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赐渐渐从昏迷中醒来,神智一清。猛地翻身坐起,发觉四肢能动了,穴道已经解开。环视四周,似乎身处一座洞穴之中。四周都是凸凹不平的石壁,洞顶有数丈高。几个巨大的石乳直垂下来。泉水叮咚,声音悦耳。方才卧身之处是一个平整光滑的石床。床边有一个小石案,案上燃着一盏小油灯,灯火昏黄。洞中并无旁人,将他掳来的老和尚宏元也不知去向。
天赐暗自诧异,不知身在何处。端起小油灯照明,沿着洞壁四下寻找出路。终于发现了一处仅容一人通过的石隙。沿着石隙向前摸索,一道青石大门挡住了去路。
是那老和尚做的好事,将他关在石洞中了。天赐心中恼怒,用力向那石门推去。他曾苦修外功十余年,靠先天的禀赋后天的毅力,练就了数千斤的臂力。但白白浪费了许多气力,石门依然纹丝不动。仔细观察方才发现,石门的左右两边都深深嵌入洞壁之中。横向用力方向不对,当然无法推动。要打开它只能顺着石门的走向左右滑动,或者能行。但石门表面光滑,毫无着力之处。纵有万斤神力,又有何用?转念一想,风雷剑穿云箭都是利器,用它们在石门上开两个洞应该不成问题。回转洞中,去取包裹。可是找遍全洞,也不见包裹的踪影,大约是让老和尚收走了。
洞中空荡荡无处可以藏物,除了石桌石案,只有堆放在壁角的几只大布袋。打开布袋一看,原来裏面所装全是干粮咸肉等物。这些东西自然是给他预备的。看情形老和尚打算将他长期关在洞中,这是在搞什么鬼名堂?天赐越想越气,又回到洞口石门下,猛力拍击。向洞外叫道:“老和尚,宏元大师,你在何处?我有话说。”喊叫良久,仍不见有人应声。天赐按捺不住心中愤怒,改口骂道:“贼和尚,老秃驴,你死了不成?为什么不回答?”
这一骂果然灵验。只听门外传来宏元和尚的声音:“是谁在大呼小叫?打扰老僧的好梦。”说话时哈欠声咂嘴声清晰地传到天赐耳畔。立身之处似乎很近,仔细分辨,似乎又遥不可及。
天赐道:“老和尚,你无缘无故将我关在此处,究竟是何居心?快快明言,否则莫怪我开口骂人。”宏元僧笑道:“小施主骂也骂过了,老僧听也听过了,多一次少一次无伤大雅。至于说我的居心吗,不妨告诉你。老僧见你根骨不俗,又与老僧有缘,有心度化于你,助你早脱苦海。小施主,你可知道人生即为苦海。虚名浮利,你争我夺,儿女情长,魂牵梦萦,就象是一张巨网。多少英雄豪杰挣不脱,抛不开,空负了锦绣年华。到头来成也罢,败也罢,得也罢,失也罢,还不都化为一场春梦,了无痕迹。小施主,滚滚红尘,不足留恋,山野林泉,快乐逍遥。施主还是随老僧出家了吧!”
天赐怦然心动,即而神智一清。念及身负奇冤未雪,胸怀壮志未酬。虽然只手回天,前途难卜,却不能不尽力而为。即便是刀山火海,杀身殒首,也绝不能回头。心意一决,天赐道:“大师所言极是。如果真能将世事抛开,脱身于名利之外,啸傲于山林之间,何等逍遥快乐!可是李某不甘心。乱臣贼子不除,天理正义不伸,李某便没有谈佛论道的心情。老和尚,佛门广大,普济世人。李某身处苦海,可天下苍生之苦胜李某百倍。大师度化于我,只救一人而已。天下苍生却有千千万万,大师应该多想想他们。闭门苦修,不问世事,独善其身。这是逃避,绝非佛家修行的本意。佛曰: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世事艰辛,苦海难渡。这正是李某所留恋的。大师佛法渊深,大智大慧,当能明白李某此心。”
宏元僧默然良久,叹道:“阿弥陀佛,施主居然还是不能看破。世人受苦受难,此乃劫数。因果循环,天理报应,非你我之力所能挽回。施主妄图逆天而行,愚不可及。只怕要罔费一番心力。”天赐毅然道:“为不为在我,成不成在天。李某但知尽一己之力。果真天意使然,善无善报,恶无恶果。其错在天,而不在我。我决不后悔。”
宏元僧叹道:“施主入魔已深,无法挽救。但老僧仍不死心。请施主在洞中小住数日,定下心情,仔细体味老僧之意。遁迹佛门,仙佛之道可期。留恋红尘,灭顶之灾难免。施主万万不可糊涂。”
天赐大怒,喝道:“老和尚,你说得天花乱坠,还不是在找借口,要将我关在洞中。出世入世,全凭自愿,岂有强迫之理?”宏元僧也不生气,声调平和,声调:“出世入世,并非全在自愿,而是在一个缘字。缘分不到,强求亦是枉然。缘分一到,你想走也走不脱。老僧与施主有缘……”天赐无心再听他胡言乱言,大叫道:“老和尚,废话少说。再不放我,我可要打出去了。”举掌猛击石门。他双臂有数千斤的力量,石门震得砰砰作响,头顶石屑纷纷落下。可是连击十余掌,手臂酸痛,手掌通红,石门却未损分毫。
宏元僧笑道:“施主别白费力气了。耐心听老僧把话讲完。施主面前这道石门就是一道关口。出家不出家,要看你出得来出不来。如果施主出得来,老僧二话不说,恭送施主离去。如果出不来,嘻嘻!施主就乖乖留下来做和尚吧!”
天赐怒道:“不行,这法子不公平。这道石门如此坚固,根本就打不开。你花言巧语,诱我入彀。我不会上当。”宏元僧笑道:“老僧这法子公平之极。只靠蛮力当然打不开这道石门,要用巧劲才成。洞内石壁上刻着十八个人像,是十八个行功之法。这门功夫如果练成了,石门再坚固百倍也挡不住你。咱们以三月为期,三月之后老僧再来看你。如果在三月之内你练成了功夫,不须老僧为你开门,你随时可以走。如果你练不成,嘿嘿!洞中食物只够三个月。你如果不想饿死,就乖乖听我的吩咐吧!”
天赐暗骂老和尚狡猾。暗想事到如今也只能依他了。老和尚不给他三月之期,现在就强迫他出家,他也没有办法。有这三个月的世间,就可徐谋脱身之策。当下说道:“好!就依你。三个月后我必能出去。”宏元僧笑道:“先别说大话。三月之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施主可不要蹉跎了大好光阴。到时候无法出洞,其错不在老僧也。”
天赐急于看看洞壁上所刻的究竟是什么功夫,端着小油灯回到洞内。果见石壁上刻满了人像,方才心急没能留意。石隙之左的第一幅人像是一个老和尚,盘膝而坐,双掌合十,瞑目低眉,宝相庄严。旁边并无註释之辞。天赐暗自奇怪。这是老和尚坐禅,算什么功夫?再往下看第二幅人像,也是一个和尚。侧身而卧,右臂支头,左臂平放腿侧,右腿伸直,左膝微屈。不象是练功,倒象是睡觉。再看第三幅人像,天赐心中更气。那竟是一个站立的和尚,双手下垂,膝弯背屈,毫无出奇之处。
耐着性子继续看下去。只见下面的人像一个比一个古怪,或站或坐,姿势均十分奇特。别说让他摆出来,只怕以前连想也没想过。这些人像并无运功之法,也无经络之图,根本就无从练起。如果说这是一门外功招式。可是凭这些招式古怪姿势,只能用来博人一笑,怎能克敌制胜。倏然心中一惊,暗道:“难道这是老和尚的一条毒计?弄几幅古怪人像骗我练上三月。三月后自然什么也练不成,仍然无法出洞。那时老和尚就可以堂而皇之强迫我出家。但愿老和尚还没有走,否则就糟透了。”
天赐越想越觉所料不差,心中怒气勃发。冲到石门前,猛力拍击。大叫道:“老和尚,快回来。你留下的是什么狗屁功夫?根本没法练。你想骗我不成?”洞外传来宏元僧的声音:“小施主,别性急。老僧还没走呢!我就知你悟性低,眼力差。一门威震武林的神妙武学,你居然说它是狗屁功夫。可笑亦复可怜。”
天赐怒道:“什么神妙武学,不过是骗人的鬼把戏。只有姿势,没有运功的口诀,如何练法?”宏元僧嘻嘻一笑,说道:“小施主真是健忘。老僧不是早就将口诀传给你了吗?仔细想一想。”天赐暗道:“你何时传过我武功?”叫道:“胡说八道!你这贼和尚懂什么武功?你自己也一窍不通,拿什么传我?快把门打开,放我出去。”宏元僧笑道:“施主慢慢想,仔细想。事关你一生的命运机缘,你应该能想到的。要放你出去,等三月之后吧!老僧现在要失陪了。哈哈!走也,走也!”言罢连声大笑。笑声渐渐远去,终至杳不可闻。
天赐猛击石门,独自折腾许久,终于发觉宏元僧已经走远了。天赐也打累了,回到石洞中,坐在石床上生闷气。思前想后,越想越觉宏元僧言行怪异,并不如表面上一样简单。老和尚强迫他出家,于己于人均无益处,难道另有深意不成?宏元僧口口声声说已经将口诀传给他,可是他对什么口诀的确一无所知。如果说是宏元僧扯谎,这谎话也未免太不高明了。
忽然天赐心中一动,想起那日传授他冲穴之法的老和尚,语气与宏元僧居然一般无二。天赐暗道:“莫不就是他?宏元和尚所说的口诀就是冲穴之法?他居然是一位深藏不露的高人吗?”想到此处,天赐心神一振。究竟对不对试过自知。天赐依照第一幅人像的姿势盘膝坐定,循老和尚所授冲穴之法运行真气。
这门功夫的运气之法于玄天真气大为不同。玄天真气练法十分繁复。而这门功夫的口诀只有寥寥十几句话,时隔不久,天赐仍牢记在心。天赐的玄天真气入门时得兰若相助,根基非常扎实。又经半载有余勤练不辍,内力已经颇为不弱。忽然改变运功之法,初时便有些不顺。经脉阻滞,气息难行。天赐深知这是改换行功之法后的必然现象,并不气馁,继续催运内力,锲而不舍。
渐渐情况有所改观。内力如百川汇海,循脉而行,直冲阻滞之处,各处经脉霍然贯通。这门功夫真有它的奇处。内力循行,生生不息,愈转愈强。如长江大河,不可遏止。天赐只觉通体舒泰,渐至忘我之境。
天赐练得顺畅,一个多时辰很快就过去了。他平缓内息,归于丹田。缓缓睁开双目,长长出了口气,心情兴奋不已。没想到这门功夫居然如此神妙,宏元僧没有欺骗他。照这样练下去,三个月不愁打不开石门。
许久未进饮食,天赐早已饥饿难耐。取出布袋中的干粮,就着洞中清甜的泉水,痛痛快快饱餐一顿。又侧卧在石床上,依照第二幅人像运气行功。这一次更为顺利,内息游走全身,毫无阻滞之感。不知不觉中两个时辰又过去了。天赐改练第三式,也没遇到困难。
等到练第四式之时,问题就来了。这第四幅人像是一个倒立的和尚,双手撑地,足心向天。天赐依样为之。可是倒立之后,血脉倒行,冲到头部,涨得难过之极。练了不到半刻功夫,终于支持不住了。无奈只得停下来休息,缓口气再练。可是无论如何总是练不成。下面的十四式人像一个比一个古怪,自然更没法练。
天赐并不灰心。初学乍练,前三式能做好已属不易。后面的十五式须要循序渐进,不能希望一蹴而就。主意拿定,天赐便一门心思只练前三式。洞中日月难熬,但天赐沉醉于武学之中,将一切都置诸脑后。一天十二个时辰,只怕有十一个半时辰是在练功。能不能出洞不去想,出洞后如何也不去想。心中的念头除去练功还是练功。
洞中不见天光,天赐也不知究竟过了多少时日。食物已经让他吃掉整整一大布袋。灯油也告用罄,洞中一片漆黑。但天赐内力渐强,仍能迷迷糊糊看清洞壁上的人像,而且一日比一日清晰。举手投足间气机涌动,难以遏止。如果凝神定气,洞外风吹草木之声,禽兽鸣叫之声亦可清晰入耳。
自从天赐发现了这一奇处,便学会分辨昼夜。白日里鸟儿叫得欢,百鸟和鸣,婉转动听。一到夜间则万籁俱寂,只能偶尔听到夜枭凄厉的啼鸣。自此以后,天赐开始记录日子。每天在洞壁上刻下一条深痕。开始时用尖石,以后便改用手指。初时只能刻下浅浅的一道,渐渐一日比一日深,而且毫不费力。
天赐对内力进境之速深感喜慰,对宏元和尚暗暗感激。对这门功夫更是深具信心,立意不练完十八式决不出洞。前三式既然已经练熟,便又返回来练第四式。本以为内力大进,第四式应该不成问题。可是结果仍令他失望,练来练去,总是不成。天赐百思不得其解。慎重考虑多日,他终于决定不能墨守陈规,而是要另辟蹊径,将运功之法稍加变动,重新练起。
天赐此举实是冒了天大的风险,一着不慎便有可能走火入魔。不但前功尽弃,只怕还要有性命之忧。但他一来无明师可以请教,不知其中危险。二来他醉心于武学,即便有风险,也决不甘心放过一试的机会。经过多此尝试,天赐终于找到了诀窍。几天苦练下来,第四式人像居然让他练成了。
此关一过,天赐豁然顿悟。这门功夫堪称武林绝学。十八式人像总括了坐卧立行各种姿势,使人随时随地都可以练功。不受外物之诱,也不为外力所扰。功法的口诀只说了大概,妙处须慢慢领悟,绝不能死抱着口诀不放。将来成就高下,全在修练者的悟性于毅力。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下面的十四式人像练来也就不算困难。一式接一式练下去。这时练功的时间大为减少,更多的时间花费在潜心琢磨上。练功的法门,运气的线路,都要仔细斟酌。想到一个法子就马上尝试。如果不行,换一个法子再重新来过。不知不觉间,天赐对武学的奥妙之处领悟得越来越透彻。
这一天,天赐终于将第十八式人像上的古怪姿势练成了。往日汹涌澎湃难以驾驭的内力反而转为平和,不必行功便运转不休。举手投足间内力发于无形,正是武功的至高境界。这许多时日的苦练没有白费,天赐心中又是欢喜,又是安慰。环视刻在洞壁上那近百道深痕,看着即将告罄的干粮,明白三月之期已过,应该出洞了。他理了理蓬乱的须发,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在洞壁上刻下最后一道深痕。内力所至,坚石化为腐土,石屑纷纷落下。这一指刻痕深达一寸有余。
天赐走到石门前,想到能否打开石门,在此一举,心中不禁有些忐忑不安。深深吸了一口气,运内力于双掌。掌缘如刀,向石门上切去。坚硬的青石上竟让他划出了一道深沟。天赐大喜,双掌连挥,深沟越来越大,已经能容得下双手握持。
天赐停住手,又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激动的心情。双掌插入深沟,用力向一旁推去。石门微微一动,横移少许。天赐心中狂喜,大喝一声,又加了几分力。石门吱吱作响,向一旁滑开。一丝阳光射入,眼前为之一亮。天赐多日不见天光,眼睛刺的生痛。但心中兴奋,不可名状。长啸一声,飞身跃出洞门。极目苍穹,放眼阔别日久的山川林木,不禁激|情难抑,仰天大笑,久久不能平复。
忽听耳边传来一个细细的声音:“阿弥陀佛,小施主已经出洞了。可喜可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用的是传音入密的绝技。天赐明白是宏元和尚来了。他此时对宏元和尚已经不存半分怨恨,有的只是感激之情。高声叫道:“大师,宏元大师,你在何处?快现身一见,让晚辈拜谢您传艺之德。”
宏元僧嘻嘻一笑,说道:“这是小施主的缘分,谢老僧做什么?小施主得脱樊笼,心中高兴。老僧却将到手的弟子丢掉了,心中正自懊丧。还是不见为妙。”天赐叫道:“大师,晚辈眼拙心钝,多次相见,未能识得大师真身。多有得罪,请大师不要见怪。”宏元僧笑道:“小施主不失赤子之心,爱便是爱,恨便是恨,真情流露,不加伪饰。这份可贵的真诚,老僧岂敢见责。小施主武功既成,行道江湖,切莫丢掉了这份真诚。老僧心愿已了,滚滚红尘,再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将来能否相见,就看你我的缘分吧!你的包裹我带来了,裏面的神兵利器配以我传你的无相神功,威力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你要善加用之,莫负神物。石上留了四句话,你要仔细体会。哈哈!老僧走也!”
天赐此时武功大进,眼力绝佳。宏元僧话音刚落,他便看到林中闪过一道灰影,快如电掣,倏然不见。他纵身追去,大叫道:“大师,等一等!”可是宏元僧早就失去了踪迹。耳边却依然回响着他的笑声。
天赐细细琢磨宏元僧之言,忽然心中惊呼:“无相神功!大师传我的居然是无相神功。他一定是疯僧。可笑我李天赐有目如盲,将他当成了骗吃骗喝的佛门败类。”落于方才宏元僧立身之处,果然看见一块卧石,上面放着他的包裹。提起包裹,只见石上刻着四句偈语:善体天心,莫违良心,苍生之心,即为汝心。
这四句偈语前两句意思非常明了,是说他学会无相神功之后,要善加使用,不可依之为恶,有愧于良心。后两句却未免要求太高了。苍生之心,即为汝心。他家破人亡,浪迹江湖,自身尚且难保,又怎能顾及世上千千万万的人。若说洁身自好,不依绝世武功为恶,偶尔伸手管一管不平事,尽一己之所能,这些他尚能做到。可是要为普天下亿万苍生谋福,岂是他一人之力所能完成?他即不能效力朝廷,为官为宦,仗义直言,为万民请命。又不能投身军旅,杀贼报国,赢得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更不屑于加盟江湖帮会,假绿林豪强江湖亡命以成势。空余满腔雄心壮志,无处施展。盖世才华,弃之草莽。造化弄人,苍天何其残忍!
一石激起千层浪。四句偈语令天赐心潮起伏,久久难平。暗道:“人要左右自己的命运,不能为命运所左右。前途多舛,可是只要有恒心,有毅力,何事不可为?为所当为,尽我所能,唯求心这所安而已。即便到头来仍然壮志难酬,也不能放弃努力。不能白白来这莽莽尘世走一遭。”
北风呼啸,大雪纷飞,江北大地一片银白。天赐骑着一匹瘦弱的老马,顶风冒雪,在这条南北走向的官道上蹒跚行进。一顶大竹笠挡住了寒冷的北风,掩去了他大半的面孔。但单薄的衣衫却抵挡不住刺骨的寒意。雪花飘落在身上,很快就融化了,冷风一吹,冻得瑟瑟发抖。坐下老马趟着雪水泥浆,似也不堪重负,摇摇欲倒。
一年多的江湖生涯令天赐行貌举止大变,少了分温文尔雅,多了些粗鲁豪放。历尽风吹日晒,他的脸色变得黝黑削瘦,但健壮的身躯更胜往昔。自出洞以来,他在江南各地游荡了半年有余。见识过富甲天下的江南,他大失所望,有耳闻不如目见之感。到处都是不堪重赋,流离失所的平民百姓。这些人抛弃家园,操起了形形色|色的江湖行业。其中也不乏落草为寇的匪徒。多少天地荒芜了,多少人家破人亡。他见得多了,同情之余也渐渐麻木了。
他不正是这千千万万不幸者中的一个吗?出洞以后的几个月,他打过零工,卖过苦力。他虽有一身不俗的武功,却不愿恃强凌弱,凭此吃饭。他要凭自己的劳力挣钱。他替码头上的粮船盐船装卸货物。百余斤的粮包盐包,别人一次只能扛一个,他却一次扛上五六个。地方上的豪强,各码头的船主,赏识他的一身神力,有意提拔他做护院武师,他都婉言谢绝。实在推不过便一走了之,另换一处码头谋生。凭他这一身气力,何处不可去得?
没有人知道他是武林高手,更没人知道他就是半年多以前一箭惊推三仙,一夜之间名动江湖的神箭天王。他接触的都是最底层的平民百姓。这些人与他一样,背井离乡,外出谋生。每个人都有满腹的苦楚辛酸。天赐天生一付热心肠,乐于助人,读过书,见过世面。地痞官差恶霸豪强欺上门时,他总能挺身而出,天大的事情一肩担起。穷朋友们佩服他,尊敬他。有事求他帮忙,没事也愿找他聊聊,倾吐心中的愤懑。他走到哪里就成为哪里穷朋友们的大哥。
终于有一天,天赐不想再这样混下去。他不想让大好光阴虚掷。他要进京为父亲的冤屈奔走。他要一展胸中的抱负。他满腔澎湃的热血难以平复。用几个月积攒下来的辛苦钱买了一匹最便宜的老马,一个简单之极的灰布包裹包着他的神弓神剑,就这样上路了。
远远地,山阳古城悠然在望。山阳是淮安府府治所在。淮安古称淮阴,前汉时曾为淮阴侯韩信的封地。山阳城北有故韩信城的遗迹,对他有一饭之恩的漂母之墓也在此地。当年韩信受胯|下辱之时,谁能想到他能击败无敌于天下的楚霸王。及其衣锦还乡之后,一饭之德必偿,睚眦之仇比报。心胸之狭窄,又令后人讪笑不已。
自数百年前,奔腾汹涌的大河水冲破堤防,夺古泗水河道,经清口注入淮河之后,此处便成为河防重地。历代朝廷每年都要动用百万计的银两,百万计的河工来整修堤坝,劳民伤财。可是河患从未得到根治。每次大水之后,数以千万计的百姓流离失所,反贼乱民由此而起。不知有多少兴盛的王朝因此走向衰败,终至覆亡。
泥泞的官道直通到山阳城南门下。路上行旅寥落。几名守门的老军缩着脖子抄着手,怀里抱着长枪。耐不住瑟瑟寒风,心中所想只有家里的炉火,对过往的行人一概不加理会。天赐跳下坐骑,牵着缰绳走进城门。
城内的大街同样冷清萧索。天赐边走边四下张望,寻找小客栈落脚。他囊中羞涩,不能胡乱花用。忽然前面急匆匆走来一个黑衣大汉,风帽压得很低。直到擦身而过时天赐才看清他的相貌,急忙伸手拉住他,说道:“马老五,老朋友相见,怎么不打声招呼就走了。”
那黑衣大汉大惊失色,拼命挣扎,却始终挣脱不开。叫道:“你是何人?马五爷不认得你。”天赐笑道:“你这个分水兽实在太健忘。一年前在虞城县咱们不打不相识。在下失手打伤老兄,心中一直不安。”
马五注视天赐良久,终于将他认出。强作欢颜,说道:“原来是李公子。您的样子改变了很多,小的几乎认不出来,请公子恕罪。小的还有要事,不能奉陪。改日再去叩拜您老。”天赐依旧拉住不放,问道:“什么事急成这样?你们连舵主也在山阳吗?带我去见他。”马五急道:“舵主带我们来山阳办事,现在遇上了一点小麻烦。有几个扎手的角色登门惹事,小的正要去搬请救兵。您老请快放手。”
一年前连四海曾为天赐疗伤。两人不打不相识,结交为友。天赐一直念念不忘。听说连四海遇上了麻烦,不能置之不理。说道:“马五,别慌,有我在此,连大哥不会有事。快带我去见他。不管来人是什么路数,我代连大哥接下就是。”他这话可不是吹牛。一年来他武功大进,远在连四海之上。帮他这个小忙自然不成问题。
马五却不知天赐已非昔日吴下阿蒙,暗骂他不知天高地厚。舵主都接不下来,他是舵主的手下败将,自然更加不行。只是这话不好出口,急道:“李公子,不成啊!”天赐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马老兄请放宽心,我已非当年可比。”
马五将信将疑。但他被天赐牢牢抓住,脱不开身。无奈只好答应。领着天赐穿街过巷,钻进一个小胡同,来到一所宅院前。只见院门洞开,裏面传出打斗之声。有几人在大声叫嚷,老娘奶奶不绝于耳。都是河南一带的口音,想必是连四海带来的一伙兄弟。
天赐放开马五,跳进院中。只见天井里站着七八名大汉。天井中央正有两人在打斗,连四海奋力抵挡一名蓝衫中年人的攻势,已经力不从心,落在下风。旁边还有一名黑脸虬须汉子负手而立,神情自若,对场中同伴深具信心。
见连四海势危,天赐也顾不得江湖礼节,纵身而上,叫道:“住手!”那旁观的蓝衫汉子见有人插手,身形一闪,拦住去路。叫道:“好朋友,还有我呢!”举掌当胸击来。他并没有将天赐放在眼里,掌上只用了五成力道。天赐不明对手底细,不愿硬接。侧身闪开,左手倏出,横向一带。那汉子掌力改变了方向,击到空处。收势不住,向前疾抢两步,几乎跌倒。一招失手,那汉子面子上挂不住,就要上来拼命。另一中年人发觉有高手驾临,急忙闪身跳出圈外。
天赐走到连四海身前,当头一揖。笑道:“一别经年,连大哥丰采如昔,可喜可贺!”连四海凝视良久方认出天赐,把住他的手臂,喜道:“贤弟,这一年多不闻你的音信,愚兄万分悬念。怎么样?贤弟混得还如意吗?”天赐本对连四海心存芥蒂,此时听他言辞之间真情流露,也不禁心中一暖。笑道:“一年多东奔西走,一事无成,只有武功略有进境。说如意也行,说不如意也真是不如意。方才在路上马老兄,得知大哥有麻烦,小弟急急赶来,欲助大哥一臂之力。”
连四海一皱眉,正欲答话。那两名蓝衫中年人却已经等得不耐烦。一人道:“连大侠,先了结正事,再话家常不迟。你我先分个强弱。还是那句话,你赢了赵某立刻就走,决不再找连大侠的麻烦。如果有幸承连大侠相让,赵某占到上风,请连大侠马上走,莫在淮安府逗留。”
连四海怒道:“你们无缘无故登门惹事,真是欺人太甚。”胸脯一挺,就要上前相拼。天赐连忙拦住。回身向两名中年人抱拳为礼,说道:“二位兄台,在下不明你们双方有什么恩怨。但连大哥是在下的朋友,既然撞上就不能置之不理。请二位赏在下一个薄面,让我与连大哥先续续旧。你们之间的恩怨不妨改日再来了断。”
那黑脸虬须汉子方才失招在天赐手上,心有不忿。说道:“年轻人,听你的口气不是大河帮的爪牙。不要多管闲事,以免引火烧身。”另外那个姓赵的白脸中年人心思较密。看出天赐虽然装束落魄,却难掩盖世风华。双目神光湛然,绝非凡俗之辈。忙向同伴递了个眼色。说道:“看在少侠的面上,今天就放过这位连朋友。不过少侠总该给咱们兄弟一个交待吧!”那黑脸汉子道:“不错,报出你的名号,让咱们掂掂你够不够斤两。”
天赐微微一笑,傲然道:“在下李涣然。”两名中年人同时色变,问道:“阁下是神箭天王李涣然?”天赐道:“不错,神箭天王正是在下。”两中年人对视一眼。那姓赵者道:“恕在下眼拙,多有得罪。大侠之命,岂敢不从。”又向那黑脸汉子道:“傅贤弟,我们走。”两人悻悻然出门而去。
连四海大喜过望,拉起天赐的手臂,兴奋得两眼放光。说道:“贤弟,原来神箭天王就是你。贤弟的名号威震大江南北。有你这样一位好兄弟,愚兄面子上大有光彩。武林盟那两个蓝衣剑士见到贤弟,吓得大气都不敢出。贤弟一句话,那两个家伙便乖乖地走了。”
天赐不禁一皱眉,问道:“那两人是武林盟的剑士吗?你们为何发生冲突?”心中却想:“你们江湖帮会争码头抢地盘,我可不能再牵扯进去。”连四海道:“人家登门欺人,愚兄有什么法子。这裏算是他武林盟的地盘,讲话自然理直气壮,不给愚兄留丝毫余地。一言不合,只好动手解决。”
两人步入正堂,分宾主落座。寒暄过后,连四海言归正传,说道:“贤弟此次驾临淮安府,不知有何贵干?”天赐道:“父仇不报枉为人。小弟是路经淮安府,打算进京一走,设法为先父伸冤雪恨。”连四海大喜道:“咱们这叫志同道合。贤弟不必再进京。如今正有一个绝好的机会,贤弟在淮安府等着就是。”
天赐不明其意,问道:“大哥所说的绝好机会,恕小弟不解。”连四海道:“贤弟还没听到风声吗?皇帝就要下江南了,淮安府就是必经之路。”天赐暗自吃惊。这消息来得的确突兀。他皱眉道:“朝政衰败,国事日蹙,他居然还有心情出来游山玩水。”心念一转,又叹道:“出来看看也好。让他见一见江南百姓的疾苦,听一听百姓的满腹怨情。让他不要自以为天下太平,江山永固。”
连四海一脸的不以为然,说道:“贤弟,你当他下江南果真是来体察民情吗?大错特错了。他人没出京,大批的内务府太监,锦衣衞军官已经先期到达江南。督令各处为他修建行宫,大肆铺张。搜罗美女,供他淫乐。闹得江南各地鸡犬不宁,家家自危。贤弟是个聪明人。狗皇帝究竟是什么货色,还看不明白吗?”天赐的心简直凉透了,失望之情形之于色。连四海察言观色,心中暗喜。继续道:“他什么时候出京不好,偏偏选在隆冬之季。他一时心血来潮,便不顾臣民的死活。现在北运河早已封冻,舟船不通。他为贪图路途安逸,动用百万民工,冒着严寒沿途开凿。各地贪官污吏又乘机盘剥,不知冻死饿死了多少人。他也许是初登大位,想摆一摆排场。朝中大臣几乎全部伴驾南下,置国家大事于不顾。护驾官兵一来就是十几万。十几万人的吃喝穿用,粮米之费数以百万计。所过之处洗劫一空。”
天赐越听越怒,骂道:“昏君,昏君!天下大事就要坏在这无道昏君手里了。”咔嚓一声,红木大椅的扶手让他在盛怒之下一把握断。
连四海暗自心惊。红木质地坚硬致密,寻常刀剑也难砍伤。而天赐并未着意用力就将它握断,内力之强非同小可,比一年前不知增进了多少倍。他心中盘算,口中说道:“昏君不除,天下难安。愚兄这次联络了一批志同道合的江湖朋友,来淮安府正是为图谋报国锄奸的大计。贤弟,你要替父报仇,这就是一个好机会。”见天赐沉思不语,似乎仍然举棋不定,连四海又道:“贤弟,愚兄先为你引荐几位武林高人。大家齐心协力,何虑大事不成。”
天赐心中略动,问道:“是哪几位武林高人?”连四海神秘一笑,说道:“到时自知,决不会让贤弟失望。”拉起天赐便走。出了院门,走的正是天赐来时的路。连四海如此热心,盛情难却,天赐也不好推拒。暗道:“马五说要去搬请救兵,指的就是这几位高人吗?”
山阳城并不太大,两人穿街过巷,盏茶功夫就赶到了。连四海扣开一座大宅的院门,向那应门的汉子耳语片刻。那汉子用诧异的目光上下打量天赐,不住点头,入内同报去了。连四海将天赐让进院中,说道:“贤弟,咱们进屋坐。主人稍候就到。”两人一同步入正堂。连四海请天赐坐在客位的大椅上,却将主位的两张大椅空出来,搬个小凳坐在天赐下首。仆人送上茶点。两人一边品茗一边静静等候。连四海一改狂傲之态,骤然间变得异常拘谨。
过不多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人未至笑先闻,一个宏亮的声音道:“李公子在何处?老朽有失远迎,恕罪恕罪!”是主人到了,天赐连忙起身相迎。只见门外并肩走入两人。一个白发银髯的雄伟老者,春风满面,笑容可掬。另一人是个三十出头的健壮汉子,身着蓝缎长袍,与他剽悍的气质颇不相称。双目精光四射,一脸傲色。
那老者向天赐抱拳为礼,说道:“这位便是李公子吗?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气宇不凡,见面更胜闻名。”连四海疾步上前弓身施礼,为三人引荐。一指那老者,说道:“这位是敝帮帮主,大河苍龙贺老爷子。”又一指那健壮汉子,说道:“这位是卧龙山庄的龙二公子,人称铁面神龙。”
这二人的名号天赐久有耳闻,都是江湖上炙手可热的风云人物。大河苍龙贺震天执掌大河帮,威震中原。铁面神龙龙在田据说武功足可跻身江湖一品,尚在贺震天之上。天赐虽然对这二位并无太多好感,但礼数不能有缺。弓身施礼,说道:“贺帮主,龙二公子。有幸与二位结识,足慰平生。”贺震天连忙出手相扶,说道:“公子太客气。足慰平生的应该是老朽。公子请坐。”待天赐在宾位落座,他方坐在主位的第二张大椅上。那龙在田却傲态十足,仅对天赐微微一点头。也不与贺震天客气,大模大样坐在第一张大椅上。连四海恭恭敬敬立在一旁。
贺震天未言先笑,声震屋宇。说道:“李公子,听四海讲,令尊李大人身遭不白之冤,公子有心进京替父报仇。此事不知公子如何着手?”
贺震天开门见山,直言无忌。天赐深感诧异,略加沉吟,说道:“晚辈也没什么具体的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而已。先行探明此事内情,是何人向天子进谗言陷害先父。再设法面见天子,向他申明先父的冤情。不论成与不成,尽力为之吧!”
贺震天一怔,说道:“公子还对昏君抱有一丝幻想。依老朽之见,公子此行十九难成。别说你无法见到昏君,就算能见到他,也不可能让他改变既定的旨意。俗话说:君无戏言。旨意既下,岂能收回。是他下旨杀害令尊,一年之后忽然说令尊无罪。这岂不是自打耳光,让天下人耻笑。而且令尊遇害,昏君于脱不了干系。公子要报父仇也该算他一份。”
天赐心神略动,旋即平复。说道:“知过能改,善莫大焉。他如果能为先父昭雪沉冤,天下人只会额手称庆,谁会笑他?先父临终时殷殷嘱托,要我身在草莽,心存忠义。天子错杀先父,只因受到奸臣蒙蔽。我李家世受国恩,岂有不思报效,反将罪责加于天子之理。”
贺震天大不以为然,放声笑道:“公子之言差矣!你李家世受国恩,难道就是刀斧加身的国恩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公子不思为父报仇,此乃不孝。昏君残害天下百姓,种种恶行罄竹难书。公子是非不分,黑白不辨,反倒口口声声替那昏君辩解,此乃不义。见天下苍生身处水深火热之中,苦不堪言,却无半分恻隐之心,此乃不仁。太祖皇帝龙兴开国,天下太平,万民乐业。昏君不知守成,倒行逆施,为祸天下。公子只知效一愚忠,上不思社稷,下不念万民,此乃不忠。公子饱读诗书,当知礼义。似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行,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
天赐心神大震,汗流浃背。但隐隐又觉贺震天所言有些牵强之处,何处不妥一时却无言反驳。迟疑良久,叹道:“晚辈受教。依帮主之见,如何才能算得上忠孝仁义?”
贺震天于龙在田对视一眼,暗暗点头。龙在田一字一吐道:“杀掉这昏君!”天赐骇然变色,几乎失声惊呼。只听贺震天道:“不错,杀掉这昏君,为令尊报仇,为天下人出口怨气。昏君这次出行,护驾官兵虽多,却全是乌合之众,不足为惧。除去燕山双雄和锦衣衞中的几个硬手,其余都容易对付。老朽久闻公子神箭无敌,此正你大展神威之时。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天赐心中了然。卧龙山庄早有不臣之心。刺杀皇帝,说得冠冕堂皇,其实则是为闹得天下大乱,以便从中渔利。连四海所谓图谋大计,原来是指此事。这是他万万不能赞同的。但此时也不便与这几位闹僵。说道:“贺帮主,龙三公子。二位之见,在下不敢苟同。若杀一昏君就能天下太平,便是杀上千个百个在下也不会退缩。但世上绝无如此易事。皇帝一死,还会有新皇即位。他年纪尚轻,并无子嗣,也无兄弟。谁来即位?朝中为争权夺利,只怕将有一场大乱。祸延天下,不可收拾。二位为国为民,忠心可鉴。但此举无异于缘木求鱼,抱薪救火,决不可行。”
龙贺二人心想:“咱们正盼着天下大乱,杀皇帝就是最好的途径。何况还另有深意,一石两鸟。你小子年轻识浅,又能懂什么?”贺震天道:“公子切不可错打了主意。机会一过,悔之晚矣!昏君一死,天下也许会乱上一时。但大乱之后方有大治。天下非一家一姓之天下。草莽之中,豪杰辈出,无不胜过昏君百倍。昏君不除,天下难安,不是一时,而是一世。黎民百姓受苦受难,何时方是尽头?公子请三思之,应该能明白其中利害得失。”话越说越露骨,称霸天下的大计呼之欲出。
天赐仍不为所动,说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可相强。贺帮主之言也许不错,但晚辈心中另有打算。争雄天下,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是自诩豪杰者的胸襟。可是天下苍生何辜?万里江山何辜?你争我夺,疮痍满目。生灵涂炭,血流飘杵。晚辈决不能助纣为虐。此事断不可为。有负贺帮主苦心,敬请见谅。”
龙在田见天赐一力推辞,心中已大为不快。又听天赐说出助纣为虐云云,龙在田忍不住火起,说道:“李公子,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咱们决不会罢手。李公子既然参与其中,便不容退缩。”龙在田话中隐隐有威胁之意。天赐傲骨铮铮,实在忍无可忍。脸色一沉,说道:“在下早已打定主意,就算刀斧加身也不会改变初衷。不但此事在下不想参与,龙二公子如敢妄为,也须先过我这一关。”
龙在田勃然大怒,一跃而起。贺震天急忙拦住,劝解道:“二公子,李公子,大家都是朋友,有事好商量,何必动怒。”龙在田叫道:“贺大叔,别拦我。这姓李的已经知道许多内情,不能放走他。我龙在田不是善男信女,卧龙山庄岂能任人来去。”天赐怫然不悦,长身而起,说道:“你龙在田不是善男信女,我李天赐也非可欺之辈。孰强孰弱,咱们江湖上见。贺帮主,多谢盛情。话不投机半句多。李某留此徒令二位不快。告辞了。”说罢转身欲走。
龙在田怒喝道:“姓李的,你走得了?”冲开贺震天的阻拦,抢步上前,一掌击向天赐后心。盛怒之下,用上了十成功力,只想一掌将天赐打死。天赐倏然回身,举掌迎击。双掌相交,内力激荡,发出一声巨响,震得案上的茶盏全跳了起来。天赐与龙在田各自后退三步。天赐面色平静,嘴角微露笑意,神态十分轻松。龙在田却脸色大变,深吸一口气压住翻滚不止的内息,说道:“姓李的,你能接下龙某一掌,咱们是拦不住你了。不过你要记住,此事关乎本庄机密。你如果胆敢出去胡言乱言,当心大祸临头。”
天赐微微一笑,说道:“好说。龙二公子尽管放心。几位将李某当朋友,直言不讳。李某领这个情,决不会泄露此事。李某也有几句话请龙公子记住。天下唯有德者居之。坚甲利兵,绝世武功都不足为凭,阴谋诡计更难以成大事。得人心者昌,失人心者亡。卧龙山庄实力再强,也决不能冒大不韪,与天下英雄为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