面孔,前后判若两人。天赐好生齿冷,年轻人修养差,心中不愉便形之于色诉之于口,讥道:“在下初出茅庐,不识江湖高人。与张大侠素未谋面,更无渊源可言。连大侠不必顾忌他寻衅报复,只管出手好了。”
泥菩萨也有三分土性。让天赐如此讥讽,连四海勃然大怒,再也顾不得什么渊源不渊源,身份不身份,阴森森道:“小辈,你既然不领情,就算我连某人多此一问。”纵身而上,双掌如刀,猛劈天赐。两人拳来腿往,又战在一处。
这一回情势大不相同。连四海恼天赐出言无状,运足十成的功力,拳掌如狂风暴雨般攻来,暗劲汹涌,绵绵不绝。天赐的神仙散手初学乍练,本就不很纯熟。玄天真气也只练了一月有余,虽得兰若相助,功力仍浅。仅凭一身蛮力,如何能斗得过连四海这等内功高手。初时天赐仗着灵巧的身法勉强支撑。斗过十数招,连四海拳招上的暗劲越来越强,象一张无形的网紧紧罩住天赐,令他缚手缚脚,空有神力无处施展,胸口伤处隐隐作痛,招法渐趋呆滞。
连四海越战越勇,天赐越战越心寒。只见漫天掌影,无从招架,一个不小心,被连四海一掌实实击在肩头。这一掌运足内力,天赐的护身真气几被击散,半身麻木,空门大露。连四海得势不饶人,身形倏然转到天赐的背后,又是重重的掌。天赐俯身扑倒,口吐鲜血,当即昏死过去。
连四海在众兄弟面前大出风头,自是万分得意,大笑道:“臭小子,这两掌滋味如何?弟兄们,上去补他一刀,给马老五报仇。”
众大汉哄然叫好,钢刀齐出,就要上拥上去动手。忽听飞鱼江涛叫道:“且慢!”众大汉闻声止步,诧异地望过去。江涛走到连四海身前,说道:“舵主,这小子口出不逊,冒犯您老,砍他一百刀也不为过。不过舵主已将他打成半死,也算教训过了。饶他一命算了。”
连四海冷冷注视着江涛,说道:“求本舵主讨回颜面的是你,阻止本舵主动手的也是你。你到底向着哪一方?”
听他语气不善,江涛心中忐忑,壮着胆子道:“回舵主,这姓李的很够朋友。今早上他放了属下一马,属下不能不有所补报。面子归面子,道义归道义。咱们已经讨回了颜面,再下毒手害他性命,未免有点不够义气。”
连四海脸色稍霁,说道:“为人理应恩怨分明,江湖义气不能不讲。看在江兄弟的面子上,暂且饶他一次。”
江涛大喜,对这位顶头上司又是感激又是佩服,由衷道:“舵主大人大量,属下万分敬仰。”众大汉也随声附合,阿谀之辞不绝于耳。他们如何晓得连四海心中的盘算。这姓李的小子来历不明,如果真与醉果老张清泉有渊源,一刀杀了岂不要惹下弥天大祸。那张清泉是武林中的顶尖高手,别说他连四海敌不过,就算帮主也未必能行。这姓李的不妨先查明身份,如果与醉果老无关再下手也不迟。
连四海挥手打断众大汉的阿谀,说道:“江涛,打开他的包裹,翻出路引看看,这小子到底是何方神圣。”江涛迟疑道:“舵主,他只怕没有路引。”连四海问道:“你怎么知道?”江涛道:“今早晨他不从官渡渡河,宁可花二十两银子也要乘属下的私船。属下推断他一定没有路引。畏惧官兵盘查。而且这小子的装束也有点不伦不类。”
连四海点头道:“不错,这小子可能是个逃犯。这身装束明眼人一看就是假扮的。他没有路引无妨,拿包裹来查一查,总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江涛将天赐的乌骓马牵过来,将鞍后的包裹一一打开。裏面不外乎是一些衣物银两,只有一副弓箭十分惹眼。那张弓通体乌黑,似金非金,似铁非铁,不知是何物制成。江涛将弓箭呈与连四海,说道:“舵主,这好像是一张宝弓,箭枝居然是铁制的,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连四海接过弓箭仔细端详,说道:“不错,此弓绝非凡品,没有千斤神力休想动它分毫。寻常强弓不可能射得动铁箭,这张功就可以。待本座试给你们看看。”有心在下属面前显显本领,左手握弓背,右手紧扣弓弦,这一拉之下果然应了他那句话:休想动它分毫。连四海又羞又急,使尽平手之力,憋得面皮紫红,双目怒突,这张弓却只被拉开了一分半分,迅即恢复原状。
众帮徒面面相觑,大为泄气。一人道:“这张弓果然是件宝物。咱们舵主都拉不开,天下只怕没人能用它。姓李的多半是拿来做个摆设壮胆子,凭他也配用?重宝利器,唯有德者居之。此弓终于为舵主所获,莫非天意。”
连四海正在懊悔不该贸然出手,大失颜面。一听这话立即找到了台阶,心裏大为舒坦,说道:“不错,本座双臂有千斤之力,寻常弓箭不在话下。这张弓却是件神品,没有两三千斤的力量只怕不成。咱们武林中人练的是上乘武功,讲的是以巧胜力,这等蛮力要来何用。”众大汉纷纷点头,口称有理,心中却不以为然。
连四海点手叫过两人,吩咐道:“你们两个出去打听打听,这姓李的是何来路。快去快回。”两大汉应声上马驰去。连四海又道:“江涛,带上这小子,咱们回去。”江涛从地上抱起昏迷不醒的天赐,随众人飞马离去。
就在众人去后不久,沿着尘沙飞扬的土路,又有一头小毛驴由北而南蹒跚而来。驴背上是一个醉态可掬的小老头,腰间悬着一个油光可鉴的大葫芦,依依呀呀哼着小曲。行到片刻前众人打斗之处,小老头神光一闪,喝道:“哪个不开眼的小贼,鬼鬼祟祟,躲在一旁偷窥?惹恼你家孙爷爷,当心狗腿。”
不远处的一座沙丘之后应声跃出一道灰影,几个起落便纵到小老头面前,纤尘不惊,落地无声,好俊的轻功!只见此人是个鸠形鹄面的老者,一袭青衫千疮百孔,却洗得干干净净。左手持一条齐人高的铁拐,两条腿一长一短,居然是个瘸子。这老者恭恭敬敬一揖到地,说道:“小侄李伯年参见醉仙孙老前辈。”
孙老头心中着实受用,迷起小眼睛,说道:“原来是你小子。咱爷俩好像有年头没见了。”李伯年笑道:“小侄已经有十几年未睹您老仙颜了。”
孙老头上下打量李伯年,说道:“虽说多年不见,你小子可一点没变。一定过得不太如意,连一件象样的衣服也没混上,仍是一付寒酸相。”
李伯年笑道:“小侄虽没混上一件象样的衣服,却混到了一个响亮之极的名号。这十几年不算白过。”
孙老头笑道:“不错,我老人家才出江湖没几天,就被李伯年三个字震聋了耳朵。听说你同清泉那小子,还有几个什么猫三狗四的娃儿并称江南八仙,可有此事?”这孙老头真能倚老卖老,江南八仙在武林算得上屈指可数的前辈高人,年纪都已不小,却被他称为娃儿。
李伯年道:“您老消息够灵通的,有这回事。小侄人称恨地不平铁拐李,忝为八仙之首。张贤弟便算是张果老。”孙老头挑起大指赞道:“了不起!”李伯年忙谦虚道:“比起您老自然差得太远。事实上咱们八人没什么交情。只因姓氏与传说中的八仙巧合,武林朋友抬爱,将咱们八个拼凑在一起,图个有趣。决不敢掠您老之美。”
孙老头笑道:“这个仙字并非我老人家独家专有。阿猫阿狗妄称神仙又算不上什么稀罕事,我老人家管得着吗?难得你姓李,又是个瘸子,铁拐李这名号再恰当不过了。以后我老人家也要叫你一声铁拐李,以示尊敬。”
李伯年忙道:“小侄不敢亵渎前辈仙人。您老还是称小侄李瘸子好了。”心道:“你只要不称我小子,叫什么都行。”又想:“有其师必有其徒。张贤弟不但行貌举止与其师十分相象,就连脾气禀性也学了个十足。诙谐成性,不拘小节,嘻笑怒骂,没半分正经。”
孙老头道:“我说李瘸子,你放着正事不干,躲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什么?”李伯年笑道:“小侄在此看戏。”孙老头奇道:“看戏?这鬼地方也有戏看?”李伯年笑道:“怎么没有。刚才有一伙人在此打斗,小侄看得入神,忘了正事。后来远远地望见您老过来,小侄就等在这裏没走。”
孙老头恍然道:“原来是看人打架,我老人家还当真有人在此做戏。能让你李瘸子看得入神,那伙人一定是武林中少见的高人。能不能讲给我老人家听听?”
李伯年道:“只是几个不入流的小脚色。有一个神拳太保连四海勉强算得上三流,其余都不值一提。讲出来有污您老人家尊耳。”孙老头佯怒道:“你小子越活越没出息,几手三脚猫的武功,有什么好看的?”李伯年道:“好看,好看!其中有一个姓李的小子,使出几招手法,真叫神奇。”边说边随手比划出来。
孙老头惊咦出声,问道:“这可是我老人家的看家本领,那小子怎么会使?”忽然。脸色一紧,又问道:“你说的那姓李的小子是何模样?后来怎样了?”李伯年道:“年小子生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只可惜武功太差,是个绣花枕头。当然敌不过连四海那一伙人,后来就被他们擒去了。”
孙老头勃然大怒,指着李伯年的鼻子大骂道:“放屁!好臭的屁!你居然说我老人家的宝贝徒弟是绣花枕头。你见见死不救,行的什么侠,仗的什么义?你的良心给狗吃了?”
李伯年瞠目结舌,悔之无及,忙赔笑道:“您老请息雷霆之怒。小侄实在不知。如果知道李兄弟是您老高徒,小侄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不出手相救。”
孙老头怒道:“还敢狡辩!你刚才见过他的武功,会猜不出他的来历?鬼才相信。”李伯年辩解道:“冤枉,冤枉!小侄实在想不到您老教出的徒弟会这么差劲,还当他是偷学的。”孙老头大骂道:“放屁!我老人家的徒儿不会比任何人差。实话告诉你,这小子拜师还没几天,我老人家只教了他一夜的功夫。如果三年五载练下来,还怕不强过你们几个蠢材。江南八仙又算个屁!”
李伯年叫苦不迭,做出一付恍然大悟的神色,说道:“怪不得,只练了几天的功夫就能有这般成就,实是不易。说来还是您老教导有方。”
得李伯年几句恭维,孙老头怒火稍平,说道:“这小子是我老人家的徒弟也就罢了。说出他的来历,吓你个半死。”李伯年问道:“李兄弟是何来历?”孙老头冷笑道:“他就是前几天被奸臣害死的大忠臣李明辅大人之子。嘿嘿!你李瘸子见忠臣之后遇难,不但不出手相救,还在这裏冷嘲热讽,大讲风凉话。将来传扬开去,看你怎么做人。侠义道朋友问及此事,你又如何交待?”
李伯年惊得汗流浃背,哑口无言。孙老头见他这付呆相,忍不住又冒出一股邪火,骂道:“我那宝贝徒儿如果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老人家一定打断你的狗腿。”转念一想却又失笑道:“不妥,这法子不妥。打断你的腿我老人家可没什么便宜好赚。何况你只有一条好腿,打断就没法走路了。还是着落在你身上,赔还我老人家一个徒弟。”
李伯年被孙老头搅得头晕脑胀,好半天才理出头绪,赔笑道:“小侄无儿无女,这徒弟实在赔不出。如果马上娶妻生子,只怕您老人家等不及。小侄另一个主意,不知您老肯听否?”孙老头道:“什么主意?快说快说。如果中用我老人家便饶你这一遭。”李伯年道:“刚才听那姓连的语气,似乎也猜出李兄弟与张贤弟有些渊源,不敢贸然从事。您老如果肯留下几句话,画上独门标记,让小侄替您老送去。就凭您老的鼎鼎大名,小侄敢担保姓连的不但不敢为难李兄弟,还要将他待如上宾。小侄这主意如何?”
孙老头喜道:“好主意,快拿纸笔来。”李伯年道:“荒郊野外,哪来的纸笔?您老不必心急,小侄先陪您老到县城去。那姓连的老巢在何处,小侄还要打听打听。”孙老头大笑道:“不错,咱爷俩多年不见,一定要痛痛快快喝两盅。”陪孙老头喝酒是绝好的差事,正好借机向他求教。孙老头两三杯酒下肚,一定知无不言。李伯年大喜,忙不迭点头称善。孙老头又问道:“贤侄,你可知这虞城县出产什么好酒?”谈笑间两人把臂而去,顷刻便失去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