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香教虽然铩羽而去,但大家心中有数,闻香教决不会善罢甘休。一旦卷土重来,其实力必然比这一次更强。一连数日,纯阳庄如临大敌,不敢有丝毫大意。曹国梁司马玉麒率领众剑士在纯阳庄住下来,一面又传书总堂,增调援兵。吕道玄也邀集武林中的朋友,前来庄中助拳。派出得力人手,探听闻香教的动向。一时间九江府群雄毕集,风云变色。眼见就要演变成一场江湖帮会间的大拼杀。
天赐度日如年。他一直想尽早离开是非之地。江湖上的名利之争,他不想无故牵扯其中。吕道玄待他不薄,但他已经为吕道玄挡过了一场大难,也算问心无愧了。只是纯阳庄正值危急存亡关头,此时离去未免不是时机。一时心事重重,踌躇难决。
心情不愉快,天赐便足不出户。大家商议对策,布置防务,招待助拳的朋友。这些事天赐均不参与。那日目睹天赐神技,武林盟的几位剑士对他由衷钦佩。又得到曹国梁的授意,要与天赐多多亲近。所以这些剑士时常前来拜会。天赐天性|爱交朋友,几天下来便混熟了。其中殷正元殷正亨兄弟与天赐最为投缘。大家称兄道弟,无话不谈。可是一提到加盟武林盟之事,天赐便岔开话题。殷氏兄弟不解其意,也不好深说。
锦雯姑娘更是常客。一来就坐上大半天,缠着天赐问东问西。天赐一一作答。但一问到身世,天赐便含糊其辞,一语带过。锦雯姑娘毫无心机,也不疑有它。姑娘的心意天赐渐渐也猜出了几分。姑娘的才貌人品无可挑剔,天赐与她十分投缘。可是天赐早有妻室,夫妻情爱甚笃。一想到妻子兰若,锦雯姑娘的身影在他心中便渐渐淡了。有心向她说出实情,又觉得有些唐突。
这一日天赐正在房中读书。欧振岳扣门而入,神色迟疑,欲言又止。天赐问道:“欧总管有什么心事?咱们不是外人,但讲无妨,何必顾忌。”欧振岳嗫嚅半晌,长叹一声,说道:“这件事依欧某的身份本不该讲,但不讲出来又觉得对不住先生。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
天赐笑道:“欧总管一向爽直,为何今天吞吞吐吐?如果觉得不该讲就不要讲,我又不会责怪总管。”欧振岳犹豫良久,终于下了决心,说道:“这事我一定要讲。李先生,你大祸临头了!今天早上府衙的赵巡检带人找上门。你猜如何?他们居然是为先生而来。”
天赐大吃一惊,暗道:“莫不是我的真实身份泄露了?”忙问道:“那赵巡检怎么说?”欧振岳黯然道:“他们向庄主打听先生的身份来历,又向庄主要人,说是要带回府衙审问。听他们的口气,似乎怀疑先生与王员外全家被杀之事有关。这事我与庄主计议过了,确定是闻香教所为。他们明的不行便暗下毒手,买通官府,栽赃陷害,无所不用其极。真是卑鄙无耻。”
天赐大放宽心,说道:“我看无妨。那王员外一家又不是我杀的。真金不怕火炼。我便随他们去府衙,与闻香教当堂对质,谁是谁非自然水落石出。总管请回复庄主,不必为此事忧心,我应付得来。”
欧振岳道:“先生不知闻香教的厉害之处。他们既然找人将先生告下,必然捏造了许多证据,到了府衙有理说不清。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不由你不认罪。就算官府不用刑逼供,将先生列为疑犯,关在狱中。闻香教无孔不入,什么下流手段都用得出。如果他们买通狱卒,暗下毒手。到那时先生防不胜防,万无幸理。”
天赐眉头紧锁,问道:“庄主对此又有什么打算?”欧振岳脸上颇有几分尴尬,说道:“庄主的意思是请先生尽速离去,远走高飞。可那曹国梁却说,这样的话不好向官府交待,要庄主将先生交给赵巡检,一了百了。唉!欧某人人微言轻,无力劝阻此事。只好先来知会一声,好让先生早做准备。欧某与先生共事多日,深知先生为人诚笃,襟怀坦荡。以先生的才干,如果能留在咱们纯阳庄,本庄何惧闻香教,何须看武林盟的眼色。可是有人容不下先生。庄主遇事不明,听信谗言,自毁长城。李先生,请听欧某一言,马上逃走。莫听那曹国梁的摆布。”
天赐沉思不语,暗道:“逃走?哪有这般容易。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你能想到,闻香教也一样能想到。如果我所料不差,这纯阳庄的周围早就布下了天罗地网,不置我与死地决不会罢休。吕道玄啊吕道玄,我先前还当你是有胆识有担待的英雄人物,可与共图大事。没想到如此令人失望。你虽不仁,我可不能不义。李某来得正去得明,决不令你为难。”主意拿定,天赐道:“欧总管,你的好意我永铭在心,但我不能走。我一走岂不成了畏罪潜逃,倒象真有其事,有理也变成了无理。总管请带我去见庄主。”
欧振岳心急如焚,口不择言,说道:“李先生,你真是太迂腐了。”忽然醒悟这样讲太失礼,又道:“先生恕我出言卤莽。先生不能去见庄主,必须马上远走高飞。庄主现在对曹国梁言听计从,也许会阻止先生离去,甚至将先生送交官府。那时再想脱身势比登天。”
天赐微微一笑,拍拍欧振岳的肩头,说道:“欧总管,此事你已经尽心尽力,不必再因此而为难。我独自去见庄主。欧总管夹在其中多有不便,就不要同去了。”欧振岳道:“先生请三思。”天赐道:“总管与我相识非止一日,应该明白我的为人。这是我自家的事,就要自家承担起来,决不能牵累庄主。我今日一去,纯阳庄的存亡,庄中数百人的生死,就要落在总管一人肩上。总管千万要记住,求诸人不如求诸己,武林盟不足为恃。大家齐心协力,方能渡过难关。”
目送天赐离去,欧振岳思潮起伏,暗道:“李先生敢作敢为,临难不苟免,视生死如平常事,这才称得上真正的大英雄大豪杰。现在虽然武功名望不足,假以时日,不难成为武林霸主。我欧振岳宁愿晚生二十年,为他牵马执鞭。”
天赐赶往前庄去见吕道玄,心情却出奇的平静。从庄丁口中得知吕道玄正在前厅与曹国梁议事。来到厅门外,只见赫连彪正守在门前。见到天赐,赫连彪神色颇不自然,说道:“李先生请留步。庄主事忙,请勿打扰。”天赐暗道:“只怕是在商议如何对付我。我究竟进不进去。”正打不定主意,忽听厅中的吕道玄道:“是李先生吗?快请进。吕某有事相商。”赫连彪退过一旁,天赐踏入厅门。曹国梁还算识趣,自知留下来多有不便,连忙起身告辞。
等到曹国梁出了厅门,天赐道:“庄主,赵巡检走了没有?”吕道玄大为尴尬,神色不安,说道:“原来先生都知道了。吕某正要与先生商议此事。赵巡检今天来要人,一口咬定先生就是杀害王员外一家的凶手。我极力为先生辩解,无奈人家就是不信,一定要先生到府衙走一趟。我自然不肯答应。可是李先生你也知道,咱们都是平民百姓,岂能公然与官府对抗。今天算是挡过了,可他们也许明天还会来。我真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天赐暗道:“如何应付只怕你早已经想好了。”说道:“庄主不必为难。我随他们到府衙走一趟就是。”吕道玄以己度人,认定天赐决不甘心屈从于官府的压力承担此事。如今主动提出要去府衙,吕道玄心中反有十二分的诧异,不知天赐是真心还是意在讥讽。说道:“李先生万万不要误解,吕某决无此意。先生为我纯阳庄与闻香教结怨,于情于理吕某都不能置之不顾。岂能出卖先生,做下忘恩负义之事。先生之言,实令吕某无地自容。”
天赐道:“我一人生死事小,纯阳庄安危事大。庄主奈何以全庄之众,为晚生区区一人,冒此天大的风险。就算庄主不惜代价,甘冒风险,晚生也过意不去。晚生早就打定了主意,决不牵累庄主。”
吕道玄面皮微红,长叹一声,说道:“实不相瞒,我原有将先生推出去挡灾的意思。经先生一说,倒是我做差了。李先生尽管放心留在庄上。吕某非怕事之人。区区一个赵巡检,芝麻绿豆大的小官,不值得放在心上。他再要找上门,我自有应付之策。”
天赐暗道:“这吕道玄虽说优柔寡断,为人还算坦诚。”笑道:“庄主何必小题大做。晚生不过是到府衙走个过场而已。又没有真的杀人,怕它何来?如果藏在纯阳庄不出去,倒象是心中有鬼,畏惧官府盘问,假的也变成了真的。庄主因此与官府结怨,晚生于心何安?”
吕道玄一时冲动,提议让天赐留下,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听天赐之言,他总算长长松了一口气。说道:“李心上执意要去,我也不好阻拦。先生尽管放心,官府方面我会尽力打点,决不让先生吃亏就是。”迟疑半晌,又道:“这件事最好不要让锦雯那丫头知道。她年纪尚幼,不明事理,也许……。唉!李先生是个聪明人,不必我多说。”
吕道玄说得吞吞吐吐,话中含意却表露无遗。天赐还能不明白吗?暗道:“你是说她年纪还小,不想让我纠缠她。这倒深合我意,此时一走了之,正是个好机会。”说道:“庄主不须多言,晚生心裏有数。今日一去,也许再见无期。临行之时,晚生有几句忠言向告。如今九江府风云际会,可以预料,一场大劫难迫在眉睫。庄主身处是非之地,情势之险恶只怕更胜晚生这次官府之行。希望庄主多加保重,能抽身还是尽早抽身为上。纯阳庄已成险地,留此何益?庄主若能平息争名逐利之念,何不弃庄远走,归隐林泉,与妻儿共享天伦之乐。强似为人做嫁,终日担惊受怕,到头来又能得到什么?”
吕道玄卒然而惊,暗想此言也有几分道理。心中微有悔意,若不是为了女儿,实不该让他走的。说道:“先生之言,我会慎重考虑的。”天赐道:“欧总管武功虽然不高,但遇事冷静,对庄主赤胆忠心。有事难决,不妨多听听他的意见。武林盟终究是外人,不可过于信任。”吕道玄唯唯诺诺,听进去没有不得而知。
辞别吕道玄,天赐回房收拾行囊弓箭等随身物品。欧振岳赫连彪前来送行,武林盟的几位剑士却始终没有露面。大家殷殷话别,天赐叮嘱欧振岳赫连彪多加小心。两人唯诺称是,心情十分沉重。尤其是欧振岳,当日是他引荐天赐入庄,今天又是他送天赐离去。此情此景,令他黯然神伤。
天赐离开纯阳庄,沿大路直奔府城,前往府衙投案。一路上时时可见三三两两的行人,若有意若无意坠在他身后,不即不离。走不上几里便又有人替换上去。不问可知,这是闻香教派出的盯梢之人。见他们一个个如临大敌,天赐暗笑不已。
刚进北城门,忽然有十来个汉子一拥而上,将天赐团团围住。看装束都是官差,携刀佩剑,手持铁尺锁链。那为首者问道:“你就是纯阳庄的西席先生李涣然吗?”天赐道:“不错。”那人道:“李涣然,你几天前在城中行凶杀人,害了王员外一家。现今事发了,有人在府衙把你告下来。我是府衙的张捕头,奉巡检大人令谕,特来传你到案。乖乖跟咱们走一趟吧!”
天赐道:“我这次进城,正是要前往府衙一行。几位请前面引路。”张捕头挑起大指,赞道:“好样的!敢作敢当,是条汉子。”抖起手中锁链,当头罩下。天赐岂能任他摆布,向后一让,轻巧地闪开。张捕头大怒,叫道:“好小子,胆敢拒捕!”几名差役拔出刀剑,大声吆喝,作势欲扑。
天赐双手连摇,笑道:“慢来慢来!在下乃堂堂秀才,岂容尔等无礼。”张捕头上下打量天赐,虽然不很相信,却也不敢造次。说道:“你说你是秀才,有什么凭据?巡检大人早有交待,说你是江洋大盗,要咱们多加小心。”天赐道:“可笑之极!小生自幼苦读圣贤之书,岂能做下干犯国法的勾当。我如果不是秀才,纯阳庄的吕庄主会请我做西席吗?请江洋大盗做西席,岂有此理!尔等如果再言语无礼,行事粗鲁,有辱斯文。我一气之下,递一张帖子给学政大人,陈述此事。那时别说什么巡检大人,就是你们知府大老爷也要落下一身不是。”
张捕头见天赐有恃无恐,侃侃而谈,倒也真不敢得罪。换下似欲择人而噬的霸王面孔,说道:“就算你是秀才,咱们也不能不防你逃走。还是锁上保险。”天赐笑道:“如果我想逃走,今天就不会来了。几位请宽心,我不会令你们为难的。你这条锁链线一样细,一挣就断,锁不锁并无分别。”张捕头道:“好,希望你说话算话,大家两便。”率同手下簇拥着天赐直奔府衙。众差役仍不敢大意,将天赐紧紧裹在当中,刀不归鞘,凝神戒备。天赐暗自好笑,心道:“如果我真想一走了之,就凭你们几个废物也拦得住?”
一行人来到府衙门外,早有皂隶通报进去。过不多时,一个身着官服的中年人负手踱出。众差役慌忙上前施礼,同声道:“参见巡检大人。”天赐暗道:“这狗头一定就是赵巡检。”赵巡检上下打量天赐一番,向众差役道:“这件事你们办得很好,稍停我自会向大人禀报。现在大人正忙于公务,没空问案。先将他送去大牢,明日再审。”众差役弓身称是,又簇拥着天赐离开府衙。
天赐暗道:“这狗头一定得了闻香教好处。他说明日再审,只怕遥遥无期。”事到如今,天赐也只有听凭摆布,随同众差役前往大牢。大牢距府衙不远,守门的狱卒引着一行人去见牢头。
那牢头是个肥胖汉子,堆起一脸的笑容,说道:“张捕头,恭喜恭喜!又办成了一件案子,大人必有赏赐。到时候可别忘了请兄弟喝两盅。”张捕头苦笑道:“算了吧!老王。你还不知道咱们大人的脾气。他自家不贪图财物,就以为手下人也与他一般。我跟他有多少年了?吃过多少苦受过多少累?从来就没有半个子儿的赏赐。倒是王老兄的差事油水十足,真让人羡慕。”
王牢头乐得嘴巴合不拢。只看他脸上的肥肉,便知油水十足之说绝非空穴来风。他上下打量天赐,问道:“这家伙犯了什么案子?是那个杀害王员外全家的江洋大盗吗?我看他斯斯文文,不太象江洋大盗。张捕头,你不是杀良冒功吧?”
天赐笑道:“这位差爷眼力不弱,居然看得出在下不是杀人的凶犯,比你们巡检大人强多了。应该你去当巡检,他来当牢头才对。”王牢头趾高气扬,叫道:“住嘴!不许妄论巡检大人。”心中却想:“这小子说的不错。姓赵的除了比我会捞钱,还有什么比我强?他能做巡检,老子当然也行。”对天赐不免有了几分好感。
张捕头扯了扯王牢头的衣襟,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老兄,此人你万万不可得罪。他自称是个秀才,口气大得很。据说连学政大人那里也讲得上话。看他的气派,来头一定不小。今天晚上,你给他找个干净点的单间,不要与那帮死囚关在一起,也不要上枷上锁。好好照应,不会吃亏。”王牢头点头道:“这我知道。”他做了多年牢头,什么人有油水,什么人不可得罪,他自然了如指掌。
等张捕头带着差役们离去了,王牢头招呼狱卒引天赐进了监牢,果然给他找了一个单间。干干净净,居然还有一张床和一桌一椅。王牢头言辞之间也不再无礼,以李先生呼之,格外客气。天赐随口说了一句给学政大人递帖子,便捞到许多好处,真令人料想不到。欺软怕硬,欺善怕恶,世人皆然。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天赐天性洒脱,身处困境也能随遇而安。明天会如何他也不甚放在心上。倒在床上蒙头大睡,一觉便睡到了天黑。迷迷糊糊从睡梦中醒来,只见王牢头提着一个大食盒,笑吟吟走进来。取钥匙打开铁门,将食盒放在桌上,说道:“李先生,你可真有人缘。才进来就有人给你送酒菜。”打开食盒,将几个碗碟摆上方桌。那是四色精致的菜肴,外加一小坛酒。
天赐道:“王牢头一定弄错了。我在府城里没有什么朋友。”王牢头笑道:“这是太白居一个伙计送来的,说是给一位新来的李先生,除了您还会是谁。太白居是九江府最有名的酒楼,您口福不浅。”天赐暗道:“这一定是吕道玄差人送来的。他倒是个有心人。”笑道:“管它是谁送的,先添饱肚子再说。”见王牢头一付垂涎欲滴之状,天赐又道:“王牢头,你也别客气。见者有份,一道吃点。”王牢头道:“不好意思打扰李先生。”嘴上客套,身子却不由自主坐在桌边,盯着桌上的酒肉,两眼放光。
拍开酒坛泥封,一阵异香扑鼻而来。两人食指大动,齐声赞道:“好酒!”王牢头急不可耐,可是桌上只有一付杯筷,不敷使用。王牢头道:“先生请稍候。”天赐不好独自享用,等候片刻,王牢头捧着杯筷回来。天赐为王牢头斟满,端杯在手,笑道:“我敬王老兄一杯,祝王老兄指日高陞,大发横财。”王牢头道:“祝李先生洗脱罪名,打赢这场官司。”两人举杯就唇,就要一饮而尽。
正在此时,一名狱卒飞奔而入,叫道:“王头儿,有人找你。”王牢头气得将酒杯向桌面上一摔,满嘴的馋涎也咽回肚子里,骂道:“哪个混蛋要见我,他妈的真不会找时间。没看我在喝酒吗?”那狱卒神色焦急,说道:“是大人府上的老管家,带了几个家人,指名要见你。”
王牢头脸色大变,说道:“你怎么不早说,快请快请!”话音未落,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道:“不必王牢头相请,我不是自己进来了。”只见一个白发银髯的老者步入牢门,面沉似水,神色不愉。王牢头连忙堆上笑脸,起座相迎,打躬作揖。说道:“原来是老人家大驾光临,恕小人没能及时出迎。”
那老管家冷冷道:“牢头看得起老朽,没请老朽吃闭门羹。”王牢头手足无措,说道:“您老如果有什么吩咐,只须托人传句话就是,何必亲自跑来。”老管家道:“老爷交待下的事,能不亲自来一趟吗?有一个叫李涣然的囚犯,他在何处?”
王牢头不明其故,一指天赐,说道:“他就是李涣然。您老找他有什么事?”老管家道:“我找他能有什么事?是老爷找他。他的案子干系重大,必须连夜提审,老爷命我前来提人。王牢头,这个人我能带走吗?”说话之时目光在天赐身上不住打量,似乎很感兴趣。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老管家的话就是知府大人的话,就是九江府辖下各县的县太爷见到他也要必恭必敬。王牢头一个小小的狱吏,当然不敢说不,忙道:“您老折煞小人了。您老要人,尽管带走。不过,胡推官赵巡检处请您老知会一声。”
老管家道:“这个不用你操心。”向天赐道:“李小哥,跟我走吧!老爷要见你。”天赐心中疑惑,暗道:“要提审不妨等到明天。难道这位知府大人居然如此性急,连一夜也等不得?他派家人前来提人,自然是要在他府上审问人犯。官府何曾有过这种规矩?”不过疑惑归疑惑,却不能不随他去。天赐正想早日见到知府大人,早日洗脱罪名,此举正合心意。当下毫不迟疑,随老管家离开大牢。
王牢头等大家都走了,独自在桌前一坐,暗道:“走了最好,这一桌子好酒好菜就归我一人享用了。那姓李的真没福气,如此美酒,连一口也没喝上。”越想越觉占了天大的便宜。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夹起菜肴,吃得满嘴流油,几乎连舌头一起吞下。
天赐随老管家走出牢门。只见牢门外有四名家人正在相候。两人提着灯笼,灯笼上写着一个宓字。天赐暗道:“原来知府大人姓宓,与母亲同姓。”这宓姓较为罕见,故而引起了天赐的注意。
两名提灯的家人在前面引路,天赐与老管家并肩而行。老管家神情冷肃,不发一言,四位家人也不言不语。一行人脚步匆匆,左弯右拐,不多时就来到一处大宅院前。自有家人上前叫开院门。老管家命四位家人散去,独自引天赐入门。绕过影壁,穿过天井,来到一处亮灯的房间外。
老管家高声禀道:“老爷,老奴已经把人请来了。您要见见吗?”房中有人道:“阿福,让他进来。你就守在门外,不许闲杂人等前来打扰。”老管家应声是,轻轻推开房门,肃手请天赐入内,说道:“李公子请进,我家老爷正等着您呢!”言下十分恭敬。等天赐跨进房门,他又将门轻轻掩上,静静守在门外。
天赐步入房中,只见堂上坐着一位身着便装的老者,看年纪已近六旬,身材略略有些发福,老脸上皱纹堆砌,须发却依然黝黑,精神矍铄。老者的目光落在天赐身上,流露出令人难以琢磨的神色。他指着身边的椅子,说道:“你就是李涣然吗?还站着干什么?坐吧!”言辞透这亲切,不象是审问人犯,倒象是要与天赐道一道家常。
天赐暗自嘀咕:“这位宓大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莫不是吕道玄走了他的门路,将案子消了。”深施一礼,说道:“谢大人赐座。”一撩袍襟,在客位落座,又问道:“大人叫晚生前来,是不是为了那件莫须有的案子?大人明鉴,晚生绝非杀人凶犯。这是有人栽赃陷害。”
宓大人笑吟吟望着天赐,说道:“你的案卷我已经看过了,证据确实不足。这件案子是赵巡检一手经办的,明日我自会问他。现在我们不谈这个。”天赐暗道:“咱们初次谋面,不谈这个还能谈什么?”只听宓大人问道:“你是兖州人氏,对不对?”天赐点点头。宓大人又问道:“你因何要背井离乡,远来九江府?离家有多久了?家中还有什么人吗?”
天赐神色为之黯然,叹道:“晚生父母双亡。孑然一身,远走天涯,为的是躲避仇家。到现在已经快半年时光了。”宓大人目光陡亮,说道:“半年前,那是兖州知府李公遇害之时吧?”双眼紧盯着天赐,一瞬也不瞬。天赐暗自吃惊:“这位宓大人莫非对我的身份有所怀疑?我若极力开脱,反易露出马脚。”当下故作平静,说道:“不错,晚生离家之时,正逢李大人遇害。当时兖州百姓无不痛心疾首,恨不能生食奸贼之肉,为李大人伸冤雪恨。可是时至今日,奸党依然横行与朝野。提起此事,真令人气愤难平。”
宓大人仔细留意天赐讲话时的神情,仿佛捕捉到一点蛛丝马迹,又问道:“令尊大人如何称呼?记得我有一位姓李的老友,他的公子也取名涣然。你与他同名同姓,也许正是我那老友之子。”
天赐暗道:“他果真是父亲的老友,还是在套我的话?人心难测,就算他所言不假,也万万不可轻信。”微笑道:“也许只是巧合而已。先父不过是一寻常百姓,平生足迹未出兖州。而大人却是朝廷重臣,一方父母。当然不可能与先父相识。”
宓大人旁敲侧击,不得要领。沉吟片刻,倏然问道:“令堂是不是姓宓?”此言一出,天赐大惊失色。他虽然颇有急智,一时间也张口结舌,无法作答。这付神情落入宓大人眼里,心中的疑团迎刃而解,笑道:“我知道令堂的姓氏,你一定觉得很奇怪。我也姓宓,难道令尊大人从来没有向你提起我吗?”
天赐道:“先父确实从没向我提及过大人。我想是大人弄错了。”这话确属实情。李大人离乡在外为官多年,一向与亲朋故旧少有来往,也很少想天赐提起亲友。天赐矢口否认,宓大人一时也不敢断定他就是所谓的故友之子。又问道:“涣然二字是你的真名吗?我想这是你的表字。你应该另有一个大号,能告诉我吗?”天赐大为犹豫,暗道:“他无疑识破了我的身份。我是应该死不认帐,让他抓不住把柄。还是应该道出真名,赌一赌他能否顾念与父亲的友情,不将我出卖给锦衣衞?生死攸关,还是小心为上。”说道:“大人说笑了。涣然就是晚生本名,并非表字。”
宓大人沉吟良久,终于决定道破真情。说道:“萍水相逢,自难取信于你。还是让我先说了吧。当年你父亲年过四旬方得一子,爱如掌上明珠。为了感念上天的恩惠,垂暮之年赐他一子,将你定名为天赐。取上天所赐之意。我没说错吧?”
事到如今,天赐已无可隐瞒,惊奇地问道:“大人,你果真与先父相识?”宓大人黯然神伤,叹道:“我不但与令尊相识,更于他亲如手足。在你年幼时我还曾抱过你,那时你尚在牙牙学语,当然不复记忆。我姓宓,你母亲也姓宓。难道你就猜不出我是何人吗?”天赐如堕五里雾中,一时无从回答。宓大人道:“可怜的孩子!弱冠之年便父母双亡,只身流落异乡,面对至亲长辈也不敢相认。孩子,我便是你母亲的同胞兄长,你的嫡亲舅父。可叹你那糊涂父亲,居然连这些家世也不告知你。”
天赐大恸,撩衣拜倒,叫道:“舅舅!”满腹的辛酸,半年多的颠沛之苦,一时之间倾倒出来,泪湿双目。宓大人扶他站起,仔细端详,叹道:“二十前襁褓中的婴儿,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我还记得你幼时的模样,依稀有几分相似。你生得不象父亲,他是个文弱书生,你却是个英武少年。若不知你名叫涣然,我还真不敢贸然相认。”
天赐黯然道:“爹爹蒙冤遇害至今已有半载。可叹小甥不孝,不能为他老人家收敛尸骨,带孝灵前。”宓大人轻抚天赐的肩头,说道:“这不怪你。唉!你父亲天性狷介耿直,一丝不苟,为世俗所不容,致有今日之祸。不过我敬佩他,否则当年我也不会让妹子嫁给他。这许多年音信不通,没想到一朝分手竟成永诀。记得你还有一个妹妹,她现在如何?”天赐心中又是一痛,说道:“父亲遇害之时,她们侥幸逃脱毒手,以后就失散了。我整整寻找了半年,一直没有音信。”宓大人问道:“你说她们?还有何人?”天赐道:“还有您的外甥媳妇。父亲已经为我娶亲。岳父就是父亲的好友陈翰林,舅舅想必认得。”宓大人捻髯笑道:“也是老相识。这是一门好亲事。陈家的女儿,一定错不了。”
天赐问道:“您这些年还好吗?家里还有什么人?”宓大人道:“身在官场,即要安抚下属,又要迎合上司,让人心力交瘁。与你父亲一比,我实在惭愧。记得当年在京为官,几位好友时常相聚,每每以先贤自况,愿以身许国,至死不渝。可是这些年混迹于名利场中,豪情壮志早已消磨殆尽。只有你父亲,尚不失书生本色。家里的情形还算不错。你舅母身体硬朗,你表弟也已长大成人。只是他天性佻脱,不听管教。我记得你是正月里的生日,对不对?”天赐道:“是正月初十。”宓大人道:“这就不错了。你表弟与你同庚,是二月里的生日,整整小你一月。”
正在这时,忽听门外的老管家喝道:“是谁鬼鬼祟祟?老爷正在会客,不许打扰。”天赐与宓大人大吃一惊。又听一人道:“是我,厨房的老包,过来看看大人是否要用夜宵。”宓大人长长松了口气,吩咐道:“阿福,让他下去吧!我不要用什么夜宵。这个老包,难得如此勤快。”老管家传下话去。那老包唯唯诺诺退走了。
甥舅两人又继续他们的话题。宓大人问起王员外全家遇害之事,天赐将来龙去脉详述一遍。宓大人听罢怒道:“可恨!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这件案子是赵巡检一手经办的。他是不是收了闻香教的贿赂,指鹿为马,诬陷良善?还有闻香教,简直无法无天。他们在湖广一带很有势力,与总督巡抚互有勾结,闹得乌烟瘴气,士民侧目。现在居然到九江府作案。我若不查清此事,严加惩处,闻香教势必得寸进尺,难以收拾。孩子,咱们先不谈这些。随我到后宅,去见见你的舅母表弟。”
当夜天赐便在宓府安顿下来。经过半年的颠沛流离,天赐终于又体会到家的温馨。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身份已经泄露,大祸即将临头。
厨子老包退下之后,并未返回厨房,而是鬼鬼祟祟翻出了院墙。沿着小巷直奔城西,很快便摸到一处废宅门前。回顾身后无人盯梢,便一头钻了进去。这是一处废弃的小院落。一明两暗三间房屋,早就没了门窗。黑夜之中,看上去黑洞洞的,似欲择人而噬的野兽,阴森可怖。天井之中生满了齐膝高的杂草。一路趟过去,惊起了两只野猫,喵呜一声,不知窜到何处去了。
老包进了正堂,低声叫道:“老魏,快醒醒!”倏然室中一亮,一个人点燃了灯火。那人穿一身又脏又破的灰布衣,须发蓬然,丑陋不堪。揉着惺忪睡眼,说道:“老包,都这么晚了,你还来干什么?一场好梦让你搅了。”
老包道:“我有一个重要的消息,要向上面禀报。”老魏道:“有什么消息,告诉我就是。上面早有交待,有什么话由我带传。”老包迟疑道:“这消息太重要,还是面见长上为妥。”老魏大为不乐,冷笑道:“你是怕我隐匿不报,还是怕我抢了你的功劳?”老包赔笑道:“咱哥俩是过命的交情,兄弟岂能信不过你。只因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面禀长上。如果耽搁了时间,让那点子逃掉,上面怪罪下来,你我都担待不起。”这话隐含威胁之意。老魏还真不敢拖延,说道:“那好,你在这裏等着。”紧一紧身上的破衣,飞身窜出窗外,消失在夜幕之中。
老魏一走,室内就只剩下老包一人。灯火摇曳,忽明忽暗。夜深人静,隐隐传来呼呼风声,若鬼哭狼嚎,分外可怖。老包胆小如鼠,惊得寒毛直竖。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背后有人冷冷道:“包大成,你找我吗?”一只大手轻轻拍在他肩头上。
老包惊得一跃而起,回身看去。只见那是一个佩剑的瘦长中年人,负手而立,面沉似水,目光犀利如刀。老包连忙弓身拜倒,说道:“陆大人,卑职有要事向您禀报。”陆大人依旧脸色冷峻,说道:“你说吧,我听着呢!”老包道:“属下已经探听到朝廷重犯李天赐的下落。”
陆大人大喜,急问道:“他在何处?”老包道:“前几天闻香教与纯阳庄发生冲突,武林盟也参与其中。闻香教三仙一怪一齐出动,将武林盟纯阳庄打得打败而逃。闻香教一路追到纯阳庄下,以吕道玄之女为质,逼迫他投降。没想到纯阳庄里还藏着一位高人,名叫李涣然。一箭惊退三仙,救了吕道玄的女儿,也救了纯阳庄。一夜之间名动江湖,博得了一个极其响亮的名号,叫做神箭天王。可是就在前天,有人到府衙将他告下,说他就是杀害王员外一家的凶手。”
陆大人越听越不耐烦,眼睛一瞪,说道:“这自然是闻香教搞的鬼名堂。我问你李天赐的下落。你扯到哪里去了?”老包道:“卑职马上就说到了,大人慢慢听下去。那李涣然今天被带到府衙,知府大人居然连夜提审。不是在衙门里,而是在知府大人府中。卑职在门外偷听他们的谈话,探听到一个天大的秘密。那李涣然原来就是知府大人的外甥,李明辅的儿子。”陆大人惊道:“什么?你说神箭天王李涣然就是逃犯李天赐?居然有这等事!”神色阴晴不定,不知心裏在转什么念头。
老包谄笑道:“卑职亲耳所闻,决不会错。咱们冷大人真是神机妙算,早就料李天赐会来投奔他舅父,派遣卑职在宓知府家中卧底。几个月苦守下来,终于让冷大人探听到了李天赐的下落。”
陆大人又恢复了他先前的冷峻神色,说道:“包大成,你功劳不小。”老包受宠若惊,说道:“全凭冷大人运筹帷幄,陆大人指导有方。卑职不敢居功。”陆大人嘴角挤出一丝冷笑,说道:“这件事你办得不错,自然少不了你一桩大功。你过来,我有赏赐。”老包大喜过望,疾步上前,伏地拜倒,说道:“谢大人赏赐。”忽然陆大人面现杀机,挥起手掌重重击在老包头顶。这一掌来得突然,力有千钧。老包猝不及防,被击碎头骨,闷哼一声,当即身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