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老头道:“胡说八道!我老人家何时骗过你?”天赐笑道:“您老就是大名鼎鼎的醉仙孙老前辈,却将晚辈蒙在鼓里。这不是欺骗是什么?”孙老头道:“算你小子聪明。我老人家骗你,你却一点亏也没吃,反而平白得了一门绝世武功。就这样扯平太不上算,我老人家要讨个公道。”
天赐道:“晚辈只会耍几手江湖把式,难入方家之目,无法赔还您老人家。这样好了,晚辈拜您老为师。您老凭空得了一个好徒弟,岂不是天大的便宜。”
孙老头怒道:“不行不行!你小子骗了一套神仙散手还不知足吗?我老人家才不上你这恶当。”负手在屋中兜了几个圈子,却忽然喜上眉梢,哈哈大笑道:“好主意!果然是天大的便宜。我老人家便收你为徒。乖徒儿,快快拜师!”
拜此老为师天赐求之不得,却偏偏不肯痛快答应,问道:“您老把晚辈弄糊涂了。刚刚还说不行,怎么突然又变成了好主意?不说个明白,晚辈实在有点不放心。”
孙老头笑道:“傻小子,我老人家的盘算精得很,你当然不会明白。收你做徒儿,你的小媳妇也就成了我老人家的徒弟媳妇。我老人家不但凭空得了一个花不溜秋的大闺女,连带老尼姑的看家本领也陪嫁过来,你说便宜不便宜?”越想越乐,不免手为之舞,足为之蹈,一张大嘴再也合不拢。
这老头偌大年纪,仍如此天真,天赐暗自好笑。既然已向此老学过武功,顺水推舟拜此老为师,也是一桩美事。当下倒身下拜,口称:“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孙老头乐不可支,努力摆出一付道貌岸然的师父派头,一本正经道:“徒儿请起!”拉天赐坐在桌边,将酒葫芦和大包裹放在桌上,笑道:“乖徒儿,饿了是不是?师父管你个饱。”打开包裹,裏面是牛肉肥鸡,雪白的大馒头,令人垂涎。
天赐肚子乱叫,口水直流。当下也不客气,抓起馒头就往嘴裏塞。孙老头灌下几口酒,撕下一只鸡腿,边吃边道:“天下只有徒儿伺候师父,今天却要为师伺候你这个徒弟。你小子大饱口福,我老人家却跑断了老腿。人心不古,夫复何言。”天赐啼笑皆非,一块牛肉哽在咽喉,好不难过。
孙老头半斤酒下肚,老脸通红,言语更无顾忌。将酒葫芦送到天赐嘴边,说道:“徒儿,你也尝尝。”天赐不敢嫌脏,端起葫芦一气饮下半斤,咂嘴赞道:“好酒!”孙老头更为欢喜,迷起小眼睛,笑道:“我老人家诸事马虎,独独对酒十分讲究。这是府城兴德酒楼的极品高粱,一葫芦酒破费了我老人家整整一两银子。”言下颇为心疼。
天赐笑道:“师父,您老醉仙这个绰号真不是白叫的。酒中神仙,当之无愧。以后您老要喝酒,包在徒儿身上。”
孙老头一直嬉皮笑脸,打打骂骂,没半分正经。一听这话却忽然阴霾上脸,长叹道:“什么酒中神仙,你以为师父真的很逍遥吗?酒是穿肠毒。师父一生孤独,半生郁郁,雄心尽丧,壮志消磨,都是给这劳什子害的。”
天赐深感诧异。勾起师父的伤心事非他所愿,笑道:“师父只见酒的坏处,没见酒的好处。酒中真趣,古有明论。李白斗酒诗百篇,天子呼来不下船。这是文人的酒。一杯在手,皇帝老儿也不放在眼里。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是武人的酒。酒壮英雄胆,视生死如夷途。何等的豪迈,何等的壮烈!酒中不知有多少传唱千古的豪迈诗篇,又不知有多少可歌可泣的英雄业绩,岂能用劳什子三字来形容。”
孙老头愁容尽扫,精神复振,赞道:“说的好!当浮一大白。”捧起酒葫芦又灌了一大口,拍拍天赐的肩头,说道:“好徒儿,你没因父亲之死而消沉,为师十分宽慰。死者长已矣,生者还要坚强地活下去。死者留下的不仅仅是悲伤,也不仅仅是怀念,还有责任,还有希望。为师想,令尊临去时的心情一定很平静,因为他是为毕生的追求而死,死得其所,了无遗憾。更令他欣慰的是能让你安然脱险。他希望你能够完成他未竟的心愿,也相信你不会令他失望。孩子,你明白吗?”
这个专会插科打浑的醉老头居然能够讲出一番大道理,天赐诧异之余,热血上涌,无比振奋,昂然道:“师父所言极是。徒儿决不会消沉。总有一日徒儿将仗三尺利剑,断佞人之头,为先父昭雪沉冤。”不由自主伸手向腰间摸去。可是腰间空荡荡,哪里有什么利剑。
孙老头笑道:“徒儿,先别说大话。你现在要做的是练好武功。你的武功在江湖上三流也算不上,斗不过锦衣衞中的高手,自保尚且不及,谈什么剑断佞人头。练武功也不仅仅是为令尊复雠,而是为天下千千万万受苦受难的黎民百姓,仗剑鸣不平。快意恩仇只是小处,普济世人才是真正仁人志士的胸襟。”
天赐道:“您老人家放心。徒儿自幼爱武,只因未遇明师,走了十年的冤枉路。如今拜了一位高明师父,岂有不努力用功的道理。”
孙老头道:“好孩子,有志气!其实你这十年的功夫并没有白练。有你现在的好功底好体格,什么武功练不成?你现在还年轻,发奋进取,未为晚也。”
天赐心胸豁然开朗,眼前一片光明。孙老头说的不错,他现在还年轻,假以时日,什么事情干不成?父亲含冤而死,他也被锦衣衞追缉沦为逃犯,想建功于庙堂势不可能。啸傲江湖,快意恩仇,仗剑为不平者鸣,这一生也算不枉了。
主意打定,天赐求武之心更切。乘孙老头酒兴正浓,向他请教神仙散手中的疑难之处。孙老头兴高采烈,不厌其烦地详细解说。天赐逐渐了解到其中的妙处。这套武功是一门以巧胜力的武林绝学,招法玄奇,轻灵飘逸,往往出人意表,令对手防不胜防。特别是身法一项,神鬼莫测,面对内力高手也足以自保,对天赐最为实用。孙老头又告诫天赐,神仙散手毕竟只是取巧之学,内力修为的高低才是决定武功强弱的关键。切不可荒疏了玄天真气的修练。天赐一一牢记。
师徒二人谈的兴浓,不知不觉一大葫芦酒喝的涓滴不剩,都有了几分醉意。说来说去,说到了江湖上的奇闻轶事。孙老头谈得眉飞色舞,天赐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问道:“师父,您认识兰若的师父吗?”孙老头一怔,反问道:“兰若是谁?是你的小媳妇吗?”天赐点点头。孙老头道:“当然认识。我与老尼姑熟得不能在熟。你问这干什么?”
天赐道:“徒儿打算先找到兰若和妹妹。她们不知我的下落,一定会去投奔兰若的师父。您老既然认得她,一定知道她老人家住在何处,法号如何称呼。”
孙老头道:“你要找老尼姑?简单得很。只须到庐山,打听一个叫幻月的尼庵。不必问什么法号,老尼姑便是庵主。老尼姑的法号我老人家也不晓得,只知她当年闯荡江湖时的名号叫做玉罗刹,嫉恶如仇,杀人如麻,就象你的小媳妇。三十年前一提玉罗刹三字,真令人心惊胆战,寝食难安。”似乎回想起悠悠往事,神驰万里,回味无穷。
天赐问道:“兰若说她师父的武功在当今武林屈指可数。师父您一定也是当世的绝顶高手。不知谁更厉害?”
孙老头嘿嘿低笑,面现得色,说道:“不是师父吹牛,师父的武功虽不敢说打遍天下无敌手,至少在江湖上令为师心服的高人并不太多,总共只有三个半人而已。老尼姑勉强算得上其中之一,余者皆不足道。”
天赐奇道:“佩服就是佩服,不服就是不服,勉强二字何解?另两个人是谁?那半个人又是谁?”心想:“人还有半个,这倒是头回听说。”
孙老头道:“所谓勉强,是说我老人家佩服她,她也一样要佩服我老人家。另两个人一个是贼和尚,一个是老杂毛。我老人家佩服人家,人家佩服不佩服我老人家可就难说得很了。那半个人是个姓司马的小子,如今正在江湖上大出风头。你不久就会知道,不必我老人家饶舌。”天赐问道:“却为何只算半个?”孙老头道:“你小子真是笨得可以。半个人便是只有一半服气,另有一半不服。连这都不懂,真是孺子不可教也。”
天赐笑道:“师父,您老想不想让醉仙的名号盖过玉罗刹和那姓司马的,让那一僧一道也由衷地佩服您老人家?”孙老头眉梢一挑,说道:“怎么不想!我老人家连做梦都忘不了。可是你小子又能有什么好办法?”天赐笑道:“只要您老以后悉心教导徒儿,徒儿必不让您老失望。将来把那四人的徒弟一一打败,让您老在江湖上唯我独尊,名号盖过那四人。”
孙老头大喜道:“妙哉!我老人家等着这一天。”忽然又怪笑道:“别人的徒弟不妨狠狠揍他一顿,老尼姑的徒弟却万万打不得。打败了她,我老人家的名号倒是响亮了,你小子却吃罪不起。”孙老头为老不尊,出言无忌,只管调侃徒儿。天赐大窘,孙老头却呵呵笑道:“你看看,害怕了是不是?”
师徒二人畅谈直至深夜,天赐便留宿在孙老头处。祸从天降,家破人亡,往日锦衣玉食的生活早已是过眼烟云,不得不随遇而安。在屋里打了个地铺,裹一条薄被,草草混过了一夜。
翌日一早,天赐起身告辞。孙老头也不挽留,只叮嘱道:“你昨日逃脱之后,锦衣衞一定行文天下捉拿你。昨日府城中就已经张贴出通缉你的告示,还有你的小媳妇也在上面。你媳妇已得老尼姑真传,在武林中算得上一流高手,没人奈何得了她。你妹妹跟着她自然也不会有事。只有你,武功未成,阅历不足,为师很不放心。此去一定要更名换姓,这身装束也要换一换。行路时切不可走官道,也不可进市镇,以防人多眼杂,被人识破身份。”天赐颔首称是,飞身上马。孙老头又嘱咐道:“见到老尼姑,别忘了向她带个好,就说一个姓孙的老酒鬼向她问候。还有,昨天我提到的那个醉果老张清泉是你的大师兄,有事可向他求助,不必客气。”
匆匆见面,又乍然分别,天赐心中也有些难舍之意,说道:“您老人家请多保重。”扬鞭策马,飞驰而去。
目送天赐一人一骑消失在林际,孙老头神色黯然,喃喃自语道:“这娃儿实在令人不放心。罢了,我还是暗中跟去。才收的徒儿,可不能让他死了。”回顾居住了十余年的几间小茅屋,恋恋难舍。他狠狠心,跺跺脚,暗道:“几间破屋子,有什么好留恋的?一住十几年,骨头发了霉,烧刀子也喝腻了,是该挪挪地方换换口味了。”想到时隔十年再度出山,江湖上的牛鬼蛇神从此又将不得安生,不由得激起他胸中万丈豪情,仰天大笑。
天赐辞别之后,牢记孙老头的嘱咐,不走官道,也不回府城,沿着乡间小路径向西南而行,直奔济宁州。他打算顺衞河南下,如果能搭上一条便船最好,可免去鞍马颠簸之苦。驰出十余里,一带低矮的山岭横在面前,正是常去游玩的滋阳山。进山之后,道路渐绝,天赐只得顺山谷而行。好在他对这一带地势很熟悉,不怕迷失方向。
转过几个山头,前面又是一马平川,一条大官道在山前蜿蜒而过。身处旧游之地,天赐禁不住想起往日与众学友在此追鹰逐鹿,何等逍遥快乐。又想起那日在此邂逅兰若,一时惊为天人,刻骨铭心,再难割舍。而今景色依旧,却物是人非,往事悠悠,不堪回首。
忽听身后马蹄声疾,有二人大叫道:“李兄!李兄!前面可是李兄吗?”天赐回身望去,只见沿官道驰来两骑健马,马上骑者正是王致远孟文英。看清前面是天赐,王孟二人紧催坐骑,转眼便驰到近前。王致远大声道:“李老弟,真让我俩好找。”
旧游之地,乍逢故人,天赐胸中无限感慨,长叹道:“小弟已是锦衣衞缉拿的要犯,二位何必寻来。连累二位,小弟于心何安。”
王致远道:“李老弟,你还当咱们是朋友吗?”天赐郑重道:“只要王兄还看得起我李天赐,咱们永远都是朋友。可是小弟如今家破人亡,即将远走天涯,逃避追缉,今生今世只怕再难与二位相见。二位还是把小弟忘了吧!”王致远怒道:“这是什么话?你把咱们当成了什么人?可以同安乐却不能共患难的无耻小人吗?好朋友自当患难相扶,荣辱与共,万里相隔,两心相知。就算今生今世不能再见,咱们也永远忘不了你。”
天赐胸中涌上一股热流,说道:“小弟不敢。君子爱人以德。小弟不忍拖累二位。二位有家室,有功名,有大好前程。比不得我李天赐,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孟文英道:“李兄,你不必说了。咱们如果有所顾忌,就不会寻来。既然寻来,也就不怕受什么拖累。”王致远也大声道:“李老弟,你再说什么拖累不拖累,就是不把咱们当朋友。咱们整整找了你一天一夜,这番苦心算是白费了。”
天赐闻言一惊。只见王致远孟文英满身尘土,一脸疲色,便知此言不虚。他心中更为感激,在马上深施一礼,说道:“王兄,孟贤弟,二位厚意,小弟铭感五内。好朋友贵在知心,何必流于形式。二位送不送都是一样,小弟该走还得走。相见争如不见,徒然令人伤感。”
孟文英摇手拦住天赐的话头,说道:“送不送固然没有分别,可是心意却不能不尽。昨日咱们惊闻令尊遇害,不胜愤慨。恨无倚天剑,斩彼佞人头。不幸中之大幸,李兄逃出罗网。咱们猜测李兄一定会在这一带藏身。皇天不负苦心人。总算让咱们找到了。”
孟文英说的虽然平淡,天赐却知这一日一夜不吃不睡的辛苦,心中感激莫名,紧紧抱住二人的肩头,说道:“千金易得,知己难求。患难方见真情。能与二位相交为友,小弟不虚此生。”
孟文英淡淡一笑道:“咱们来找李兄,并不仅仅因为李兄是咱们的朋友,更多是出于对令尊大人的敬重。李大人遇害,兖州百姓谁不痛心,谁不切齿。可叹苍天无眼,令豺狼当道,志士蒙尘,宇内纷乱,何时能平?”
王致远道:“小孟,不要唉声叹气,不要怨天尤人。唉声叹气叹不死朝中奸佞,怨天尤人怨不来天理公道。除奸邪正天下要靠掌中利剑,胸中热血,要有一往无前视死如归的决心。李老弟,咱们找你有几句话要讲。”天赐道:“王兄请讲。”王致远道:“咱们要嘱咐老弟,身处逆境,凌云之志不能失,遭逢危难,英雄本色不能改。此去江湖,千难万险,切不可轻生犯险,虚掷了大好头颅,更不可沦身为盗,玷辱忠义家声。留此有用之身,将来自有报国之日。”
孟文英道:“好男儿志在四方,为国尽忠,未必只在庙堂。天下之大,何处无用武之地。希望李兄不要因一时的挫折而自暴自弃,不论身处何地,境遇顺逆,都不要忘了还有我和王兄两个朋友。还有兖州府千千万万父老乡亲时时为你的安危祈祷,盼望你有朝一日能返回故乡。”
面对赤诚的友情,殷殷的关切,天赐心血沸腾,说道;“王兄,孟贤弟,二位尽管放心。小弟非冥顽之人,定不会令二位失望。”
王致远大声赞好。从鞍后取下一个长大沉重的包裹,交到天赐手中,说道:“拿去,做防身之用。”天赐打开包裹,只见裏面有一张铜臂铁胎的硬弓,一袋漆黑发亮的雕翎箭,一口镶金嵌玉份量颇重的连鞘长剑。王致远道:“这付弓箭是愚兄家传之物,老弟以前把玩过,当时就爱不释手。现在愚兄就忍痛割爱,送给你了。这张弓不是凡品,没有一两千斤的臂力是拉不开的。袋中羽箭共十二枝,箭镞为玄铁所制,不但份量沉重,而且十分锋利,足以洞穿铁甲。老弟箭术远在愚兄之上,只有老弟才配得上它。这口长剑是愚兄佩剑,没有别的好处,只是份量重些,老弟想必十分乘手。”
天赐爽快收下。一来他确实需要,二来不好辜负王致远的一片心意。好朋友相交,贵在一个诚字。王致远诚意相赠,便是因为他无利器防身,此物可以派上大用。急友之难,不惜家传之宝。他如果装腔作势,推辞客套,岂不显得虚情假意,冷了朋友的心。
孟文英也从怀中摸出一个包裹,交给天赐。说道:“李兄,小弟也没什么好东西。这是一包黄白俗物,略表寸心。李兄不是俗人,可是出门在外,总少不了这些俗物。李兄请收下,也许派得上用场。”
天赐也不客气,纳入怀中,笑道:“愚兄愧领了。二位都不是俗人,小弟只好把一个谢字放在心裏。”孟文英笑道:“说是放在心裏,其实却已经挂在嘴上。听上去倒也受用。”
天赐放声大笑,在马上抱拳为礼,说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二位请回吧!以后若有机缘,小弟一定再回兖州,拜谢二位盛情。”
三位好友依依话别,心中万分伤感。天赐目送孟文英王致远两骑消失在官道尽处,心中默念:“别了!王兄,孟贤弟。别了!故乡。”今日一去,浪迹天涯,生死难期,祸福难料,不知何时才能返回。也许是多年以后,那时故友星散,物在人非,留下的只有伤感。也许就此埋骨异乡,永远也回不来了。
天赐心事重重,竟松懈了警觉之心,忘记了孙老头不走大道不入市镇的叮嘱,沿着官道向济宁州疾奔。
就在前面不远处的官道边,此时正有十数名军官在树荫下歇脚,或坐或卧,马匹都栓在官道边的树木上。一名脸色阴沉的干瘦军官居中而坐,似乎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余者围坐一旁,如同众星捧月,聆听这位干瘦军官大放厥词,不时插话拍上几句马屁。引的干瘦军官谈兴更浓,天南海北,云深雾绕。众人的马屁也拍得更响。
就听一位身材魁梧,满脸络腮胡子的军官道:“曹大人,有一件事卑职始终想不明白。咱们刘都督是王保王公公一手提拔起来的,怎么圣上杀了王保,却对咱们刘都督更加宠信。”他口中的刘都督自然是锦衣衞的都指挥使,祸国殃民的巨奸大恶刘进忠。
那为干瘦的曹大人是锦衣衞的百户,芝麻绿豆大的小官,在这一行人中却是职位最高的。难得独自带队出来风光一次,架子端得十足,冷哼道:“这你就不懂了。圣上杀王保,咱们刘都督是出了死力的。那王保在宫中广置私人,势力庞大,你当容易对付吗?若不是咱们刘都督全力相助,只怕圣上也轻易动他不得。”
络腮胡子问道:“圣上为什么要杀王保?这家伙办事一向小心谨慎,怎么会把圣上得罪了?”曹百户道:“王保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得罪圣上。圣上要杀谁就杀谁,何必要什么理由。这种事以后不要多问,当心祸从口出。”络腮胡子道:“咱们刘都督为什么不拉他一把?王保对咱们刘都督有提拔之情,不应该见死不救。”曹大人讥道:“不通之极!他王保不过是为拉拢刘都督替他卖命,屁个提拔之情!咱们锦衣衞威风八面,唯独见了宫里的公公,见了王保的人,咱们想硬也硬不起来。咱们心裏窝火,刘都督心裏就舒坦吗?这年月利字当头,交情顶个屁用。乘此机会扳倒王保,岂不是一举两得。王保这小子一倒台,他手底下那帮子人个个象过街老鼠,再也嚣张不起来。这下子咱们锦衣衞可神气了。”
络腮胡子大喜,媚辞如潮,不知脸红。曹百户不理会他,继续吹道:“咱们刘都督如今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满朝公卿谁敢说半个不字。跟着刘都督,包你们不吃亏。就拿我曹谦来说,甘当这小小的百户,给我一两品的高官我也不换。锦衣衞的百户比朝中的极品大员要风光多了。”
众人随声附合,心中却不以为然,均想:“凭你这付德性,也配做一两品的高官?鬼才相信。”一人道:“别说是百户大人,就是卑职也一样不肯换。咱们这次出京办案,一路所过州城府县,那些县官知府见到咱们曹大人,哪个不毕恭毕敬自称下官。就连山东巡抚也客客气气,让他往东不敢往西。卑职等托几位大人的洪福,仗几位大人的虎威,也出足了风头过足了瘾,好不快活!”
曹百户曹谦嘿嘿笑道:“咱们即有圣上密旨,又有刘都督手令,哪个胆敢不从?这次出京,刘都督实在有些小题大做。想那李明辅不过是一小小的知府,只派三五个人来,他李明辅敢反抗吗?刘都督居然派冷千户亲自带队,出动了两百多名弟兄。李明辅这小子虽死犹荣。”
一名军官道:“卑职听说陆大人昨天在陈家庄遇上了一个扎手女子,伤了几十名弟兄。幸亏咱们来了两百多人,人手少了还真麻烦。”
曹谦大为不屑,冷笑道:“陆鹏这小子是个胆小鬼,死了几个人就叫苦连天,将对手吹得神乎其神以掩饰他的无能。那女子如果撞上本官,包管她跑不了。”
那军官恭维道:“大人神功盖世,卑职等素来钦佩。那女子没撞上大人,算她的运气。”众军官随声附合,马屁乱拍。曹谦浑身轻飘飘十分受用。
忽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众军官抬头望去,只见不远处的官道上一骑骏马飞驰而来,卷起一路烟尘,快如闪电。一名军官挑起大指,赞道:“好马!好骑术!”话音未落,又一名军官惊呼道:“这小子……,这小子是李明辅的狗崽子!”
众军官大喜,纷纷跃起,大叫道:“快拦住这小子!”抽刀的抽刀,拔剑的拔剑,几个腿快的跳到官道当中,拦住去路。
天赐只顾低头想心事,根本没有留意到官道边的这一小队官军。驰到近处,众军官一阵骚动,天赐猛然惊醒。坐马跑得飞快,想回头已经不及,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杀过去!”当下拔剑在手,大叫道:“挡我者死!”乌骓马奔腾咆哮,直向众官军冲去。
众军官齐声大叫:“快快下马受缚!”天赐恍如未闻,如飞闯入官军队中。络腮胡子大骂道:“好反贼,胆敢拒捕!”纵跃而起,迎头就是一刀。这把鬼头刀状如磨盘,沉重无比,劲风扑面,来势奇疾。
天赐怒气勃发,胆气如豪。比拼力量正是他的拿手好戏。当下力聚右臂,长剑斜封而出。力有千钧。刀剑相交,火花飞溅,巨响震耳。络腮胡子只觉半身酸麻,虎口生痛,鬼头刀握持不住,飞上半空。算这家伙倒霉,遇上了煞星。天赐心中已生杀念,长剑并不收回,剑做刀招,就势砍去。络腮胡子身在半空,无处借力,想闪避也力不从心,眼睁睁看着利剑及顶,口中发出绝望的惨呼。天赐下手不留情,这一剑真很,斜劈在络腮胡子的面门上。只见血光飞溅,半颗头颅飞起,死尸摔在地上,兀自抽搐不止。
天赐一剑毙敌,杀机更盛。他家毁父亡,满腹怨气正无处发泄。这些军官都是奸臣刘进忠的走狗,祸国殃民,助纣为虐,死有余辜,既然撞上了就杀他几个解恨。天赐驱马如飞,剑化游龙,寒光闪闪。只听一声惨呼叫,又有一名挡路的军官胸膛中剑,鲜血狂喷,仰面摔倒。乌骓马飞奔而过,铁蹄踏在死尸头上,脑浆迸溅,惨不忍睹。
众军官拦斗天赐之时,曹百户只是立在路旁,自恃身份,不肯出手。一厢情愿地认定来人只是个公子哥,纵然练了几招拳脚也高明不到哪去,众兄弟自然收拾得下。谁想大谬不然,才一交手,两名兄弟便惨死当场。众军官心寒胆裂,不敢再上前拦阻。乌骓马平治如飞,眼看就要冲过去了。曹百户又急又怒。银虹一闪,腰间佩剑腾跃而出。身形一纵,化苍鹰搏兔之势,凌空向天赐扑去。手中利剑如出洞的毒蛇,直刺天赐后心。
众军官齐声欢呼。天赐惊然回首,骇然色变。这一剑来势奇疾,真有无可阻挡之势。天赐运剑横格,又打算凭借千钧神力将来剑击飞。可是这曹百户的武功绝非络腮胡子可比,身在半空,转折如意,剑招灵动,难以捉摸。两人虚虚实实交换了几招,两枝剑翻滚腾跃,终于撞在一起,锵然有声。这一次天赐毫无便宜可言。曹百户的剑锋削在天赐的剑脊上,天赐掌中一轻,长剑断为两截。
好一手凶猛的剑法!好一口犀利的宝剑!众军官叫声更欢。天赐心中更惊,不敢恋战,催马狂奔,扔出手中断剑,阻挡曹百户追赶。
曹百户狂笑道:“反贼,哪里逃?”展开轻功,快如疾风,胜过奔马,几个起落便追到天赐身后。纵身跃起,剑化流光,再次向天赐后心刺去。
曹百户此等轻功落在天赐眼中,如何不惊?危急之中,不容细想,天赐随手抓起王致远所赠的铁弓,猛地向身后扫去。曹百户暗自冷笑,如法炮制,横剑砍向弓臂。在他想来,铁弓必然应剑而断,却不料弓剑相交,长剑竟被弹开,铁弓未损分毫。受此一阻,曹百户身形落地,转眼间一人一马已拉开十数丈的距离。
天赐大喜,暗道:“这张弓是何物所制?狗官手中剑削铁如泥,竟伤不了这张不起眼的铁弓。”回头再看曹百户,摇剑疾追而来,狂怒之下面目狰狞可怖。天赐暗道:“我真是糊涂,何不用弓箭阻敌?”从箭囊中抽出一枝雕翎箭,入手沉重,与寻常羽箭迥异。奋力拉开铁弓,这张弓好硬,若无一两千斤的臂力别想动它分毫。天赐大喝一声:“看箭!”弓响如霹雳,箭去如流星,直奔曹百户的胸膛。
天赐在马上张弓搭箭,曹百户早已看在眼里,丝毫也不放在心上。他运起内功护身,寻常弓箭伤他不得。更何况他衣内衬着一层锦甲,胸前还有一面生铜所制的护心镜。别说是弓箭,就是神兵利器也未必顶用。他紧追不舍,运剑如风护住身体。利箭破空而至,风声怪异,慑人心魄。曹百户见多识广,骇然变色,想闪避已经不及。利箭透过重重剑幕,正中前胸,射穿锦甲护心镜,入肉寸余。曹百户狂吼一声,身形蓦止,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
天赐大笑道:“不劳远送,太爷走也。后会有期。”驱马如飞,绝尘而去。曹百户又惊又怒,又暗叫侥幸。今天若不是凑巧戴了一面护心镜,这条小命一定完蛋。
众军官解下树上的马匹,吵吵嚷嚷围上来。见这位平日里神气活现的百户大人如今脸色铁青,冷汗直流,众军官暗自嘀咕。一人问道:“曹大人,您受伤了?”又一人道:“曹大人,咱们追上去,别让那小子跑了。”
曹百户又羞又恼,强忍胸口的疼痛,大骂道:“追个屁!那小子手中弓箭犀利无匹,足以洞穿铁甲。你他妈的如果活腻了,自己去追好了。”
一听此言,众军官暗暗松了一口气。抓不到人犯自有长官担待,自家又何苦白白搭上一条性命。曹百户说不追,大家自然求之不得。更有人心想:“方才还胡吹大气,这个不服,那个不忿。现在可好,挨了那小子一箭,也吓破了胆。”
天赐仗神弓之助侥幸逃过一劫,纵马落荒而走。想到曹百户的武功,心中兀自懔懔。他终于相信了孙老头之言。锦衣衞中好手如云,绝非他目下的武功所能应付。经过这一场变故,他原来的打算只好取消。衞河沿途官兵众多,沿衞河南下太危险。不如就此南行,经归德府六安州前往庐山。虽然道路难行,为了保命,辛苦点又算什么?
当天晚上,天赐不敢进城,找了一处农家借宿,花几两银子换了一套粗布衣服。那农家虽觉事有蹊跷,却懒得计较,大赚一笔,欢喜无限。天赐装扮成农家子弟,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没想到一个农家子弟,骑骏马带利器,岂不更加引人注目。
天赐取出父亲的书信,又仔细看过一遍,伤感之余,更觉为难。心想:“父亲要我不可与朝廷为敌,可是朝廷却要与我为敌。这让我如何是好?”他摇亮火折子,将两封书信付之一炬。看着余烬随风飞舞而去,仿佛往事也随之飞去。伤痛凄凉怀念留恋,这一切都不复存在,再无牵挂可言。所余者唯有满怀豪情,一腔热血。向家乡的山山水水投下了最后的一瞥,他扬鞭策马而去,踏入了莽莽苍苍的江湖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