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可怜处处巢君室 何异飘飘托此身(1 / 2)

落日风雷 XVLEII 11261 字 7个月前

庐山古称匡庐,相传殷周之际有匡氏结庐隐居于此,因而得名。庐山耸立于大江之南,鄱阳湖之滨。山中群峰林立,飞瀑流泉,云海弥漫,自古便有匡庐奇秀甲天下之誉。

初冬时节,树木凋零,满目萧索。这一日沿着崎岖的山道驰来一黑一赤两骑骏马,马上骑者是一个赤面长须的威武汉子和一个英挺雄壮的青年。两人行色匆匆,风尘仆仆,正是天赐与新交的好友周天豪。

他们来到庐山已经三天,各处打听幻月庵。可是山民均说不知,奔波三日毫无收获。眼看红日将斜,今天只怕又要蹉跎了。周天豪耐不住心中的焦躁,问道:“老弟没有记错吧?我也曾来过庐山,却从未听说过什么幻月庵。”天赐道:“是家师亲口对我说的,不会有错。想必那位庵主不喜与人交往,所以山民无从得知。”

正在彷徨无计之时,忽听不远处有人朗声吟道:“白云生处结草庐,破衲芒鞋无所忧。柯烂归来斜阳里,一山黄叶一肩秋。”诗文质朴无华,意境却颇深远,天赐暗暗点头。只见树林中走出一位健壮的中年樵夫,肩上担着一担柴。吱呀吱呀声和着诗词的韵律,小山般的柴担似乎轻若无物。走到二人面前,那樵夫道:“两位兄台是游山的吗?这裏是后山,没什么景致,只怕是走错路了。”

天赐当头一揖,笑道:“樵兄吟的好诗,真乃山中高士也。”那樵夫笑道:“山野匹夫,俗不可耐,识得几个字而已。一时心有所感,胡诌了几句歪诗,让两位见笑了”天赐道:“樵兄过谦。请教樵兄,是否知道山中有一座幻月庵?”樵夫道:“巧极了!幻月庵离此不远,所处偏僻,一向少有人知。若不是遇上我,只怕你们找一年也找不到。我时常帮庵中师太进城采办货物,大多都认得。你们要找哪一位?”

天赐大喜,说道:“小可要找庵主。请樵兄指点路径。”樵夫道:“沿着这条路走上去,不出十里就到了。不过山路难行,二位乘马多有不便。舍下就在前面,不妨先到舍下,饮两杯茶歇歇脚。寄下马匹,再上山不迟。”

天赐与周天豪连忙道谢。言谈之中知那樵夫也是个读书人,因世道太乱,在城中住不下去。爱这山中宁静,筑庐隐居于此。三人相偕赶到樵夫家。樵夫唤出妻子,烧水烹茶。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儿,活泼可爱。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天赐羡慕到了极点,思念兰若之心更切,哪里还坐得住。匆匆饮了几口茶,便告辞上山。

果如樵夫所言,这一段山路崎岖难行,陡峭处须手足并用,攀援而上。好在天赐与周天豪都是练武人,身手轻捷,十余里的山路不足半个时辰就到了。那幻月庵是一处小小的庵堂,五六间房屋,围墙漆得粉白。明月初升,修竹摇曳,宁静幽深。

天赐抑制住急迫的心情,轻扣门环。过了许久,门开了,一个小尼姑探出头来,上下打量这两位不速之客,问道:“施主有何贵干?”天赐道:“请问小师父,你家庵主在庵中吗?”小尼姑道:“庵主不在,施主请回吧!”说罢就要掩门。天赐连忙拦住,说道:“小师父且慢。庵主不在无妨,小可要找一位姓陈的俗家弟子。她在不在?”

小尼姑神色大变,问道:“施主贵姓?”天赐道:“免贵姓李。”小尼姑略作迟疑,说道:“施主请进。”将两人让进客房,说道:“两位施主请坐,小尼这就去请陈姑娘。”天赐得知兰若确在庵中,大喜过望。正想问一问兰若近况,那小尼姑却已经出门去了。

周天豪等那小尼姑去远,低声道:“老弟,我看其中大有蹊跷。咱们要多加小心。”天赐笑道:“大哥过虑了。”周天豪道:“那小尼姑的神色极不自然,而且庵中静悄悄似乎只有她一个人。你不觉得奇怪吗?”

天赐悚然而惊,暗道:“大哥久走江湖,见多识广,量必不会看错。难道兰若的师父出了意外?”大名鼎鼎的玉罗刹居然会出意外,天赐一万个不信。可是事关兰若小慧的安危,他又不能不担心。

忽然周天豪骇然色变,说道:“什么味道?”天赐也有所察觉,深深吸一口气,只觉一缕异香冲鼻而入,头脑微微有些昏沉。周天豪惊呼道:“是迷香!快闭住呼吸。”一跃而起,抓起身下的椅子,仍出房门。只听室外有人高声呼喝,刀光闪闪,那张椅子尚未落地便被劈得粉碎。

周天豪拔剑出鞘,抓起天赐的手臂,两人并肩跃出房门。只见房前屋上黑影憧憧,十几名黑衣人团团围定,大叫道:“点子好滑。拦住他们,不要走脱一个。”

天赐愤怒贼人暗下迷香,又心急兰若安危,就要冲上去大杀一场。周天豪急叫道:“敌众我寡,不可恋战。快走!”天赐头脑昏沉沉,手足软绵绵,自知身险危境,卤莽不得。奋神威杀退蜂拥而至的黑衣人,随周天豪直冲到院墙下。周天豪托住天赐的后腰,两人轻飘飘一跃而出。待到黑衣人追出尼庵,天赐与周天豪早就钻进了竹林。众黑衣人追之不及,摸出暗器雨点般打去。无奈竹林茂密,暗器尽数打到枝叶上,纷纷落地。

周天豪拉着天赐狂奔,轻功展到极处。天赐只觉耳畔风声虎虎,黑衣人的喝骂声渐渐远了。两人狂奔良久,迷香的药力发作,再难支持。周天豪内力虽胜过天赐,扶着天赐跑出十余里,也精疲力竭。两人躲进密不透风的灌木丛藏身。周天豪摸出两枚药丸,一人服下一枚,就地打坐运功。这药丸十分灵验,内息运行,药力达于百骸,心神渐清,疲乏稍解。

天赐问道:“大哥可知这一伙黑衣人的来历?彼此无怨无仇,为何要暗下毒手?”周天豪道:“他们是锦衣衞。”天赐惊道:“锦衣衞?大哥认得他们?”想到兰若和他师父下落不明,心中着实忐忑。玉罗刹武功卓绝,可是迷香却令人防不胜防。也许她们已经落入锦衣衞之手,这便如何是好?

周天豪道:“我认得其中一人,名叫陆鹏。是锦衣衞的百户,武功与我在伯仲之间。他若出手阻拦,只怕咱们就无法脱身了。可是奇怪的很,他只在一旁呼喝,并不动手。”

天赐道:“也许他忌惮大哥身手高强,不敢贸然出手。此事既然涉及锦衣衞,大哥就不必再管了。”周天豪道:“贤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天赐叹道:“小弟有重案在身,大哥却清清白白。如果协助小弟与官府为敌,岂不要连累大哥吃官司。小弟于心难安。”

周天豪怒道:“你把我当成了什么人?朋友有难便一走了之,一点干系也担当不起,岂不成了无耻小人。我看你是忠臣之后,有骨气,讲义气,是个可交的朋友。如果换做旁人,我才懒得理会。告诉你,这事我管定了。”

天赐道:“大哥请息怒,听小弟一言。大哥身在武林盟,不比小弟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如果贸然从事,岂不为贵盟招惹事端。小弟担当不起,大哥也无法向贵龙首交待。小弟请大哥不管此事,也并非一走了之。大哥请暂且隐身一旁,不要露面,看小弟如何行事。”

周天豪恍然大悟,转怒为喜,笑道:“贤弟,原来你早就有了应敌之策,却把我蒙在鼓里。”

天赐道:“也算不上好主意。锦衣衞急于捉我归案,我却要从他们口中探询拙荆的下落。只管逃避也不是办法。我估计明晨锦衣衞必定大举搜山。咱们乘机捉个活口,打探消息。而后再定行止。”

周天豪道:“既然要打探消息,捉到的活口身份越高越好。最好把陆鹏那小子抓来。不过他武功不弱,贤弟只怕不是对手。要不要我帮忙?”

天赐道:“动武不成可以智取,见机行事,总归有办法。不到万不得已大哥不要露面。今天夜里咱们先乘黑摸下山,牵回马匹。事成之后也好脱身。”

周天豪是个急脾气,嚷道:“就依老弟。事不宜迟,咱哥俩马上下山。”天赐笑道:“现在天色尚早。咱们先歇一会,后半夜再下山不迟。”当下两人就地打坐运功,体力渐复。周天豪性急难耐,坐卧不宁,不时起身查看天色,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大约到了四更天,两人藉着微弱的星光,悄悄摸下山去。夜色深沉,空山静寂,不时传来夜枭凄厉的啼鸣,回响不绝,令人心惊。

距樵夫的茅屋不远了,周天豪忽然拉住天赐,低声道:“宿鸟惊飞,有埋伏!”天赐问道:“是锦衣衞吗?难道咱们的坐骑被发现了?大哥,怎么办?”周天豪道:“贤弟留在这裏,我去引开他们。”

天赐伏在林中藏匿。只见周天豪身法轻捷,胜过狸猫,钻入夜幕之中,倏忽不见。过了片刻,前边传来树枝摇动的沙沙声,随即人声嘈杂,狂呼怒喝,越去越远,渐渐杳然。天赐不明所以,只当周天豪遇险,心中惴惴难安。忽然有人轻拍他的肩头,天赐惊然回首,却是周天豪。远远地兜了一个圈子,又转了回来。

见到天赐错愕的神色,周天豪笑道:“贤弟,愚兄略施小计,将锦衣衞全都引走了。”天赐大喜,赞道:“大哥高明。”周天豪笑道:“江湖人的小伎俩,不值一提。咱们可以去牵马了。”急脾气再次发作,拉起天赐就走。

天赐道:“大哥且慢!刚才的小伎俩非常管用。咱们不妨依样画葫芦,再来一次。”周天豪道:“你说他们还有埋伏?”天赐道:“小心点总是好的。咱们会用手段,人家也不是傻瓜。”

周天豪道:“好,就听你的。”身子一纵,又钻入密林之中。果然不出天赐所料,锦衣衞并未全部撤走,周天豪一去又引发了伏兵。这一次声势更大,似乎有上百人之多,呼喝声此起彼伏。周天豪轻功卓绝,不与他们纠缠,远远地引开,又悄然转回到天赐身边,笑道:“贤弟料事如神,我服你了。”

天赐笑道:“套用大哥的话,江湖人的小伎俩,不值一提。”周天豪道:“咱们再来一次,以防万一。”天赐笑道:“这未免有些画蛇添足。锦衣衞追不到人,自然知道中计,很快就会回来。咱们快去牵马,迟则生变。”

两人钻出树林,向樵夫的茅屋摸去。潜到茅屋前,只见屋前空荡荡,栓在那里的坐骑早已无影无踪,想是被锦衣衞顺手牵羊牵走了。两人万分懊恼,见东厢亮着昏黄的灯火,便推门进去。待到看清屋中的景象,两人都惊呆了。

屋中的景象真是惨不忍睹。一个无头的尸体蜷缩在地,身上血渍斑斑,看衣着正是日间指路的樵夫。樵夫的妻子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做大字型仰躺在地,面目扭曲,下体一片狼藉。那天真可爱的小姑娘也未能幸免,斜倚在墙角里,肚腹挨了一刀,内脏也流了出来。一个温馨的三口之家,祸从天降,都化做奈何桥上的冤魂。

天赐目眦欲裂,喃喃道:“是我害了他们。我真是个不祥之人。”周天豪怒叫道:“禽兽,畜生,简直猪狗不如。”天赐双目寒光暴现,切齿道:“大哥,我要大开杀戒。”周天豪叫道:“不错,杀光这群兔崽子。”两人怒发冲冠,杀机大盛,拔剑冲出房门。

一到户外,冷风一吹,天赐心神蓦然清醒,说道:“大哥稍待,此事尚须从长计议。”周天豪道:“贤弟有什么好主意吗?”天赐道:“咱们人单势孤,锦衣衞却人多势众。暴虎冯河,卤莽从事,不但伸不了冤出不了气,反倒把咱们自己也赔进去了。”

周天豪怒道:“你怕了不成?”天赐道:“小弟从来不知怕为何物。可是与这些小喽罗纠缠,纵然杀得成百上千,又有何益?这笔帐应当记在刘进忠那贼子的头上,以后我找他去算。”周天豪道:“刘老贼该死,他手下的走狗也个个该死。我记得有一句民谣,叫做:不平人杀不平人,杀尽不平方太平。并非我天性好杀,冒险胡为。实是不杀不足以上对苍天,下对屈死的无辜。”

天赐血涌胸臆,杀心复盛,叫道:“好个杀尽不平方太平。大哥,我听你的。”周天豪喜道:“这才是我的好兄弟。”两人不再藏匿,向锦衣衞追去的方向直奔下去。这是打算真刀真枪大干一场了。

奔出数里,只听前面人声嘈杂,黑影憧憧,五个黑衣人穿林而来。钢刀映着月光,闪烁不定。周天豪叫道:“干掉这几个兔崽子。”纵身扑上去,剑光一闪,不闻金铁交鸣之声。一名黑衣人长声惨呼,利剑透胸而过,当即毙命。天赐也不甘落后,拦住一名黑衣人,挥剑猛劈。他的铁剑乌黑如墨,林深夜暗,看不清来势。那黑衣人猝不及防,被一剑砍为两段。

天赐杀得性起,又找上一名黑衣人,剑如狂风,横扫直劈。那黑衣人武功不弱,左闪右避,捷似猿猴,天赐数剑劳而无功。旁边的周天豪却已得手,余下的两名黑衣人都被他砍翻在地。与天赐缠斗的黑衣人见情势危急,不敢恋战。猛砍两刀逼退天赐,回身便逃,转瞬间已窜出数丈开外。天赐自知轻功不佳,追之不及。大喝一声,手中铁剑飞出,化做一条乌龙,直取黑衣人的后心。那黑衣人惨叫一声,被铁剑射个透穿,钉在树干上,尸体屹立不倒。

周天豪赞道:“老弟好俊的功夫。”正在此时,远处的黑衣人听到搏杀惨叫之声,纷纷向这边扑来。树林中人影绰绰,喊叫声此起彼伏,似有千军万马。天赐叫道:“大哥,快走!别给缠住了。”周天豪道:“跟他们玩捉迷藏。人多就躲起来,人少咱们就抽冷子干他娘的。”两人又钻进密林之中,隐藏起来。

锦衣衞今天算是倒霉撞上了煞星。他们如果成群结队,天赐与周天豪势单力薄,也奈何他们不得。可是锦衣衞鬼使神差,居然分做几人一队,东西包抄搜索。只盼擒住天赐,立下一桩大功劳。山深林密,又无星月之光,伏下千军万马也难以发现,想寻找两个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对手没能找到,自己反而损失惨重。

双方在树林中纠缠了足有一个时辰。天赐与周天豪不与对手硬拼,一击即走,杀得血透重衣,痛快淋漓。天赐的铁剑是宝物,倒也无妨。周天豪的精钢剑却已经卷刃,不堪再用。

人杀得多了,不免有些手软。周天豪道:“痛快痛快!总算出了口恶气。”天赐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哥既然出过气,咱们别再杀了。先捉个活口要紧。”周天豪道:“便宜了这群兔崽子。让他们多活几日。”两人有隐身于山石灌木之后,等待机会。

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沙沙声,三名黑衣人分林而来。周天豪目光锐利,虽在黑夜之中仍然看得清清楚楚。轻轻一捅天赐,低声道:“领头那家伙就是陆鹏。如果能捉到他就太妙了。不过这小子武功不弱,有些棘手。”

天赐道:“小弟对付陆鹏,大哥收拾另外两个。”周天豪很不放心,问道:“贤弟,你有把握吗?”天赐微微一笑,说道:“看小弟的。”从背囊中取下落日弓,抽出一枝穿云箭,笑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弟暂且做一个暗箭伤人的小人。”悄然拉开铁弓,弓弦震响,利箭似流星般飞出,去势奇疾。变出突然,陆鹏纵有通天之技也无法躲闪。这一箭正中小腿,横穿而过。陆鹏惨叫一声,滚倒在地。

周天豪赞道:“好箭术!”飞身扑出,直奔陆鹏身后那两名黑衣人。那两个家伙正伸长了脖子东张西望,寻找箭出之处,丝毫未加提防。周天豪如飞而至,长剑落处,两颗头颅飞上半空。陆鹏强忍剧痛,单膝跪地,持剑撑起身体。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长啸,呼唤同伴来援。啸声未落,周天豪已经扑到,剑脊重重地击在他后脑上。陆鹏当即昏死过去。

锦衣衞众人听到陆鹏的呼救声,争先恐后向这边赶来,长啸声连成一片。周天豪不敢逗留,提起陆鹏,叫道:“快走!”天赐收回穿云箭,插回背囊。两人又钻入密林,消失在重重夜幕之中。

狂奔良久,身后的追兵早已被远远甩开,喊叫声渐渐远去。两人寻到一个隐秘之处,周天豪将陆鹏仍在地上,狠狠的两记耳光揍下去。陆鹏痛得醒过来,用力挣扎,张口欲呼。周天豪连忙捂住他的嘴,低声喝道:“别出声,放老实点。”陆鹏游目四顾,骇然色变,立刻安静下来。

周天豪松开手,向天赐道:“贤弟,你来问他。他老实回答便罢,如果有半字不实,我有法子制他。”

天赐厉声问道:“陆鹏,你认得我吗?”微弱的星光之下,天赐的相貌依稀可辨。陆鹏惊呼道:“你,你是李天赐!”天赐冷冷道:“你既然认得我,应该明白你我之间有多深的仇恨。现在我有几个问题问你。你如果从实招供,我给你个痛快。若有半字虚假,我大哥说了,他有法子制你。”

陆鹏冷笑道:“老子既然失手被擒,还有什么好说的。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想让老子屈膝,白日做梦。”说罢头颈一昂,胸脯一拔,做出一付要杀就不妨下手的样子,还真有点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

周天豪怒喝道:“你当周某不敢杀你吗?你这混蛋助纣为虐,滥杀无辜,天理难容,千刀万剐也不为过。想激周某一剑杀了你,哪有这等便宜事。”天赐亦冷冷道:“你是替谁卖命?是刘进忠那贼子吗?依我看你是自作多情,死的冤枉。我敢担保,刘老贼不会为你掉半滴眼泪。”

陆鹏默然半晌,说道:“有什么话你们就问好了。如果我知道,一定不加隐瞒。不知道的恕我不敢乱说。”

天赐与周天豪对视一眼。陆鹏轻易屈服,颇有些出人意料。天赐问道:“幻月庵的庵主何处去了,你知道吗?”陆鹏道:“不知道。咱们来的时候庵里就只有两个小尼姑。那老尼姑早就逃得无影无踪了。”

天赐略放宽心。既然有两个小尼姑,也许能打听到兰若师父的下落。问道:“那两位小师太现在何处?”陆鹏道:“咱们留下两个小尼姑是为引你入伏。现在已经毫无用处,后果可想而知。这是咱们锦衣衞行事的规矩,并非我心狠手辣。”

天赐又是愤怒,又是失望。周天豪喝道:“该死!”挥拳欲打。陆鹏急叫道:“周大侠,我也是奉上命所差,身不由己。”周天豪叫道:“奉上命所差?你倒推得干净。”铁拳重重地落在陆鹏的额角上。陆鹏惨叫一声,躺倒在地。

天赐连忙拦住周天豪,扯起陆鹏,问道:“我再问你,有一位姓陈的女子,是不是被你们暗算了?”

一提起兰若,陆鹏立刻想到她在陈家庄大开杀戒是的情形,一股寒气从心底升起,禁不住打了个寒战。说道:“公子说的是尊夫人吗?上面又没有令谕擒拿尊夫人。她是一头母老虎,咱们避之唯恐不及,谁敢惹她?”

天赐听他将兰若比做母老虎,安骂狗头该死。又得知兰若无恙,心中放下了一块大石。问道:“先父遇害的内情,你是否有所耳闻?”陆鹏道:“事关机密,陆某也所知不多。”天赐道:“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陆鹏道:“我记得那天刘大人把我们几个叫去,让冷逢春冷千户带领两百名弟兄到兖州办事。将令尊一家全部杀掉,不许放走一个。刘大人还说,此事是万岁爷交待下来的。如果办砸了,就不要回京见他。”

天赐问道:“你说先父遇害是天子的旨意,不是刘贼假传圣旨吧?”陆鹏道:“刘大人与令尊无怨无仇,没这必要。”天赐道:“是何人在天子面前谗言构陷?是刘进忠,还是许敬臣那老贼?”陆鹏道:“陆某官卑职小,无从得知。”天赐暗自奇怪,此事一定大有文章,可一时却想不明白。

周天豪磨刀霍霍,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嚷道:“贤弟,你问完了没有?”天赐道:“问完了。大哥动手吧。”他虽恨陆鹏入骨,见他这付任人宰割之状,心中也有些不忍之意,转过脸不愿再看下去。周天豪却无半分怜悯之心,拔出佩剑,就要动手。

陆鹏大惊失色,叫道:“周天豪,别人可以杀我,你却不能。”周天豪怒道:“我为什么不能?”陆鹏道:“杀了我你要后悔的。”周天豪怒道:“一派胡言。老子从来不知什么叫后悔。姓陆的,你认命吧!”长剑高举,当头劈下。

当此生死关头,陆鹏不能不把他的真实身份说出了。急叫道:“且慢动手,你看这是何物?”从怀中摸出一物,伸到周天豪眼前。那是一块黄澄澄的铜牌,三寸见方,上雕两把交叉的长剑,中间是一个“盟”字。

周天豪脸色大变,惊道:“你是盟中兄弟?”陆鹏傲然道:“不错,蒙龙首器重,授我一个蓝衣剑士之职。周天豪,你戕害同袍,该当何罪?”周天豪颓然收回长剑,哑口无言。

天赐暗道:“这陆鹏究竟是锦衣衞的军官,还是武林盟的剑士?莫不是武林盟派在京里的密探?难道武林盟也要密谋造反不成?”向陆鹏道:“你既然是武林盟的兄弟,当知武林盟行侠仗义的宗旨。怎能滥杀无辜,连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也不放过。”

陆鹏斜视天赐,带着十二分的不屑,问道:“这位李公子也是盟中兄弟吗?”周天豪道:“周某尚未引荐李兄弟入盟。”陆鹏道:“既然不是盟中兄弟,就别管咱武林盟的家务事。周天豪,你暗算伤我,出于无心,我也不记恨。快放我走,我隐下此事,不上奏龙首就是。”

周天豪默然无语。陆鹏万分得意,笑道:“多谢周兄。”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扬长而去。天赐大为焦急,说道:“大哥,不能放他。”周天豪道:“让他走,就算给大哥一个面子。他的所作所为我要禀明龙首,请他老人家处置。”

天赐气愤难平,向陆鹏的背影叫道:“陆鹏,你以后若不痛改前非,下次遇上,必取你狗命。”陆鹏回首道:“陆某也要提醒你。锦衣衞早已布下天罗地网,不擒你归案誓不罢休。你可要小心了。下次遇上,陆某必报一箭之仇。”

天色渐明,东方天际浮上了一抹嫣红。两人沐浴在霞光里,身上染成一团火色。心裏也象燃烧着一团火,说不出的愤懑。天赐叹道:“人在江湖,想要快意恩仇不容易,想要行侠仗义更不容易。”两人相对唏嘘,迎着朝阳下山去了。

九江府古称江州,府治又称浔阳,唐时更名为德化。德化城扼彭蠡之口,临大江之滨,三面环水,背倚庐山,地势险要,易受难攻。不但是江运大端口,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拱衞江南的要津。

天赐与周天豪算是旧地重游。几天前匆匆而过,无暇逗留,现在终于有了闲情逸致。安顿下行李宿处,两人结伴信步逛出北门。一来游览此地名胜,而来排遣抑郁的心情。

行到浔阳江边,只见白水茫茫,江风瑟瑟,草枯叶黄,禽鸟绝迹。周天豪大为扫兴,说道:“我看这浔阳江也没什么奇处,一片树林,几荡芦苇而已。贤弟刚才说他如何如何出名,当真耳闻不如目见。”

天赐笑道:“大哥有所不知。单论这裏的景致的确没多少可观之处。只因几百年前有一位大诗人白乐天,他写的一首诗叫做《琵琶行》,后世广为流传。上有‘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的字句,这裏也就随之出名了。”

周天豪摇头道:“那白乐天我也曾听人说起,却不知为何如此有名。”天赐道:“他所以有名是因为他写的诗词脍炙人口,更因为他有一付悲天悯人的襟怀。他生于大唐盛极而衰之时,诗中道尽了世事的不平,黎民的苦难。比如:地不知寒人要暖,少夺人衣做地衣。再如:一从深色花,十户中人赋。还有: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读之使人泪下。他写这些诗为的是:唯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可是满朝公卿但知歌功颂德,曲高和寡,弦断无人听。”言罢叹息不已。

周天豪哂道:“诗词这玩意我可弄不懂。一个落魄文人,发几句牢骚,平常得很,不值得大惊小怪。”

天赐暗想:“大哥一介武夫,我与他谈论诗词歌赋,岂不是对牛弹琴吗!”笑道:“白乐天可不是落魄文人,他的诗词也不乏豪放之作。比如他的《李都尉古剑》便非常有气势。”随即吟道:“古剑寒黯黯,铸来几千秋。白光纳日月,紫气排斗牛。有客借一观,爱之不敢求。湛然玉匣中,秋水澄不流。至宝有本性,精钢无与俦。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愿快直士心,将断佞人头。不愿报小怨,夜半刺私仇。劝君慎所用,无作神兵羞。”

白乐天之诗大多文辞浅白。周天豪肚裏没多少学问,却也明白了七八分。大声叫好,赞道:“好个可使寸寸折,不能绕指柔。好个愿快直士心,将断佞人头。大丈夫该当如此。”

天赐遥指不远处迎风招展的酒旗,笑道:“大哥,你看那所酒肆,取名乐天,大约就是由白乐天而来。”周天豪笑道:“管他什么乐天不乐天,有酒便好。咱们去喝几杯。在山里转了三四天,滴酒未沾,真把我憋苦了。”两人加快脚步,直奔酒肆而去。

在酒肆要了几样简单的酒菜,两人把酒临江,放谈豪饮,真可谓人生一大快事。酒至半酣,周天豪旧事重提,再次邀请天赐前去武林盟。天赐婉言谢绝,托辞武功太差,欲寻一个清静的去处,好好下一番苦功。自从结识了周天豪,天赐对武林盟本来深具好感。只因为陆鹏一事令他难以释怀,好感便大打折扣。却不便对周天豪明言。

周天豪深知天赐的脾气,既然打定主意,劝也无用。他不知天赐的武功源于鼎鼎大名的醉仙玉罗刹,只当其师籍籍无名。嘱咐天赐另访名师,如果只是闭门造车,只怕不会有多大的成就。天赐也不说破,含糊称是。

两人谈兴正浓,忽听一个大嗓门叫道:“他娘的,这是什么鸟酒,比醋还酸。快给老子换过。”酒肆之中,人品最杂。客人借酒闹事,司空见惯,两人也不以为异,继续饮酒闲谈。谁知那边越闹越凶,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几个大汉围着一名酒保拳脚相加,那酒保被踢来打去,象个练功的沙袋。酒肆中的酒客却都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劝阻。

天赐愤愤不平,就想出手打抱不平。周天豪却看出些端倪,一把扯住天赐,低声道:“贤弟莫管闲事。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来路?”天赐道:“大哥认得他们?”周天豪道:“看装束他们一定是闻香教的徒子徒孙。”天赐双眉一扬,说道:“闻香教便能胡作非为吗?再不管就要出人命了。”

周天豪脸上泛起神秘的笑意,说道:“别担心,不会出人命的。这才刚刚开始,正主还没有到。贤弟如果贸然插手,一场好戏就看不成了。咱们只管喝酒,过一会儿自然有人来收拾残局。”为天赐斟满一杯,笑道:“贤弟,我敬你。”

果然不出周天豪所料。天赐这一杯酒尚未饮下,只见一个酒保领着一伙人匆匆赶到,为首者是一个消瘦的中年人。惹事的众大汉见来了正主,立刻停手。天赐只当双方就要争斗起来,不料他们居然客客气气,各自抱拳为礼。天赐初到江南,听不懂本地土语,也不知他们讲了些什么。一场风波最终虎头蛇尾,惹事者付帐出门去了。

天赐莫名其妙,问道:“大哥,这是怎么回事?”周天豪道:“这是江湖人在争码头。他们没打起来,出人意料。这老狐狸名不虚传,真有两下子。”天赐更加不解,问道:“什么是争码头?老狐狸又是何人?”周天豪道:“争码头说白了就是抢饭碗。你知道这所酒肆是何人的产业?”天赐失笑道:“大哥扯到哪儿去了。小弟以前从未来过九江,就算来过也不会理会这些闲事。”

周天豪道:“这家酒肆的主人大名鼎鼎,在江南称得上屈指可数的厉害角色。贤弟听说过江南八仙九怪吗?这家主人便是江南八仙中的赛纯阳吕道玄。”天赐道:“就是方才那中年人吗?我看他半点仙味也没有。”周天豪笑道:“就凭他,只配给吕大侠提鞋。他不过是府城中的地头蛇,姓齐,名字稀奇古怪,我也懒得去记,只知道他有一个雅号叫做八面玲珑。”

天赐笑道:“我想他的大号多半是齐得月。”周天豪诧道:“齐得月?不错,就是齐得月。老弟难道能掐会算?”天赐道:“古人詩云:八面玲珑得月多。这位齐老兄为人一定十分圆滑,左右逢源,总能捞到许多好处。就象一所房子,窗户开得宽敞,得到的月光自然很多。”

周天豪笑道:“这比喻恰当之极。这小子本来默默无闻,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居然投到吕大侠门下。这几年春风得意。他感恩图报,对吕大侠的事也十分尽力。”

天赐道:“吕大侠取名道玄,想必是一名道士。”周天豪笑道:“他当年的确是道士,仗剑云游天下,颇具侠名。可是凡心难断,现在已经在九江府安家落户,娶妻生子,只能算是假道士。”天赐道:“他既然自号纯阳,必然与那传说中的吕纯阳一般,是位游戏风尘,不同流俗的高士。怎么开起酒肆,做上买卖了?”周天豪道:“这便是我说的饭碗。他虽然以神仙自诩,却不能吸风饮露,点石成金。又不能学黑道中人,夜走千家,拦路行劫。不想法子弄钱,岂不把老婆孩子都饿死了。”

天赐听的津津有味。周天豪谈兴更浓,又道:“他在九江府设码头做买卖不妨,闻香教却视如眼中钉肉中刺,非要赶他走路不可。照理说闻香教势力庞大,无人不惧。可吕大侠也非弱者,在江南武林交游甚广,朋友众多。二虎相争,必有一场好戏。今天的冲突齐得月虽然摆平了,可事情还不算完,明天只怕又有麻烦上门。”

天赐恍然大悟,说道:“原来这就是所谓的争码头。大哥的确见闻广博。”周天豪道:“咱们江湖人吃的就是这碗饭。江湖上有扯不清的恩怨纠葛,为名为利谁也不甘落于人后。其中如果有一点弄不明白,就别想再混下去。”

两人正谈得兴浓,周天豪忽然轻轻一捅天赐,低声道:“贤弟,快看那人。”天赐抬头望去,只见店门外又踱进一个锦袍中年人。中等微瘦的身材,面上油光发亮,一双小眼睛炯炯有神。手掌几乎有一尺之长,青筋暴露,十分惹人注目。

天赐暗想:“此人莫不就是吕道玄?”问道:“他是何人?”周天豪道:“他是纯阳庄的大管家欧振岳,人送绰号抓破天。大力鹰爪练得出神入化,武功只在我之上,不在我之下。”天赐暗自吃惊。他对周天豪的武功十分钦服,却不料纯阳庄的一个管家居然也如此了得。怪不得能与江湖三大帮会之一的闻香教一争短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