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与龙在田各自凝聚功力,准备一搏。不出手则已,一旦出手,必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正在此时,西边大街上驰来了数道黑影,身法奇快。有人厉声喝道:“住手!府城大邑,岂容尔等江湖匪类横行。”说话间一行人驰到近前。那发话之人是个锦衣佩剑汉子,面目冷森,眼角带煞,腆胸叠肚,傲气十足。他身后又有两名老者。一个身着灰衣,手臂奇长,身材高瘦似竹竿。一张马脸皮笑肉不笑,三角眼隐隐放光。长眉斜垂而下,阴森可怖。另一人则身高体壮,筋骨虬结,狮鼻阔口,一部花白的虬髯根根暴竖。满面红光,不见老态。凌厉的目光不住扫向在场诸人,凶态毕露。
龙在田见有人搅局,心中大为不快。冷笑道:“好朋友莫管闲事。各人自扫门前雪,休管他人瓦上霜。咱们在此了断私人恩怨,不关你们的事。快走快走。”凶猛老者环眼一瞪,怒斥道:“小辈,好大的狗胆!也不知睁眼看看老夫是何人。老夫活到这一大把年纪,还没人敢在我面前如此放肆。”
龙在田天性狂傲,闻言怒火上升,骂道:“不开眼的老匹夫,大言不惭,不知天高地厚。龙某何许人也,由得你在此狂吠?念你上了几岁年纪,有眼无珠,龙某也不与你一般见识。赶快滚蛋,莫在这裏惹厌。”
凶猛老者怒极反笑,笑声雄浑,慑人心魄。说道:“世上居然有此等不知死活之辈。老二,你说可笑不可笑?”高瘦老者不动声色,嘴角挤出一丝冷笑,说道:“老大,你有许多天不发利市,正好拿这狂妄无知的小辈开刀。这小辈扎手得很,宰起来一定过瘾。”
锦衣佩剑汉子听龙在田报出姓氏,立刻猜知他的来历。喝道:“大胆刁民,竟敢对太行双英二位老前辈无礼。”他报出两老者名号,意在提醒龙在田。两老者是太行双英,不可得罪。龙在田不是糊涂人,太行双英之名他早有耳闻。老大铁臂人屠施明轩,老二长眉吊客常荫亭。其名明轩荫亭虽雅,实则是杀人如麻的凶魔,横行燕赵的巨寇,沾不上半分雅味。双英是自称自赞,武林人士背地里都称其为太行双凶。听说这二人已经投靠了锦衣衞,刘进忠待之如上宾,甚为倚重。这两人的武功与他龙在田只在伯仲之间,并不足为惧。但锦衣衞却万万不能得罪。龙在田有心说两句客气话,赔礼道歉,却又放不下颜面,尴尬之极。
贺震天却是人老成精,玲珑剔透。飞身跃下墙头,上前弓身一揖。说道:“原来是施大侠常大侠,小弟贺震天有礼了。我这位世侄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之处,请二位海涵。”贺震天的名号威震大河两岸,太行双凶岂能不知。听他言辞谦逊,太行双凶心中受用。施明轩道:“既然是贺老弟讲情,施某就放过他。”又向龙在田道:“小辈,以后招子要放亮点。象你这样的愣头青,胡咬乱吠,不知高低,能活到现在,真叫祖上积德。”
龙在田被施明轩挖苦得脸一阵红一阵白,满腹的怒气无处发泄。那锦衣佩剑汉子生怕他一时下不了台,又生事端。俯在施明轩耳边窃窃私语。施明轩脸色一变,随即堆起满面笑容,向龙在田道:“这位小哥原来是龙老英雄的公子。我与令尊也曾有过数面之缘,蒙他不弃,兄弟相称。咱们不算外人。方才老夫的胡言乱言,你别往心裏去。”龙在田乘机下台,做出一付恭敬之态,弓身施礼,口称不敢。
施明轩忽然脸色一沉,说道:“龙老英雄的交情咱们不能不顾。但私谊归私谊,老夫职责在身,不能不公事公办。冷大人,此事应该交由你处理。”贺震天忙问道:“这位冷大人官号如何称呼?”那锦衣佩剑汉子神情倨傲,冷冷道:“本官冷逢春。”贺震天大吃一惊,忙深施一礼,说道:“原来是千户大人,恕在下失礼。”这冷逢春是锦衣衞的千户,刘进忠的心腹死党。权倾朝野,炙手可热。龙老爷子与刘进忠有交情,他一定知晓。故而方才尽力维护,及时阻止了双方的一场争斗。
冷千户也不还礼,依旧冷冷道:“本官此次奉旨南下,巡视衞河沿途各府县,清除江湖人物。为的是什么,贺大侠心裏有数。如今各衞官军大举出动,严密盘查过往人等。如遇可疑人物,不法之徒,立即拒捕,决不宽贷。贺大侠此时光临淮安府,未免不是时候。今夜聚众斗殴,扰乱治安,更犯了大忌。本官看在龙老英雄面上,不再追究。尔等速速退去,立刻回转河南,不许在此地逗留。”
天赐听到冷逢春的名字,立刻想到杀父毁家之恨。一年前率领锦衣衞去兖州府办案之人不正是这个冷千户吗?心中虽然恨极,但冷千户这次南下是为保护皇帝,与他目的相同。要杀冷千户报仇,不妨再等些时日。又听冷千户与龙在田贺震天这些居心叵测之徒套交情,居然不知这些人是来刺杀皇帝的。天赐又觉可气,又觉可笑。忽然童心大起,叫道:“不行,不行!不能让他们走。我老人家还要向他们讨银子,整整一百万两。这可不是个小数目。”
冷千户方才见卧龙山庄群雄如临大敌,对付这个土老头,知他绝非凡俗之辈,不敢心存轻视。说道:“一百万两银子!老爷子,你这不是存心敲诈吗?一百万两银子足以买下几万顷良田,便是万岁爷要拿出一百万两银子也要心痛半日。老爷子真是狮子大开口。果真将这一百万两银子交给你,堆起来象一座小山,拿不走搬不动,只怕还要招灾惹祸。我看老爷子还是省省心,别做这发财梦了。”
天赐眼睛一瞪,佯怒道:“你是帮他们讲情吗?这些家伙都是江洋大盗,登门行劫,还要放火烧屋。那傻大个无故打坏我老人家的院门,不找他们赔找谁赔?你这小子究竟是官是匪,只管维护这些江洋大盗。岂有此理!”
冷千户心中有气。一时摸不清天赐底细,又不敢发作。愠道:“老爷子不要血口喷人。本官乃堂堂锦衣衞千户,怎么会维护盗匪。这几位都是安善良民,一时误会,打破了老爷子的院门,引起争端。本官排难解纷,有何不可?”
天赐冷笑道:“好个锦衣衞千户,强词夺理,不辨是非。民不与官争,我老人家怕你,一百万两银子的账留待日后再算。”扛起长柄香炉,进门去了。
冷千户与太行双凶面面相觑,弄不清这老头目的何在。方才口口声声要讨账,现在又说走就走,似乎并不真想要一百万两银子。向龙在田贺震天打听其来历,龙贺二人均摇头不知。这二位正有满腹的不痛快。撞上这个莫名其妙的土老头,不但今夜救人的计划全部落空,又让锦衣衞撞见,今后行事不免有诸多顾忌。心情恶劣,却不敢在冷千户等人面前表露出来。强作欢颜略加敷衍,招呼手下人众灰溜溜退走了。
冷千户与太行双凶低声计议,均认为这土老头大为可疑,决不能轻易放过。如果他是位隐世高手,不妨设法网罗。如果他心怀不轨,就要下手铲除。商议即定,三人步入院中。大门已经让白熊一锤打破,不必再扣门求进。走到天井之中,冷千户朗声道:“老爷子,本官登门造访,请老爷子现身一见。”
正堂上灯火倏亮。一人开门出来,抱拳为礼,说道:“草民郝大鹏见过诸位大人。”冷千户对武林形势十分熟悉,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大多有所耳闻。听郝大鹏报出名号,又见他一身黄衣,冷千户诧道:“尊驾就是武林盟的黄衣剑士,人称九天云鹏的郝大侠吗?”郝大鹏道:“正是草民。诸位大人远在京师,也知草民贱名,草民深感荣幸。”
冷千户与太行双凶对视一眼,心中均十分诧异。方才卧龙山庄登门闹事,居然是为武林盟而来。两大江湖帮会火并,这可是一件足以轰动武林的大事。冷千户问道:“方才那位老爷子也是贵盟的剑士吗?可否请出一见?”郝大鹏面有难色,嗫嚅道;“这个,咳!诸位大人请房中落座。草民这就唤他出来。他方才言语无礼,请诸位大人多多包涵,多多包涵。”将三人让进正堂,献上香茗。又向厢房叫道:“李老弟,几位大人要见你。”
只见东厢门帘一挑,走出一位青年壮士。身着蓝衫,英挺不凡。走到三人座前,长揖为礼,说道:“草民李大郎见过诸位大人。适才一时戏言,只为激卧龙山庄之人尽早离去,并无责怪诸位大人之意。得罪之处,万望海涵。”
冷千户三人面面相觑,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令龙在田贺震天忌惮的土老头居然是一位年轻人,实在看不出他也是一位武林高手。施明轩干咳一声,站起身来。拉着天赐的手,邪笑道:“李老弟,咱哥俩多多亲近。”手上用足七成功力,紧紧一握。天赐不禁微微皱眉。施明轩的手掌象一把烧红的铁钳,又硬又热,几乎让他禁受不起。急忙运起内力,以柔劲化解。口中说道:“久仰老前辈威名,今日一见,足慰平生。”
施明轩用力许久,手上加足十成功力,仍无法探明天赐的底细。掌中握的似乎不是手,而是一团棉絮,浑不着力。施明轩无奈只得放弃相试之念,大笑两声掩饰尴尬之情。说道:“李老弟武功不俗,咱们不妨交个朋友。请坐。”拉着天赐在他身旁落座,又道:“以李老弟这份功力,在武林盟中仅为一蓝衣剑士,这未免……,咳!未免太委屈老弟了。”
天赐微笑道:“前辈过誉。晚辈武功低微,不值一提。武林盟比晚辈高明之人多如牛毛,晚辈实不敢妄自尊大。何况晚辈刚刚加盟,寸功未立。能做一名蓝衣剑士,已属万分荣幸,何敢再有奢求。”
施明轩干笑两声,说道:“李老弟客气。如果武林盟之人都如老弟一般武功,卧龙山庄还敢登门生事吗?”又向郝大鹏道:“郝老弟,老夫欲向你商借一人,不知老弟能否割爱?”郝大鹏坐在椅上,屁股只敢沾点椅边,神色恭敬拘谨。说道:“前辈但有所命,晚辈无不遵从。不知前辈要借何人?”施明轩大笑道:“就是这位李老弟。说实在的,李老弟在贵盟做一个小小的蓝衣剑士,老夫实在替他惋惜。有此好武艺,何不投效朝廷,为国效力。如果能到咱锦衣衞来,我敢担保刘大人一定委以重用。将来前程,未可限量。怎么样?郝老弟,给老夫一个面子吧?”
郝大鹏心中为难。天赐为何换上一身蓝衣剑士的装束,他着实不解。天赐不是武林盟的剑士,更不是他的下属,他不能越俎代庖。说道:“这要看李老弟的意愿。”冷千户三人一齐望向天赐。施明轩问道:“李老弟,你意下如何?”
天赐对锦衣衞深恶痛绝,决不可能同流合污。婉言谢绝道:“前辈盛情,晚辈由衷感激。晚辈不是有始无终之辈,加盟武林盟未久,绝不能轻言离去。晚辈以为,不论高居庙堂,还远处江湖,都可以为国效力,二者并无分别。诸位大人此次南行的意图,晚辈也略知一二。但有能效力之处,敬请吩咐。不仅晚辈一人如此,便是整个武林盟也一样听凭驱策。”
冷千户三人目光一亮。他们这次奉旨南来,为的是控制衞河沿岸特别是大江南北的武林人士,以保证皇帝的安全。武林盟扎根江南,势力庞大,决不可能象卧龙山庄一样赶走。可是如果让武林盟在江南一带活动,对皇帝的安全无疑是一种潜在的威胁。此时听这李大郎之言,似乎有倾全盟之力保护皇帝的意思。这可是个意外的收获。三人犹有不信,冷千户问道:“李少侠在武林盟仅为区区蓝衣剑士,这事能作主吗?”
天赐为之一怔,以他的身份确实不够份量。正在此时,室外有人朗声笑道:“能,能!武林盟行事只问是非,不关名位。此事锺某人能作主,李老弟也一样能作主。”门帘一挑,走进一个身材魁伟的中年大汉。向冷千户三人抱拳为礼,说道:“锺云翱见过诸位大人。”
郝大鹏慌忙上前拜见,口称锺长老。又向锺云翱引荐冷千户三人,说道:“今夜卧龙山庄上门行凶。若非三位大人及时赶到,几乎酿成大祸。”
锺云翱上前道谢。冷千户三人心中受用,但自恃身份,也只是点点头而已。冷千户道:“锺大侠在武林盟高居长老之位,大小事体自然能作几分主。适才李少侠所言,是否为贵龙首之意?锺大侠能否给本官一个承诺?”锺云翱面色一肃,说道:“武林盟立盟的宗旨便是行侠仗义,报国安民。决不容许江湖宵小在江南胡作非为。冷大人放心,一旦有人胆敢对天子不利,武林盟决不坐视。”
冷千户大喜,说道:“好!得贵盟相助,大事定矣!本官见到刘大人,一定请他老人家上奏圣上,褒奖贵盟功绩。”锺云翱淡然一笑,说道:“武林盟只是为所当为,略尽绵薄之力,不敢居功。”
冷千户嘴上不住客气,心中却暗叫妙极。锺云翱一言九鼎。有他这句承诺,不但不必再对武林盟有所顾忌,反而平空得到一大臂助。此行没有白来。太行双凶却有些坐立不安。锺云翱自进门起就没多看他们一眼。两人心中明白,双方虽无嫌怨,但一侠一盗,天生的水火不容。若不是为皇帝南幸之事,决不可能坐到一处。正事已经了结,再留下去未免有些不识趣。施明轩向冷千户连递眼色。冷千户心领神会,立刻起身告辞。带着锺云翱的许诺,回去向刘进忠表功。
锦衣衞一去,武林盟群雄都从内室出来拜见锺云翱。锺云翱带来了总堂第二批增援的高手,大家无不欢欣鼓舞。锺云翱上下打量天赐这一身蓝衣剑士的装束,颇为诧异,笑道:“这位便是李老弟吗?半年前在无锡城外那一面之缘,老弟还记得吗?”天赐对锺云翱深具好感,笑道:“那日一见锺大侠,便知绝非凡俗之辈。只因一时自觉冒昧,未能及时与锺大侠攀交,失之交臂。现在想起还十分后悔。”
锺云翱被天赐不留痕迹地捧了两句,心中快慰,笑道:“现在攀交也不晚吗!李老弟,那日你被何绣凤掳走,后来是如何脱身的?”天赐苦笑道:“一时大意被妖妇所擒,丢人现眼,汗颜无地,锺大侠请勿再提。”
锺云翱知他必有难言之处,也就不再深问。笑道:“富贵而不能淫,贫贱而不能移,威武而不能屈,是谓大丈夫。何绣凤百般劝说,诱之以色,动之以利,老弟均不为所惑。我便认定老弟是我辈中人,值得结交。老弟若不见弃,今后咱们便兄弟相称。”
锺云翱既然有此提议,天赐也就顺水推舟,改称锺兄。锺云翱亦坦然受之。郝大鹏等人见天赐如此托大,不免暗自诧异。天赐只因有孙老头的叮嘱,说他与江南八仙平辈,不可搞乱了辈分,所以称呼起来就非常自然。说道:“正邪之分,判如黑白。小弟有目非盲,自然分得清。闻香教为恶江湖,正道人士所不耻。就算许以亿万金珠之利,位尊全教之职,小弟也绝不会动心。而武林盟行侠仗义,举世同钦。虽执鞭之士,小弟也甘愿为之。”
锺云翱大喜,说道:“李老弟,这话可是你说的。愚兄邀你加盟,你可不能推辞。看你这身装束,太委屈老弟。老弟如果有意加盟,愚兄当以红衣长老之位相让。”
天赐心中略动。又见一旁周天豪傅青山等人目光中的切盼之意,只觉胸口一热,慨然道:“有幸跻身武林盟,与盟中侠士同生死,共患难,小弟求之不得。只是小弟才疏学浅,籍籍无名,红衣长老之位决不敢领,还是做蓝衣剑士为宜。”武林盟群雄大喜。锺云翱道:“老弟不必过谦,红衣长老之位是跑不掉的。”天赐道:“不,还是做蓝衣剑士为好。”锺云翱道:“一定要做红衣长老。”
两人正在争执不下,东厢中有人朗声道:“二位不必再争,不妨各退一步,取折衷之策。请李老弟做个黄衣剑士可好?”话音未落,走出一位中年人。只见他身材颀长,儒衫飘飘,面如冠玉,双目炯炯,胸前五绺长髯飘洒,俊逸不群。锺云翱抚掌笑道:“对,对!先做黄衣剑士,待为本盟立下功劳,再升红衣长老不迟。”一把扯过那中年人,说道:“李老弟,这位是本盟诸葛长老诸葛桢。因为姓诸葛,大家送他一个绰号,叫做……。”诸葛桢微笑道:“再世孔明。”言罢轻捻颌下长髯,神情颇有几分得意。
锺云翱被诸葛桢打断话头,心中不喜。环眼一翻,哂笑道:“给你三分颜色,你就开起染坊了。俗话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再世孔明有什么了不起,只不过是三个臭皮匠而已。”
武林盟群雄均掩口窃笑。诸葛桢却不以为忤,笑道:“锺兄,小弟谁也不怕,就是怕你。诸葛亮遇上黑李逵,有理也难说得清,搞不好还要挨上三板斧。圣人云:唯上知与下愚不移。信夫!”
锺云翱佯怒道:“你怕我?屁!我与你斗口,哪一次不是吃个哑巴亏,让你转弯抹角损上几句了事。你们听听,他自诩为诸葛亮,我老锺居然成了黑李逵。岂有此理!惹得我火起,真要给你三板斧。”大家忍俊不禁,哄堂大笑。锺云翱吹胡子瞪眼,神态甚为生动。
诸葛桢的名号天赐久有耳闻。他名列江南九怪,不但武功出神入化,而且据说机智绝伦,堪称武林盟的智囊,再世孔明的名号绝非幸至。玩笑过后,天赐上前见礼,免不了要讲些久仰之类的客气话。锺云翱却不喜俗套,大叫大嚷,阻止他们讲下去。说道:“废话少说,先谈正事。我说臭皮匠,黑豹的口供问出来没有?”诸葛桢笑道:“有山人亲自出马,自然没有问不出来的道理。”言下颇为自得。
天赐深感诧异,问道:“诸葛先生,黑豹悍不畏死,郝大侠施以分筋错骨之法也没能让他吐露半个字。先生用了什么法子,居然能让他乖乖招供。”诸葛桢微笑不语。锺云翱代他答道:“臭皮匠会一门下三烂不入流的慑魂术。他自吹自擂,说得神乎其神,施术时从不让人旁观。也不知管用不管用。”
诸葛桢道:“管用,管用!如果不管用,黑豹怎么会吐实。据他透露,此次卧龙山庄来了不少好手。已经露面的有龙在田贺震天两个,三公子玉面神龙龙在渊不日也将赶到。更令人担忧是卧龙山庄的军师陆鸿儒,据说已经光临淮安。此人极不容易对付。”
天赐从未听说过陆鸿儒其人,问道:“诸葛先生,这陆鸿儒的武功难道比龙氏兄弟还要厉害吗?”诸葛桢叹道:“非也,非也!此人乃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是他比龙氏兄弟更令人头痛。卧龙山庄近年来日渐强盛,全赖此人运筹帷幄。他虽名鸿儒,却非出身儒家,学的是法家纵横家的学问。善权谋,晓兵机,一策更胜百万兵。有他出谋划策,咱们须多加小心,不要落入对手的圈套。”
天赐细细琢磨圈套这两个字,心中若有所悟。只听诸葛桢道:“卧龙山庄今夜撞上锦衣衞,铩羽而去,绝不会就此收手。冷千户所言只是场面话,至多令卧龙山庄有所收敛。龙在天与刘进忠过从甚密。卧龙山庄真要赖着不走,他姓冷的也没有办法。龙在天碍着锦衣衞的情面,不会明目张胆地动手。但化明为暗,就更难对付。”
天赐沉思良久,越想越觉其中大有文章。说道:“诸葛先生所言在理。卧龙山庄行刺皇帝,决不可能大张旗鼓,只会暗中寻找机会。可是他们却在淮安府寻衅生事,与本盟大打出手。是不是很不合情理?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咱们要在淮安府下手吗?这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我想此事绝不简单,也许是陆鸿儒安排的声东击西之计。”
诸葛桢目光陡亮,抚掌笑道:“果然是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正有此想法,不想让老弟一语道破。我这再世孔明的绰号要让给老弟了。”
锺云翱越想越不是滋味,笑骂道:“好你诸葛桢,一直将我蒙在鼓里。若不是李老弟道破玄机,我还不知糊涂到几时。”诸葛桢笑道:“锺兄切莫错怪小弟。先前我也只是怀疑而已,没有十分的把握,不敢乱说。一旦料错,岂不让你笑掉大牙,有损山人如雷灌耳的名头。”
锺云翱哑然失笑,说道:“好,算你有理。快说说看,既然已经知道对手的诡计,咱们如何应付?”诸葛桢摇头晃脑,说道:“山人早有妙策。他们声东击西,咱们就将计就计。他们在淮安府大造声势,咱们也向淮安府增兵。他们自以为得计,必然疏于防范,露出马脚。咱们暗中增派人手,留意各处动静。无论卧龙山庄耍什么花招,但万变不离其宗。他们既然要行刺皇帝,咱们就暗中紧跟在皇帝周围,严加防范,不给他们下手的机会。”
锺云翱等人深以为然,连声称善。天赐却另有想法,说道:“这个办法虽然不错,却未免失于被动。俗话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长期防范,百密难免一疏。一旦为敌所乘,后果不堪设想。依小弟之见,与其扬汤止沸,不如釜底抽薪。派出人手,查明卧龙山庄各处落脚点,倾全盟之力将其赶回河南。岂不一劳永逸,胜过终日提心吊胆,不能安枕。”
诸葛桢沉吟良久,说道:“这个办法固然不错,但有可能酿成双方生死之斗,大伤本盟元气。事关重大,须禀明龙首,慎重处置。”锺云翱等均点头赞同。傅青山却忽然冒出一句:“如果卧龙山庄不在江北下手,却选在山东,咱们可就没办法了。”大家均想:“这话说得不错。没想到老傅粗中有细,不是个莽夫。”诸葛桢却道:“不会,不会!我断定卧龙山庄必然在江北下手,决不是在山东。”
傅青山等人犹有不解,不知诸葛长老为何下此断语。天赐解释道:“卧龙山庄唯恐本盟介入此事,在淮安府设下声东击西之计。这不是明摆着要在江北一带下手吗?如果卧龙山庄要在山东下手,本盟鞭长莫及,对他们行事并无妨碍。何必劳师动众,找本盟的晦气。”
傅青山等人恍然大悟,深服天赐见地。诸葛桢也道:“李老弟所言在理。卧龙山庄铩羽而去,绝不会就此罢休。必然另有举动,大造声势,吸引本盟注意。咱们等着瞧吧!”
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武林盟群雄以不变应万变,安居府城之中,派出眼线四处打探消息。龙在田贺震天两人的下落很快就探听清楚。他们已经搬出府城,在城西清江浦落脚。而龙在渊陆鸿儒的踪迹始终未能发现。这两人神出鬼没,隐身暗处,不知在耍什么鬼把戏。
大家惴惴不安,加意提防。这日午后,有人送来一封书信。信交到周天豪傅青山手里。两人见封皮上写着:呈锺长老诸葛长老亲启。便知此信关系不小,不敢怠慢,立刻呈上堂来。诸葛桢锺云翱与天赐等黄衣剑士正在堂上议事。诸葛桢撕开封皮,抽出一页素笺。只见上面龙飞凤舞一手漂亮的草书,写道:
弟陆鸿儒顿首锺兄诸葛兄足下:
窃闻君子所取者远,则必有所待。所就者大,则必有所忍。贵盟雄踞江南,素怀大志,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今以鸡虫之争,结怨于天下英雄,智者所不取也。
弟僻居乡野,孤陋寡闻。然时闻二位兄台英名,皎皎乎如日月,浩浩乎如山川。弟感佩之余而生亲近之意。奈何天涯永隔,难期一见。今又各为主谋,势同水火。能不令人痛心哉!
弟不才,愿效法古人,杯酒以释嫌怨。罢干戈为玉帛,化吴越为秦晋。望日之夜,清江之口,弟聊备薄酒以待诸兄。蟾光如水,积雪盈盈,酾酒临江,此乐何极!弟得与二兄把臂言欢,一偿素愿,岂非人生一大快事!
持书感喟,不胜切盼之至。弟陆鸿儒再拜。
诸葛桢将书信送于大家传阅,沉思不语。锺云翱最为性急,问道:“姓陆的是什么意思?邀咱们去喝酒,摆他妈的鸿门宴。还是调虎离山,乘机偷袭。”诸葛桢道:“都有可能,又都不可能。陆鸿儒其人机诈百出,高深莫测。卖弄这等雕虫小技,未免见笑大方。锺兄,你说咱们去还是不去?”
锺云翱大声道:“去!当然要去!不去他们还当咱们怕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什么鬼魅伎俩,咱们接下就是,绝不能示弱。”诸葛桢道:“不错,绝不能示弱。不过去虽然去,却不能不加小心。这裏要留足人手,以防不测。我与锺长老李老弟前去赴宴,其他人在此留守。”
郝大鹏道:“诸葛长老,只去三个人实力太单薄,一旦有变,难以应付。”诸葛桢微笑道:“无妨,无妨。卧龙山庄也只有龙老二龙老三贺震天三名高手。我们三个人虽说不一定强过他们,如果见风色不对,脱身不成问题。人多了反倒是累赘。郝老弟留此防守,也许更为凶险,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天赐见郝大鹏仍不放心,宽慰道:“郝兄,我想卧龙山庄不敢设计暗算,只是虚张声势而已。如果双方拼死相争,势必两败俱伤,让闻香教渔人得利。那陆鸿儒既然机智过人,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大家心裏一块石头落地。天赐说的不错,卧龙山庄此行是为行刺皇帝。真要与武林盟真刀真枪干起来,不免分散实力,绝非善策。
翌日夜晚,月上东山,正是相约赴会之期。锺云翱诸葛桢与天赐外罩长衫,内着劲装,暗怀兵刃前往赴约。天赐穿一身黄缎长衫,腰下悬挂着风雷神剑,俨然一付黄衣剑士的装束。这袭黄衫是在城中连夜赶制的,十分合体。为防意外,身上越轻便越好,弓箭就没有带上。
三人乘天黑翻出城墙,直奔城西清江口。清江口乃洪泽湖汇入淮河之处。自淮河河道被大河所夺,此处就成为大河上一处重要河口。每年大汛之时,滚滚河水涌入洪泽湖,湖面陡涨,水面宽阔,浩浩荡荡,蔚为壮观。但此时正值冬季,河水枯竭。陆鸿儒所谓酾酒临江云云,未免有些言不付实。
望日之夜,月色融融,如同白昼。三人轻功绝佳,踏积雪飞驰,快如电掣。雪上只留下浅浅的足印,几至踏雪无痕之境。锺云翱诸葛桢见天赐年纪轻轻,居然有这份超凡脱俗的轻功,分毫不弱与他们,诧异之余,不免有几分钦佩。
几十里路程,在轻功高手眼中不过是咫尺之遥。不足半个时辰,三人便赶到了清江口。这一带是一片旷野,月光映着积雪,景物清晰可辨,不见有人相候。锺云翱长啸一声,嘹亮清越,回音可闻。啸声送出不久,南边稀疏的树林中有啸声相答,起伏跌宕,良久不绝。
三人沿着啸声传来的方向直奔下去。穿过树林,眼前是一座低矮的小山丘。土丘上站着三人,湖风吹拂,衣袂飘飘,恍如欲凌风飞去。有一人大笑道:“锺大侠诸葛先生果然应约而来,龙某荣幸之至。”锺云翱亦大笑道:“有人请我喝酒,求之不得,没有不来的道理。更何况是卧龙山庄的酒席,等闲人物还没有这个福分。我老锺挣足了面子,不能让诸位失望。”
说笑间三人奔上了土丘。卧龙山庄那三人是龙在田贺震天,还有一人天赐也识得,是在九江府有过一面之缘的三公子龙在渊。大家各自抱拳为礼,互道久仰。龙在田上下打量天赐的装束,满心的不自在。冷冷道:“怪不得李公子看不上咱卧龙山庄,原来另有高就。可喜可贺。”嘴上说可喜可贺,脸上却看不到半分可喜可贺的神色。
天赐忍不住反唇相讥,笑道:“乌鸟之狡,虽善不亲;不重之结,虽固必解。龙兄相邀之意,李某愚鲁,愧不敢受。武林盟也没有旁的好处,唯知赤诚而已。盟中兄弟俱为热血男儿,以情义相招,李某不能不为之心动。”天赐所引用的四句话出自《管子》。意思是乌鸦聚集在一处,虽然表面上和好,实则并不亲密。而交友如果不慎重,虽然开始时牢固,最终必然破裂。引用这四句话,讥讽之意,昭然若揭。而后面几句更是话中带刺。自是说卧龙山庄不能以诚待人,先是谎言相诱,而后又以武力相威胁,动手留人。最后两人对掌,龙在田知道拦他不住,才让他离去。
龙在田虽然外貌粗豪,却读过不少书,肚中有些学问。天赐话中深意他自然听得出。面上大为尴尬,当时就要发作。诸葛桢怕他二人闹僵,忙岔开话题,问道:“贺大侠,陆先生致书相招,为何他却不来?莫不是不屑与我诸葛桢相见吗?”贺震天笑道:“诸葛先生切莫误会。陆军师有俗事缠身,无法前来,临行时托贺某向诸位致歉。好在咱们二公子三公子在此,诸事都可作主。陆军师来不来都无伤大雅。”
诸葛桢等暗自嘀咕,不知这姓陆的又要耍什么花招。诸葛桢道:“陆先生信中所言为贵我双方和解之意,兄弟也有同感。卧龙山庄与武林盟同为称霸一方的江湖大帮会,照理说并无利害冲突。如能平息争端,永结盟好,则你我幸甚,武林幸甚。”
贺震天满脸堆笑,说道:“诸葛先生所言极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伤了双方的和气,不值得,不值得。诸位请坐,咱们有话慢慢说。”山丘上早已摆上了一张八仙桌。贺震天请三人落座。双掌轻击,山坡下应声跃出两个黑衣汉子,一个捧着大食盒,一个提着两坛酒。两汉子身法不俗,转眼间便登上了山顶。一人打开食盒,将八样菜肴一一摆在八仙桌上。冬夜奇寒,菜肴却依旧冒着腾腾白汽。一人拍开酒坛泥封,酒香四溢,令人垂涎欲滴。
贺震天捧起酒坛,为众人各斟上一碗酒,笑道:“俗话说:无酒不成欢。月下赏雪,无酒更扫人兴致。诸葛先生,锺大侠,李老弟,请饮下此杯。贺某先干为敬。”端起酒碗,就待一饮而尽。
诸葛桢伸手相拦,说道:“且慢!正事尚未了结,牵肠挂肚,一样扫人兴致。等事情谈妥,再把酒言欢不迟。贺大侠,咱们开诚布公,有话讲在当面。贺大侠可不要怪我诸葛桢太过唐突。”
贺震天将酒碗放回桌上,笑道:“诸葛先生直言无妨,贺某洗耳恭听。”龙在渊自见面起便一直闭口不言。此时也只是笑眯眯看着众人,一付若无其事之状。龙在田却有些沉不住气,面露不悦之色。
诸葛桢道:“敝盟置总堂于镇江,与淮安府近在咫尺。贵我双方虽无明确协定,但约定俗成,贵方一直承认敝盟在江北一带的利益,包括这淮安府。而事实上淮安府也的确处于敝盟的有效控制之下。贺大侠以为然否?”贺震天道:“不错,贺某不能否认。”诸葛桢道:“可是现在贵庄无端涉足淮安府,对敝盟利益构成威胁,是不是不合于武林道义,有违江湖规矩?”
贺震天笑道:“恕贺某不敢苟同。本庄来到淮安府,绝没有与贵盟为敌之意,也绝不会侵犯贵盟的利益。贵盟似乎不可能禁止所有的武林人士进入淮安府。此事贵盟只须睁一眼闭一眼,双方就可两不相犯,岂不对你我都有好处。”
诸葛桢脸色一沉,说道:“此乃欺人之谈!敝盟设在淮安府的堂口被你们挑了,线人让你们杀了,此时再谈什么两不相犯,不嫌太迟了吗?”贺震天堆笑道:“这纯属误会,手下兄弟擅自胡为,我等事前并不知悉。咱们大可不必为这种小事伤了和气。冒犯之处,贺某代敝庄向贵盟赔罪。”
诸葛桢冷笑道:“不敢!贺大侠既然说这是出于误会,敝盟也不欲深究。何况双方都吃了点小亏,就算扯平。只要贵庄立刻回转河南,不再涉足于江北之事,敝盟感激不尽。自此之后,贵我双方就算是朋友。贺大侠与两位龙公子如果有兴来江南一游,敝盟愿尽地主之谊,至诚欢迎。”
贺震天道:“诸葛先生,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吗?”诸葛桢断然道:“没有!”贺震天面有难色,说道;“诸葛先生条件太苛刻,恕贺某无法应允。商谈要双方的诚意。本庄已经让了一步,希望贵盟也能做出让步。否则双方条件相去甚远,恐难达成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