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肝火正旺。司马玉雁不听他的劝告,执意要在城中留宿。现在遇到麻烦,反而将过错推到他头上,不由他不怒。眼睛一瞪,喝道:“闭嘴!”拍马舞棒,杀向蜂拥而至的贼众。司马玉雁慌忙住口不言,紧紧跟在天赐身后,寸步不离。
群贼如何敌得过天赐的神勇,哭爹喊娘,纷纷逃散。突然,一队弓箭手从路边跃出,当路一字排开。带队的首领一声令下,利剑如雨点般射来。面对漫天的箭雨,天赐豪气倍增。狼牙棒团团舞起如同风车,坐下马四蹄翻飞快如闪电。利剑透不过重重棒影,纷纷落地。司马玉雁却吃足了苦头。一把长剑护得住左护不住右,护得住人护不住马。冲出不远,坐马连中数箭,发出一声厉嘶,扑倒在地。司马玉雁摔下马背。天赐大骂该死,兜转马头,提起司马玉雁放在鞍后,又返身向群贼杀去。
蓦地一缕劲风扑面,一枝利剑冲破棒影,直奔天赐的面门。天赐大吃一惊,连忙换单手舞棒,右手疾抬,抓住来箭。只见这枝箭通体金黄,异常沉重,可见用此箭者功力不弱。天赐由衷赞道:“好箭术!”
前面传来一声狂笑:“小辈还算识货。夺魂金箭在此,识趣的快快下马受缚。”发话之人正是那带队的首领。他口中说下马受缚,却拉开手中硬弓,又是一箭射来。天赐将狼牙棒舞得更疾,风雨难入,来箭立刻被击落。坐下瘦马咆哮欢嘶,飞也似冲入贼群之中。狼牙棒飞起,打得众箭手血肉横飞,四散奔逃。
夺魂金箭惊得魂不附体,拨马就逃。天赐大笑道:“今天若是让你逃走,我就不配称神箭天王。”摘下落日弓,搭上夺魂箭。弓弦响处,夺魂金箭应声落马,一箭透胸而过,夺魂金箭被自己的金箭夺了魂。
天赐与司马玉雁一骑双乘,杀散群贼,透围而出,向西疾驰。那匹瘦马经过这一阵冲杀,早已经精疲力竭,越驰越慢。身后追兵渐渐追及,喊杀叫骂之声清晰可闻。天赐猛然带住坐骑,叫道:“小姐,下马!”
司马玉雁虽然不明其顾,仍然依言下马。天赐道:“小姐,咱们在此分手吧!你独自逃走,属下顾不上你了。”拨转马头,在马臀上猛击一掌,瘦马精神又长,放开四蹄,向来路上奔去。司马玉雁大惊失色,叫道:“李世兄,站住!你不能丢下我。”只见天赐一人一骑越驰越远,融入重重夜幕之中。司马玉雁孤身一人,面对空空旷野,耳闻隐隐杀声,禁不住心底升起阵阵凉意。
司马玉雁这几日与天赐结伴同行,遇上困难全由天赐出面解决,从不须她操心。在酒楼上遭遇龙氏兄弟与百毒天尊,她一点也不惊慌,因为有天赐在一旁壮胆。面对千军万马她惊而不乱,因为有天赐在她身边,她深信天赐有能力带她杀出重围。这份信赖是何时建立起来的,她自己也不明白。现在天赐丢下她走了,她终于感到孤单,一阵阵无助之情涌上心头。原来这个令她深恶痛绝的李天赐居然如此不可缺少。
想起这些天来她对天赐的欺凌,想起天赐对她的容让,司马玉雁又是惭愧又是后悔,只想放声大哭。心想:“我是哪里得罪他了?刚才还是好好的,怎么说走就走?啊!不对!他如果逃走应该向西逃,为何反向追兵迎去?”忽然间她恍然大悟。天赐这是要独挡追兵,让她一个人逃生。不与她直说你怕她担心,怕她过意不去。这份施恩不欲人报的胸襟,义之所趋,所万千人吾往矣的气概,令她敬佩更令她汗颜。两行热泪顺腮边流下,她心中大叫:“我不能让他独自冒险,要死就大家死在一起。让他知道我司马玉雁也不是胆小鬼。”发足向来路狂奔,惊惧无助之情一扫而空。
三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三名持刀大汉看装束都是贼伙。三贼见司马玉雁一女子孤身夜行,不由得动了邪念。一贼到:“哪里来的小娘们,好生标致。看样子还是一个黄花闺女,剥光了乐乐一定够味道。看相的张铁口说我近日将有艳福上门,果然不错。”另两贼邪笑道:“大哥,分兄弟一杯羹如何?”
这三位倒霉的仁兄今天煞星照命,居然没有留意到司马玉雁的身法是何等快捷,武功之高岂是他们所能企及。司马玉雁杀机正盛,听三贼言语无礼,怒从心头起,飞身扑向疾驰的快马。剑光一闪,鲜血飞溅,那位胡言乱言不知死活的仁兄被她一剑劈去了半个脑袋。余下的两贼惊得神魂出壳,拨马就逃。司马玉雁紧追不舍,快逾奔马,一剑一个,如砍瓜切菜,将两贼斩于马下。
剑毙三贼,司马玉雁胆气更增。只听不远处喊杀之声惊天动地,便知天赐已经与贼人动上手。她夺过马匹,飞身而上,扬鞭疾驰。
忽然,一条人影从路边跃出,一把扣住缰绳。来人好大的臂力,飞驰的骏马居然在这一抓之下停了下来,咆哮欢嘶,挣脱不开。来人大叫道:“傻丫头,你想害死那傻小子吗?”只见来人面目清癯,着一袭灰衣,持一条竹杖,正是醉果老张清泉。
司马玉雁急叫道:“张大侠,快放手。李世兄有危险,我要去帮他。”张清泉紧抓缰绳不放,正色道:“傻丫头,你帮不上他。傻小子一身勇力冠绝古今,只身独剑,无牵无挂,万马军中来去自如,绝不会有危险。你这一去不但帮不上忙,反倒是个累赘。听我的话赶快走,傻小子有我老人家照应,包管不会出事。”
司马玉雁如何能信,大叫道:“他再强也只是一个人,如何挡得住成千上万如狼似虎的山贼。这场风波因我而起。我纵然帮不上什么忙,陪他一死也就是了。江南司马家的子弟,绝非贪生忘义之辈。”
张清泉仰天狂笑,怪叫道:“丫头,你太小看傻小子了。一群犬豕,敌得过一头猛虎吗?傻小子轻易放走龙在渊,你一定以为他是一时冲动,逞匹夫之勇。大错特错了!象龙在渊这种货色他根本就没放在眼里,杀之不足为利,纵之亦不足为害。龙在渊他都不在意,余者更不足挂齿。万马军中,刀枪如林,万般绝艺都派不上用场,所能仗恃者唯有一身勇力而已。龙在渊虽然厉害,也非傻小子马前一合之敌。他要去就去,要走就走,谁能拦得住他?”
司马玉雁叫道:“你说谎,我不相信。”张清泉怒道:“小丫头,我老人家的话你也敢不信?你不走,我老人家赶你走!”勒转司马玉雁的坐骑,在马臀上猛击一杖。马儿吃痛,激发了野性,狂嘶一声,放开四蹄,狂奔如飞。司马玉雁急得又叫又喊,用力拉缰绳。可是马儿狂性已发,如何停得住,驮着司马玉雁绝尘而去。
张清泉目送这一人一马消失得无影无踪,喃喃道:“这丫头心地倒也不坏,只是性情娇纵,让人不敢领教。嘿嘿!这小丫头不知存着什么心思,白日里在酒楼上对傻小子没有半分好脸色,为何现在如此关心他?女人的心事,当真让人琢磨不透。”又想:“这丫头说的不错,傻小子再强也只有一个人。如果真有什么三长两短,我这个做师兄的可吃罪不起。”越想越着急,循着杀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而去。
天赐丢下司马玉雁,独自返回,确是存有让她先脱出险境,而后自己只身一人,无牵无挂,痛痛快快大干一场的念头。奔行良久,只见迎面数千贼众满山遍野蜂拥而至,无数枝火把映红了半边夜空,如林的刀枪闪着森森寒光,这声势令人心惊。驰在最前面的百余骑是清一色的彪形大汉,身披铁甲,手持利刃,纵马飞驰,异常矫健。当中一骑白马白袍,手擎长枪,正是龙在渊。
天赐独挡强敌,了无惧色。勒马横棒,高声喝道:“神箭天王在此,不怕死的上前一战!”龙在渊目睹天赐凛然有天神之威,心裏一阵阵发怵。正在他犹豫不定之时,早惹恼了身旁的一名悍贼。那贼身如巨熊,面目狰狞,黑如锅底,手提一条粗如碗口的风磨铜棍。大喝道:“小辈不要逞狂,让俺黑煞神先会会你。”纵马越众而出,直取天赐。
烈马欢腾飞驰,这一人一骑似一阵狂风,卷起漫天尘沙,转眼间便冲到天赐马前。黑煞神大吼一声,抡起手中铜棍,砸向天赐头顶。天赐竖起狼牙棒用力一拨,只听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这黑煞神的确不同凡响,居然挡得住天赐千斤神力,铜棍依然握在手中。天赐不由得叫声好。二马相错,狼牙棒又兜转回来,来势之速,快如闪电,劲力沉雄,重如泰山。黑煞神不及闪避,狼牙棒实实击中后脑,一颗斗大的头颅化为一团烂泥,降下满天血雨。坐下马无人驾驭,拖着一具无头尸体落荒狂奔而去。
贼众之中又杀出两骑健马。这两贼均为黑煞神的拜把子兄弟,见大哥丧命敌手,焉能不怒。各催坐马,一左一右向天赐夹攻而来。八棱铁锤,开山巨斧,两样沉重的兵器带着疾风,一齐打向天赐。天赐视之如无物,大吼一声,狼牙棒当头直劈,先将那使开山斧的悍贼打落马下。抡棒横扫,又将那使铁锤的悍贼击上半空。尸体横飞出去,直落在数丈开外。
群贼见天赐如此神勇,无不惊得魂飞天外,各萌退志,无人敢上前。天赐高举狼牙棒,喝道:“龙在渊,不要再驱使这些脓包饭桶前来送死。是英雄好汉,快来与李某一战!”
龙在渊自心底生出一缕寒意。黑煞神三兄弟在山贼之中素称凶悍,在天赐马前却走不上一合,死状之惨,令心惊胆裂。但天赐指名道姓向他叫阵,当着群贼之面,如果不敢迎战,今后将何以服众。龙在渊权衡利害,终于狠狠心,咬咬牙,就要挺枪出战。
在龙在渊身旁有一名使铁枪的寨主,急忙纵马相拦,劝阻道:“三公子,不要中他的激将之计。公子是三军主帅,岂能轻出。咱们有数千之众,还怕收拾不下他一个人。”此言正合龙在渊心意,立即带住坐马。那寨主高声叫道:“众兄弟,随本寨主上,将这小子乱刃分尸,为死难的弟兄报仇!”群贼见主帅已生退志,全都大为泄气,面面相觑,任凭那寨主如何叫喊,就是无人出头。
天赐大笑道:“龙在渊,原来你是个胆小鬼!你们不敢上前,李某杀过去就是。”不再打杀几名贼人难以平复胸中澎湃的热血,拍马舞棒,直向贼群中杀去。
群贼早生惧意,无人敢上前阻拦。天赐踏破贼阵,如履平地,直杀到龙在渊马前。那使铁枪的寨主首当其冲,被狼牙棒打落马下,连人带枪断为两截。龙在渊心中更寒,拨马就走。所谓兵败如山倒。群贼有数千之众,面对天赐单人独骑,竟无一人敢上前迎战。见主将逃走,也争先恐后,转身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数千贼众如潮水般退去,狼奔豕突,践踏而死者不计其数。天赐豪兴勃发,纵马紧追不舍。狼牙棒落处,腿慢的贼人血肉横飞,腿快的贼人心惊胆裂,跑得更快。
群贼争相逃命,慌不择路。忽然,前面烟尘起处又驰来数百骑快马。马上乘者均为矫健的青衣大汉,手中一色的窄锋长刀,阵势严整,呼啸而至。带队那人手擎金背大环刀,正是龙在田。他见本方数千之众被天赐一人杀得四散奔逃,不由得火冒三丈。大叫道:“三弟,你真是无用之极。都给我站住,临阵退缩者,杀无赦!”
那数百骑青衣大汉训练有素,不待主将号令,便一字排开,拦住群贼逃路。群贼大为恐慌,纷纷站住脚步。龙在渊无地自容,急忙收住坐骑。想要返身杀回,挽回颜面,却又难消惧意,逡巡不前。
龙在田气极,不再理会龙在渊。拍马舞刀,直取天赐。大喝道:“李天赐,龙某会你一会!”天赐笑道:“李某打杀了一夜,就你龙老三还象条汉子。”两匹马平治如飞,转眼间便打上照面。龙在渊大喝一声,抡刀直劈。大环刀重达数十斤,闪着寒光,带着劲风,来势奇疾。天赐横棒迎击,刀棒相撞,声闻四野,大环刀高高弹起。好个龙在田,臂力并不逊色天赐多少。一招无功,后招又至,刀锋一转,拦腰横斩。两马擦身而过,两人闪电般交换了数招,又各自驰开。
天赐得遇敌手,斗志倍增,勒转马头,返身再战。二马盘旋,杀做一团。斗不数合,龙在田渐渐不支,双臂酸软无力,抵挡不住天赐狂猛的攻势。那数百名青衣大汉见首领不敌,也不等号令,蜂拥而上,将天赐团团围住,风雨不透,乱刀纷纷砍下。天赐独战群贼,夷然无惧,纵马驰骋,往来如飞。狼牙棒舞起如狂风暴雨,转眼之间便有十余名青衣大汉落马而死,铁蹄践踏,化为肉泥。但这数百骑青衣大汉乃山贼中的精锐,悍不畏死,前赴后继,杀退一层又是一层。逃散的贼众惧意稍减,为龙氏兄弟所驱赶,又纷纷围拢上来,踏着同伴的尸体向上冲杀。
天赐坐下老马经过一夜冲杀,早已精疲力竭,渐渐支撑不住。突然马失前蹄,扑倒在地,将天赐掀下马背。群贼大喜,一拥而上,不知有多少把钢刀同时斩下。猛然间天赐穿破刀光,冲天而起,一跃数丈。身在半空,抡棒横扫,数名悍贼被击上半空,数匹健马失去了主人。天赐稳稳落在一匹健马之上,又与群贼战在一处。这匹健马神骏非凡,天赐如虎添翼,纵横驰骋,当者披靡。一柄柄刀剑一具具尸体飞上半空,又落到贼群之中。倒霉的山贼未及接战便被砸个半死,又被群贼践踏,呜呼哀哉。
这一战从子时直杀到寅时,天赐独战群贼,击杀贼魁数十名,贼众不计其数。群贼杀红了眼,再也不知畏惧,拼死向上冲杀。天赐浑身浴血,汗透重衣,身上已有多处受伤。但他杀兴正旺,不想退走,左冲右突,寻觅龙氏兄弟一战。龙氏兄弟却十分乖觉,远远躲开,只管驱使贼众上前送死。
鏖战正酣之时,从西边又有一人一骑驰来,正是醉果老张清泉。他挥动竹杖杀入贼群,乘贼众未加防范,冲开一条血路。大叫道:“他妈的傻小子,你逞什么血气之勇,不要命了吗?快随师兄退走。”
天赐神智倏清,顿感疲乏,身上伤处也隐隐作痛。他深知再支撑下去必然不幸,自己一个人不可能将这数千名山贼全都杀光。大叫道:“龙在田,龙在渊,你们两个胆小鬼,下次见面再取你们狗命。”冲开群贼的阻拦,驰向张清泉。师兄弟会合一处,返身向西突围。犹如两头猛虎闯入羊群,冲出包围,飞驰而去。群贼避之唯恐不及,无人追赶。龙氏兄弟目睹遍野尸体,群贼死伤枕藉,惨状触目惊心,令他二人又惊又惧,又恨又悔。
天赐与张清泉纵马狂奔,直至数十里开外。回顾身后不见追兵,方收住坐骑。天赐仰天大笑道:“痛快,痛快!这一仗杀得真过瘾!”
张清泉一吹胡子一瞪眼,怒道:“痛快个屁!你小子只知自己过瘾,却让我老人家担足了心事。杀几个毛贼算什么本事,你纵然杀上几千几万,又于事何补?”天赐道:“杀几个毛贼自然不值一提。但天下人如果都如我李天赐一般,何患盗贼不平,天下不靖。”
“放屁!”张清泉怪叫道:“如果人人都如你一般胆大妄为,那才真要天下大乱了。古人云:千金之子,不死于盗贼。你白白读了一肚子圣贤书,还不如我这个粗人明白事理。徒逞血气之勇,不惜大好身躯,与这些无知的小喽罗拼命,你说值不值?”
天赐笑道:“没有三分三,不敢上梁山。小弟如果没有几分把握,不会不自量力,冒险犯难。师兄您白白担了一番心事。卧龙山庄欺善怕恶,不给他们一点颜色瞧瞧,他们还当我李天赐软弱可欺。师兄,您等着瞧吧!我敢担保,从今往后,卧龙山庄再也不敢找我的麻烦。”
张清泉冷笑道:“说的好,说的妙!活象一个不知死活的愣头青。你有把握?你有个屁把握!刚才如果不是我老人家及时赶到,你小子死战不退,非让人家乱刃分尸不可。让我老人家担点心事算不了什么,谁让我倒霉,有你这样一个糊涂师弟。可你不知道好好想想,你肩负着多少责任。你一死事小,你父亲的冤仇谁为他洗雪?师父对你锺爱有加,得知噩耗又会如何伤心?”
一提起父亲与师父,天赐如同醍醐灌顶,顿时清醒不少。傲态一敛,师弟:“师兄所言极是,小弟受教。”张清泉怒气稍平,说道:“这还差不多。”问起天赐此行的目的,天赐直言相告。张清泉非常感兴趣,说道:“希奇,古怪,居然有这种事。玉貔貅如此神奇,我老人家一定要见识见识。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就陪你小子走一趟。不过咱们先说好了,我只是见识见识而已,不想帮你们武林盟夺宝。”
“那是当然。”天赐笑道:“其实此事小弟也不想参与,师兄不帮忙最好。司马长风用八抬大轿也请不动师兄,小弟何德何能,敢劳师兄相助。”
张清泉仰天大笑,对自己能讲出如此豪言壮语颇为自得。两人放马疾驰。原野空旷,寂静无人,唯有这一阵清脆的蹄声划破夜空,惊起宿鸟栖禽。却又渐渐远去,杳不可闻。
天赐与张清泉一路西行,取道安庆府,在九江府过江。此时大别山山贼寇掠庐州府的消息已经在各地传开。湖广江西各州县大为恐慌,官军齐集,严守各处关隘渡口,盘查为往来行旅。明里说是提防山贼潜入,事实上却是在过往商旅身上动脑筋,捞油水,闹得人心惶惶,怨声载道。
天赐与张清泉运气不错,路上并未遇到什么麻烦。渡江之后沿幕阜山北麓西行,进入湖广地界,渐渐接近闻香教的心腹重地岳州。一路上不是可见头顶莲花冠,身着法衣的闻香教弟子,在各处行坛作法,愚弄蛊惑乡民村妇。更有一队队身着黑衣的闻香教教众,把守各处道路,盘查可疑的外乡人,俨然已经取代了官府。闻香教根基之深,势力之大,行为之嚣张,不能不令人心惊。而各地官吏不闻不问,听之任之。甚至于沆瀣一气,甘为鹰犬,官匪勾通,欺压良善,榨取民财。又以财货交通朝中权臣,混淆视听。种种贪赃枉法之事不能闻不能制。政令之败坏,国法之废弛,一至于斯。
天赐闯荡江湖时日不短,勉强算得上一个老江湖。张清泉更是人老成精。两人小心隐藏行迹,躲避闻香教的纠缠,一路平安无事。这一天来到武昌府通城县地界。
一条山道自西向东,蜿蜒曲折,穿过连绵起伏的山岭。路边是密密丛丛的参天古木,阴暗幽深。两人沿着山道缓缓而行。忽听不远处传来打斗之声,不时夹杂着几声惨呼。空山之中闻之,分外凄厉。
世道不宁,盗匪横行。这多半又是山中强盗在抢劫过往商旅。天赐与张清泉催马向前疾驰,转过山坳,只见前面山道上停着一辆大车,十来名汉子被一群黑衣人围住,双方恶斗正酣。黑衣人人数上占有优势,又兼个个身手不俗,双方相较,强弱分明。地上躺着的十来具尸体只有两个身着黑衣。重围中的十余名汉子苦苦支撑,作困兽之斗。那驾车的车夫不知是胆大包天还是吓傻了,坐在车辕上呆呆看着众人打斗,居然不知躲避。
一名黑衣人叫道:“弟兄们,加把劲,一个也不要放走。擒下宓小狗,令主有重赏。”又一黑衣人叫道:“姓宓的小狗,不要再做缩头乌龟。快快交出人来,爷爷们饶你一条狗命。”忽然车帘挑起,车蓬里钻出一个儒衫青年。手中提着一个相貌猥琐,神情萎顿的中年人,一把锋利的短刀架在他颈后。喝道:“你们要的人在本公子手里。谁敢妄动,本公子一刀宰了他。咱们一拍两散,谁也没便宜。”
黑衣人的攻势立刻见缓。一名黑衣人阴恻恻道:“姓宓的,此人咱们闻香教志在必得,杀了他你自己也活不成。”那儒衫青年冷汗涔涔而下。形势殆危,此人是唯一的依仗,决不能放。可是眼看着手下接连丧生敌手,他心痛如割,几乎忍不住大叫认输,放人了事。
天赐遥遥望去,看清那儒衫青年的面貌,正是表弟宓日华。天赐禁不住又惊又喜,叫道:“表弟,别慌,我来了!”拔剑在手,拍马直冲过去。几名黑衣人企图阻拦,天赐长剑飞起,早将两人砍翻在地。快马前冲,又踏倒两个。闻香教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没什么好客气的。张清泉随后杀到,抡起竹杖,也打翻了几名贼人。
群贼大惊失色,有人惊呼道:“醉果老!神箭天王!”又有一人叫道:“风紧,扯乎!”人的名树的影。这两个煞星谁惹得起。群贼四散而逃,争先恐后向树林中窜去,转眼间便便逃得无影无踪。
宓日华大喜。擦去额角冷汗,跳下车辕,迎上前来。笑道:“表兄,久违久违!一别经年,不意在此相会。刚才真是好险,表兄如果晚到片刻,小弟这条小命只怕要交待了。莫非冥冥之中真有天意,让表兄及时赶到,救了小弟一场劫难。”
天赐摆出做兄长的派头,笑斥道:“你还有心情说笑。我问你,你不在家中侍奉舅父,大老远跑到这武昌府来干什么?为什么与闻香教冲突起来?方才那人又是何方神圣,居然让闻香教生出觊觎之心?”
宓日华嬉皮笑脸,说道:“表兄,咱哥俩多日不见,怎么也不叙叙离情,一上来就是一大堆问题。这可让小弟何从答起。来,小弟为你引荐几位朋友,旁的事慢慢再说。”
那几名护车的汉子得知天赐就是大名鼎鼎的神箭天王,慌忙上前相见,倾慕之情溢于言表。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是九江府的一名巡捕,名叫邬元化,在江湖上也小有名气。另一名身材颀长的中年人则是九江府新任的巡检,复姓宇文单名骏。他并非武林中人,也没有什么名号,但看他方才独战数名黑衣人,身手之佳尚在邬元化之上。余下那几人或者是捕快,或者是他们邀来的侠义道朋友。
天赐一一还礼,互道久仰,又为大家引荐张清泉。邬元化等人更为惊喜,仰慕至诚,发自内心,以后辈自居,执礼甚恭。张清泉却一脸的不高兴,浑身的不自在。鼻中挤出一声冷哼,说道:“诸位大人都是朝廷命官。张清泉山野草民,无福消受如此大礼。”大家大为大为尴尬。天赐深知师兄心存成见,只得一笑作罢。
问及宓日华此行的目的,宓日华嘻笑之态立收。说道:“此事说来话长,要从一年前讲起。那次表兄在小弟家中作客,忽然有一位韦大人登门拜访,表兄受惊而去。那位韦大人大号韦应麟,是安国郡王韦老王爷的少子。他来拜访家父确是为了表兄,却不是来抓你,而是来找你交朋友。”
天赐奇道:“我与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找我交朋友?”宓日华道:“人家是仰慕表兄的武功,敬重姑夫的忠义。这位韦大人可不是纨绔子弟,人品武功都极为出色,对表兄的倾慕也是出自真心,这一点我看得出。”
原来,那日天赐逃走之后,宓日华才得知韦应麟的来意,后悔不迭,大骂自己该死。两人相谈之后,韦应麟十分赏识宓日华的才学。这位韦小王爷待人热诚,不端架子,两人很快就成为好朋友。宓日华什么都不瞒他,将天赐遭人陷害,在狱中又被人下毒等事一一告知。韦应麟听后大怒。官匪勾结,陷害无辜,这还得了!当即拍胸脯担保,一力承担此事,让宓大人放手去干。
宓大人得到这位小王爷的保证,自然放心不少,将一切事宜全交给宓日华筹划。宓日华知道赵巡检武功不弱,又牵扯到高手如云的闻香教,万万大意不得,必须有好手相助才成。好在宓日华交游甚广,与九江府的武林朋友也有来往。通过他们邀请到不少好手,其中包括邬元化。韦应麟又将他的手下,金吾衞高手宇文骏派下来,任命他为巡检,暗中协助宓日华。
事情就这样雷厉风行地办起来。经过一个多月的监视调查,终于发现不少赵巡检勾结闻香教的证据,许多有关的同谋也一一挖了出来。时机成熟,宓日华便下令将赵巡检抓来审问。事情办得很隐秘,外面没有泄露出半点风声。赵巡检熬刑不过,招出一个令人震惊的逆谋。
这位赵巡检是江西都指挥司都指挥使匡文尧安插在九江府的亲信,他与闻香教的勾结也是出自于匡文尧的授意。而匡文尧与闻香教的来往更为密切,其中有什么勾结,赵巡检地位太低,不得而知。但匡文尧对闻香教在江西一带的活动确实行过不少方便,也得过不少好处。都指挥使是一省的最高武官,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匡文尧居此要职,居然与江湖邪教相互勾结,其中一定大有文章。宓大人不敢擅专,立即派人密报韦应麟,通过他禀明韦老王爷。韦老王爷是五军都督府的大都督,虽然并无多大的实权,但名义上掌理天下兵马,对地方武官具有升降奖惩监督之责。此事只有通过韦老王爷才能解决。
韦老王爷对此十分重视,令宓大人将赵巡检等人证严密看押。仅有人证还不够,尚须有确凿的物证,方能上表弹劾,请天子裁决治罪。宓大人不敢怠慢,令宓日华全力搜寻物证。按理说匡文尧与闻香教往来密切,双方必有信函来往,这就是最有力的证据。但宓大人只是个小小的知府,无权搜查一省都指挥使的府第,更不能轻举妄动,打草惊蛇。要取到信函,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偷。
找什么人去偷好呢?还是宓日华出的主意,在府城大牢的囚犯中找。宓大人命人取出案卷,仔细翻阅,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人选。案卷上记载此人名叫魏百通,江湖匪号妙手大圣,是九怪之一偷儿祖宗偷天换日的嫡传弟子。名师出高徒,此人必是道中高手。宓日华将他从牢中提出,向他交待盗取信函之事,许诺事成之后为他脱案,放他远走高飞。不料妙手大圣大摇其头,自称无力办成此事。据他说匡府护院武师中不乏高手,他曾动过匡府的脑筋,几乎失手被擒,决不敢再去冒险。偷盗算不上什么大罪,顶多是个充军,熬上几年就出头了。去匡府盗信搞不好却要送上老命,实在划不来。
宓日华大失所望,询问妙手大圣可知什么人能担当此任。妙手大圣称说非其师偷天换日不可。其师身手高绝,胆大心细,自出道以来从没有失手过,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有他出马,万事大吉。
宓日华大喜,请教他如何才能找到偷天换日。妙手大圣还算合作,提供了不少线索。宓日华当即派人各处寻觅。但偷天换日行踪遍天下,如神龙见首不见尾,想找他谈何容易。事情就这样耽搁下来。
不久前江湖上传出偷天换日盗走武林至宝玉貔貅的消息,宓日华认为这是一个好机会。与宇文骏等人一商量,大家都认为偷天换日必然前去闻香教盗取夺魂鬼斧,在岳州也许可以找到他的踪迹。于是宓日华率同宇文骏等人,带着妙手大圣间道前往岳州。本来此行办得十分机密,不料居然被闻香教探得风声。闻香教与宓日华等人是出于同样的想法,想用妙手大圣要胁其师,逼他交出玉貔貅。故而派人中途拦截,企图将妙手大圣劫走。
天赐得知原委,心想:“闻香教久有谋反之心。匡文尧与他们狼狈为奸,还能有什么好事。这种害民贼,食君之禄,不思报效,反生异心,百死难赎其罪。我既然得知此事,就不能坐视不理。好歹也要助表弟查个水落石出,不能让匡文尧那奸贼逍遥法外。”主意打定,天赐道:“表弟,算我一个如何?”
宓日华大喜过望,长揖到地,说道:“有幸得表兄相助,大事必成。小弟无忧矣!”天赐笑道:“你也不用捧我,成不成我可不敢保证,尽力而为罢了。”宓日华道:“成不成小弟都十分感激。”天赐道:“不必说什么感激不感激。一来咱们是骨肉至亲,义不容辞。二来我此行也是为偷天换日而来,为人为己,公私两便。做个顺水人情,何乐而不为。”
宓日华奇道:“最近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偷天换日盗得了一样武林至宝。大家都要找这老偷儿。表兄难道也是为此而来?不会吧?”
天赐笑道:“为什么不会?玉貔貅乃武林至宝,价值连城,万金难求,得之足以傲视武林,纵横天下。面对如此重宝,谁不动心?愚兄乃一介俗人,贪得之人,在所难免。表弟,我并不如你相象一样清高。”
宓日华眼睛瞪得象包子,诧道:“表兄,你糊涂了?一个贪字害死人。莫说玉貔貅未必如传说一般神奇,就算真是神妙无比,得失又何足贵?圣人云: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强取豪夺,非我辈所为。纵横天下,傲视武林的武功,要靠自身的勤学苦练。借助外力,终非正途。况且为了一样子虚乌有的什么玄灵玉|乳,殚精竭虑,奔波劳顿,荒疏了自身的功课。何如求之于己,踏踏实实,埋头苦修,一样可以练成一身卓绝的武功。”
天赐尚未回答,张清泉却先大声叫好。说道:“说得妙,妙不可言。傻小子确实糊涂透顶,不可救药。年轻人,就凭你这一通高论,我老人家倒要交你这个朋友。”
宓日华大喜,深施一礼,说道:“张老前辈,交朋友晚辈愧不敢当。如果您老看得起晚辈,以后请您老多多提携,多多照应。”
张清泉小眼睛一瞪,大嘴一撇,说道:“年轻人,你很会讲话。想骗我老人家上当,告诉你,别想!我老人家有自己得规矩,从不为官家做事。看看热闹可以,想求我老人家帮忙,免谈!”
天赐偷偷一扯宓日华得衣角,暗示他不要再说下去,以免令张清泉不快。目光扫向方才被宓日华提在手中,现在萎顿在车前得那名猥琐中年人,说道:“这位老兄想必就是妙手大圣魏百通。表弟,此人至关重要,须严加防范,不能有半点闪失。”
大家均掩口窃笑,宓日华更是笑弯了腰。强行忍住,说道:“错了,大错特错了!简直驴唇不对马嘴。可笑表兄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连一个小小得障眼法也识不破。张三哥,过来见见李公子张大侠。有他们两位高人,咱们不必再藏头露尾。”那中年人一跃而起,扯去沾在唇上的假须,萎靡之态一扫而空。说道:“小人张三见过两位大侠。”
天赐大为惊奇,说道:“这位仁兄原来是假扮的,果然是好计谋,闻香教居然被骗过了。表弟,真的妙手大圣你藏在何处?”宓日华大笑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表兄猜猜看。嘻嘻!量你也猜不出。有目如盲,不辨真伪,可笑啊可笑!喏,这一位才是货真价实的妙手大圣魏百通。”只见他得手正指向那位神情呆滞的车夫。
张清泉挑起大拇指,赞道:“好小子,有两下子!心思缜密,奇计百出,就连我这个老江湖也给你骗过了。傻小子一向自诩机智,今天却栽了大跟头。”宓日华登时觉得浑身骨头都轻了,向天赐挤挤眼睛,神情极为得意。
天赐笑道:“师兄,不要夸他,当心宠坏了后辈。看他这付德性,一脸的骄矜之色,简直不知自己是何许人了。老子曰: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雕虫小技,侥幸得手,便自高自大,自鸣得意,毫无君子谦谦之风,实不足为法。”
宓日华吐吐舌头,笑道:“六月债,还得快。好家伙,小弟认栽!”这宓日华本是官家子弟,与一班江湖朋友相处日久,居然也学会了许多江湖习语。大家均大笑,笑声中车马隆隆启程,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