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座中醒客延醉客 江上晴云杂雨云(1 / 2)

落日风雷 XVLEII 12474 字 4个月前

天赐听他报出姓名,大吃一惊。急问道:“兄台可是南阳卧龙山庄的陆鸿儒陆军师吗?”陆鸿儒微笑道:“然也,只此一号,别无二家。老弟既知贱名,应该是武林中人。陆某冒昧,请教老弟名号。”

天赐略作犹豫,说道:“实不相瞒,你我是敌非友。我叫李天赐,现在是武林盟的黄衣剑士。”

陆鸿儒抚掌大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老弟大号我也曾听贺老多次提及,颇多赞誉之辞。适才一见,便猜出了八九。不想果然是李老弟,看来我还有几分识人之明。”

面临强敌,谈笑自若。一个文弱书生,有此豪情胆色,天赐更为钦佩。说道:“陆先生既然知道我的身份,仍坦然报出名号,就不怕我将你擒去请功吗?”陆鸿儒笑道:“我观老弟非常人也,不可以常理忖之。坦然相告,那是用性命做一次豪赌。输了是我识人不明,送掉性命也不冤枉。如果赢了,就可以交上老弟这个朋友。现在看来我可能是赢了。老弟如果有擒我之意,何必将真名报出,让我有了提防之心。”

天赐适才确有擒他之意。听他如此一说,不免暗道惭愧。笑道:“有缘与生死仇敌结为挚交,同桌共饮,把酒言欢,也是人生一大快事。陆先生,我敬你一杯。”

陆鸿儒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笑道:“是唯非常之人,能行非常之事。好朋友但求相知于心,一片赤诚,何必论什么敌友。看你我二人如此亲密,谁能知我们是对头。这岂不愧煞那些为争名逐利,卖友求荣,无所不用其极的奸诈小人。”

天赐叹道:“世事难料,总不能尽如人意。今日与陆先生同席而欢,心中快慰。来日却要各自东西,各为其主,拼死相争。想来真令人痛心。如果有朝一日能抛却俗事,不理红尘是非,无忧无虑,无牵无挂,与先生一同啸傲于山林之间,恭听先生教诲,此毕生之愿也。”

陆鸿儒笑道:“欢娱嫌日短。你我当谈些赏心乐事,尽欢而散,莫辜负了今日这难得的机缘。李老弟,我再敬你一杯。”陆鸿儒并不善饮,一时兴起,三五杯酒下肚已经有了几分醉意。脸色微红,但双目依然炯炯有神,凝视着天赐。说道:“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老弟如果真把我当朋友,一定要听我几句劝告。”

天赐道:“陆先生请直言,小弟洗耳恭听。”陆鸿儒道:“老弟,你可知自己所行之事逆乎天理人心。逆天而行,必遭天谴。老弟身在险中,尚不自觉吗?”天赐道:“陆先生何出此言?”陆鸿儒道:“天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君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昏君残暴,荼毒天下,苍生同被其苦,豪杰之士敢怒而不敢言。但民怨汹汹,终必酿成大乱。昏君不仁,必有明君起于草莽,取而代之。此乃天意也,顺之者昌,逆之者亡。老弟为昏君效命,这就是逆天而行,必将为天下英雄所不齿。千夫所指,无疾而终。更何况与天下人为敌。不知有多少人欲取你性命而后快,老弟当深思之。”

天赐双目神光一闪,深吸一口气,平息胸中澎湃的热血。平静地问道:“依先生之见该当如何?”陆鸿儒道:“以天下人之心为心,为天下人谋。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才高足疾者得焉。老弟之才可谓高矣,难道就不存逐鹿之心吗?”天赐道:“小可一介武夫,庸碌无能。上不能安邦定国,下不能齐家修身,何敢言此大事。陆先生,你太抬举我了。”

天赐不为所动,陆鸿儒却仍不死心。说道:“老弟没有逐鹿之心,难道就没有寻一明主,辅佐他建立不世功业之心吗?”天赐微哂道:“世间明主难求。举目天下,不过是几个乱世枭雄,却无足以治世的王者之材。”

陆鸿儒大笑道:“老弟之言差矣。草莽之中,藏龙卧虎,何言没有王者之材。敝上龙老英雄宽恭仁厚,有长者之风,胸怀大志,负治世之才。正是足以托付此身,性命相报的英明之主。以老弟高才,如能投效敝庄,共图大事,必不负老弟胸中所学。上可以报国家,下可以安黎庶。强似为昏君效命,为天下人唾骂。老弟,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所求者何耶?与其庸碌而过,不如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业,即便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惜。”

天赐耐心地听完他这通高论,心中却激不起一丝涟漪。说道:“我的看法与先生不同。贵庄主绝非如先生所言,他根本就成不了大事。取天下当以仁义为先,他却弃仁义而尚武力,收买河南群盗为臂助。这些盗匪懂得什么叫仁义吗?他们打家劫舍,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如果让他们得了天下,为祸更甚。两害相权取其轻。天子虽然暗弱,但朝中不乏忠义之士,如果能励精图治,国事尚有可为。二者相较,我宁愿选择后者。”

陆鸿儒大不以为然,说道:“老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自古开国明主起于草莽者不胜枚举。以武力取天下,以仁义治天下,二者有先后之分,并不矛盾。况且盗匪之中不乏能人,善加诱导,不难成为开国明臣。老弟切莫看轻了他们。”

天赐道:“先生只见其成者,未见其败者。自古至今,何朝何代没有盗匪之患。小者啸聚山林,大者割据州县,最终成事者又有几人?为野心蒙蔽了灵智,以身家性命为赌注,以无辜者的血肉作为其位登九五的铺路石。流毒天下,兵祸连结,到头来王霸雄图都成画饼,害的不止他一人,而是亿万苍生。残暴不仁,莫此为甚。一年前我曾路经河南,见识过这些盗匪的所作所为。百姓畏之如虎,恨之欲死。不得民心而妄图取天下,无异于缘木求鱼。龙家父子丧心病狂,终必惨遭横死,自食其果。陆先生如此高材,却无见事之明,为龙在天假仁假义所惑,不但所谋难成,只怕还会殃及自身。先生睿智,请深思之。此时悬崖勒马,脱离卧龙山庄,弃暗投明,未为晚也。”

陆鸿儒脸上大为不自在。他本想劝说天赐,不想反被天赐所劝。一时居然想不出言语来回答。他们本来话音很低,酒店中人多嘈杂,不怕被人听去。但讲到后来心情激荡,声音越来越响,引起邻座三名酒客的注意。那三人都是穿着青布直襟的汉子,头上斗笠压得很低。闷声不响低头饮酒,竖起耳朵留神倾听,越听越心惊。这两人所言大为犯忌,有煽动造反的嫌疑,这可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中间那汉子向两名同伴一使眼色,三人抛去斗笠,上前将陆鸿儒团团围住。一人抓住他的一条手臂,喝道:“你这狗头,大庭广众之间,胆敢胡言乱言,图谋造反,罪不容诛。”

陆鸿儒是个文弱书生,身单力薄,被两名大汉抓住,就象老鹰爪下的小鸡,拼命挣扎也无济于事。他惊得面如土色,向天赐投来求援的目光。天赐连忙站起身,向三大汉一抱拳,说道:“请问三位兄台在哪个衙门公干?”一名汉子斥责道:“咱们是府城的官差,要擒拿这狗头回衙门治罪。不关你小子什么事,快滚到一边去。看你小子还算识相,没说什么犯忌的话,咱们就饶过你。”

天赐见三大汉提着陆鸿儒就要走,连忙上前拦住,说道:“三位差爷,我这位朋友多喝了几杯,一时糊涂,讲了几句醉话。三位差爷请高抬贵手,切莫当真。”一官差喝道:“好小子,胆敢包庇反贼,欺蒙官府,应与反贼同罪。一起带走!”上前揪住天赐的衣领,拉起就走。

天赐忍不住火起,握住那官差的手腕向外拗去。那官差手腕剧痛,大叫一声松开手。天赐揪住他的前襟,大喝一声:“滚你的!”将他从窗口仍了出去。余下的两名官差大惊失色,伸手腰间拉家伙。天赐上前一人一记重重的耳光,打得两官差晕头转向,摔倒的墙角,不知撞翻了多少桌椅。

酒店中的食客见有人打架,生怕遭及池鱼之殃,发一声喊,纷纷向店外逃出,乱成一团。天赐一把抓起怔怔出神的陆鸿儒,乘乱冲出了店门。三名官差缓过气,从地上爬起,抽刀拔剑,大叫捉拿反贼。可是只能看见四散而逃的人群,哪里还有两名反贼的踪影。

天赐拉着陆鸿儒,只管向人多的地方钻。这是逃避追踪最好的方法。码头上挤满了等待过江的人群,想从中找人谈何容易。渐渐地三名官差的呼喊声被码头上嘈杂的人声所淹没,天赐与陆鸿儒终于松了口气。

陆鸿儒喘息方定,深深凝视着天赐,说道:“李老弟,谢谢你。你本来可以不必管我的,为了一个仇敌不值得冒此风险。”天赐笑道:“我一时冲动管了此事,现在后悔也已经迟了。”陆鸿儒正色道:“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老弟的为人,我庆幸能结交你这样的朋友。你也决不会因此而后悔。我陆鸿儒绝非忘恩负义的小人,将来如果对老弟有不利之举,让我死无葬身之地。”

天赐道:“陆先生言重了。对我而言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不值得放在心上。先生身在卧龙山庄,理应竭诚效命,不存二心。如果因我而做出对不起贵庄之事,岂不有损于先生英名,也非我救你的本意。”

陆鸿儒笑道:“老弟施恩不望报,不愧为君子之举。但我陆鸿儒如果知恩不报,岂不成了无耻小人。老弟只要自己做君子,却不许别人做君子,这不是让我为难吗?”天赐大笑道:“好!如果有朝一日你我能化敌为友,我一定给先生一个报恩的机会。”陆鸿儒大喜,说道:“老弟,我期待着这一天。可是现在我必须向老弟道别了。我是个文弱书生,一旦再撞上官差,又要拖累老弟受罪。这份情越来越重,我怕将来还不起。”

天赐道:“先生要往何处?让我送你一程。”陆鸿儒放声大笑,说道:“老弟把我看得太简单了。堂堂卧龙山庄的军师,难道还对付不了几个小小的官差。实不相瞒,适才在酒客之中就有四名本庄护衞暗中保护,老弟不出手他们也会出手的。我与老弟走在一起,虽然心中无愧,旁人却难免说三道四。敝庄主与贵龙首也许不会生疑,但你我不能不有所顾忌。”

天赐心中黯然,知他所言在理。说道:“陆先生,后会有期。来日相见,你我就是生死仇敌,再不能如今日这般毫无隔阂,饮酒畅谈。也许我不得不冒犯先生,请先生见谅。”陆鸿儒笑道:“无妨,无妨。你我亦敌亦友,正可为武林留下一段佳话。”

分手在即,两人依依难舍。陆鸿儒欲言又止,踌躇良久,终于说道:“我有几句话要对老弟讲,希望老弟不要误解我别有用心。卧龙山庄与武林盟这场争斗,大家各怀心机,并不如表面上那么简单。武林盟出面保护皇帝,决不是出于对朝廷的忠心。本庄这次江北之行,一石两鸟。一旦大事得成,对武林盟大为不利。如果皇帝在江北发生意外,江北是武林盟的地盘,武林盟无论如何也推卸不掉责任。本庄目的何在,武林盟目的又何在,老弟稍微动动脑筋就能明白。老弟千万要多存个心眼,不可对武林盟过于信任。老弟怀一颗赤胆忠心,虽然迂腐,却足令人相敬。我不希望老弟因为一步之错而抱恨终生。”

天赐若有所悟,却不十分相信。陆鸿儒深知此时多说无益,长揖到地,说道:“老弟,后会有期。”钻入人群之中,不见了踪迹。

天赐怔怔地出神,左思右想,伤透了脑筋。陆鸿儒所言也许有几分道理,但天赐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他对盟中的周天豪傅青山乃至锺云翱诸葛桢等人都深具好感,认定他们是忠肝义胆的热血男儿,说他们怀有什么心机是决不可能的。况且他已经投身武林盟中。大丈夫一诺千金,决不容他脱身。而且武林盟侠名素着,就算别有用心,至少在保护皇帝一事与他一致。仅凭这一点足矣。

天时将午,江上的浓雾渐渐消散。太阳照在江面上,闪着粼粼波光。远处江面上相对而立的金焦二山也隐约可见。第一批江船终于解缆起航。性急的旅客争抢着登船渡江,码头上更加混乱。

忽然,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两侧闪开。一小队荷着长枪的官军赶开挡路的闲人,在码头边一字排开。一名中年军官越众而出,大叫道:“不许乱跑,听候检查。”

众旅客心中忐忑。遇上官兵找麻烦,这是最令人头痛的事,不知哪个可怜虫要倒霉了。与这群如狼似虎的官兵没什么道理可讲。他们如果看谁不顺眼,轻的破点小财,重的被抓走,不弄你个倾家荡产不算完。撞上这种事也只能心中念佛,求菩萨保佑,不要让横祸落到自己头上。有人看清这队官兵都是水营的衣号,心中暗自嘀咕:“检查过往旅客是巡检司的事,与你们水师营有什么关系?准是哪位将爷最近手头不宽裕,想捞点外快,抓两个冤大头敲竹杠。”

天赐却明白这一小队官兵是为何而来。方才被他狠揍过的三名官差正领着那中年军官依次检查过来,眼睛只管在众旅客面孔上打转,看看就要查到这边了。天赐心裏倒不很着急。即使被认出来,凭他的武功百十来名官兵不足为惧。随便往什么地方一钻,想脱身并不困难。

那名被天赐从窗口仍出去的官差大约是摔坏了腿,走路一瘸一怪。眼睛贼溜溜乱转,忽然在人群中发现了天赐,惊叫道:“杜将军,是他,就是他!”众官兵闻声而动,围拢上来。众旅客吓的纷纷后退,将天赐闪出。那中年军官大踏步走上前,上下打量天赐。见他昂然而立,面无惧色,神色便有些迟疑。点手叫过那瘸腿官差,问道:“你说方才行凶拒捕的就是他吗?你没有认错人?”那官差恨恨道:“绝对错不了,他就是烧成灰我也认得出。还有一个矮胖子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中年军官脸色一沉,二话不说,一个耳光刮向瘸腿官差。骂道:“你这狗头瞎了狗眼。这位是镇江城中的李大少爷,你竟敢说他是反贼。诬良为盗,该当何罪!”

那官差今天倒霉透顶,摔瘸了腿还不算,又平白无故挨了一记耳光,几乎打落了满口牙齿。他捂着腮帮子哎哟哎哟乱叫,心中骂道:“你他妈的算什么东西,不过是水师营一个小小的哨官,到了咱们衙门里只怕连个座位也没有。叫你一声将军那是抬举你,你他妈的竟敢打老子。”

中年军官上前向天赐弓身施礼,赔笑道:“这狗东西有眼无珠,李公子不要见怪。”天赐心中诧异,暗道:“这位军官莫不是认错了人?难道镇江府果真有一位李大少爷,与我相貌相仿。”心念疾转,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杜大人,小小误会不必放在心上。这位差爷也算尽职尽责,我不会怪他。”

中年军官道:“李公子大人大量,算这狗东西祖上积德。”说话间向天赐连递眼色,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吐出了四个字:“武林侠义。”

天赐大吃一惊。这中年军官说的居然是武林盟的切口,看来他也是本盟兄弟,这可真让人料想不到。武林盟在江南根基之深,势力之大,足以令人心惊。天赐道:“杜大人言重了。你我本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必如此客气。”他将志同道合四字说得很重,正是切口的下半句。

中年军官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说道:“多有打扰,心甚不安,小将告退。”向天赐深施一礼,率领手下兵卒离去。那三名军官心中叫屈,跟在后面灰溜溜走了。眼见一场迫在眉睫的祸事消于无形,天赐暗叫侥幸。随众旅客上船渡江。

时值冬季,北风正疾。江船扯起帆篷,乘风破浪,直向对岸驶去。这一段水路天赐十余日前刚刚走过。两次渡江,景物依旧,心境却大为不同。上一次渡江,心情落寞,无所寄托,前途一片茫然。空怀满腔热血,却不知从何处着手,去洗雪父亲的冤屈,解救世人的苦难。这次渡江,他心中的忧郁已经一扫而空。终于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终于有了大显身手的机会。虽说前途多舛,却更坚定了他心中的信念,为之抛头颅洒热血也在所不辞。眼望浩浩大江,滚滚流水,天赐心中不禁生出了无限豪情。

一望无际的江面上金焦二山相对而立,渡船从中驶过,入运河河口,直抵镇江城西关。天赐下船进城,先与城中的堂口取得联络。堂口的主事是一位黄衣剑士,热情招待天赐,派出一名蓝衣剑士为天赐引路。出西城门,赶往西郊黄鹤山武林盟总堂。

黄鹤山旧称黄鹄山。山北有一座竹林寺,相传宋高祖曾在此憩息,时见黄鹤飞舞,于是更寺名为黄鹤寺,山名为黄鹤山。不论这个传说真假与否,这座山的确秀美。山势不高而奇,密生着丛丛竹林。天气虽冷,竹色犹青,清澈的溪水蜿蜒而出,更增韵味。淡淡的雾气笼罩着空翠的山色,优雅宜人,宛如仙境。与江北大地的苍茫雪色,凛凛北风相比,迥然不同。

武林盟的总堂座落在黄鹤山南坡,山环水抱,风景如画。小石路曲曲折折,穿过茂密的竹林,直达总堂门前。此处根本不象江湖大帮会的心腹要地,而象是一处雅致的小园林,有个颇为不俗的名字叫竹园。竹心虚而有节,象征高风亮节的谦谦君子。主人以竹名园,颇有几分自诩自励之意。整座竹园占地不广,即没有危楼广厦,也没有深沟高墙。山石树木点缀之中,疏疏落落分佈着数十间精致的房舍,或为竹制或为木制,窗明几净,简朴中不失高雅。

在竹园四周看不到戒备森严的武士,也看不到出没无常的暗桩。但外敌要想侵入竹园却比登天还难。别说主人的名号足以震慑心怀不轨的江湖宵小,竹园外的竹林也是一道天然屏障。不论有多高明的武功,穿过如此茂密的竹林也不可能不发出声响。单看这些布置,主人司马长风不但是一位高人,还是一位雅士,比天赐的师父孙老头要高明多了。不知孙老头对他为何只有一半服气。

接待天赐的是一位老管家,白发苍苍,精神矍铄,举手投足间分明有一身不俗的武功。老管家听天赐道出姓名来意,老脸顿时现出喜色。殷勤招待,将两人引入客室,送上香茗。他自己则前去通报。

一想到就要与名动江湖数十载,令天下英雄万分景仰的司马老英雄相见,天赐心中有着按捺不住的激动,坐立难安。等不多时,那老管家匆匆返回,春风满面,说道:“李少侠,主人请您去迎宾阁相见,老朽为您引路。”那名带路的蓝衣剑士自然不必同去拜见龙首,差事了结,起身告辞。天赐谢过他相送之情,随老管家前往迎宾阁。

迎宾阁位于竹园正中,依山面南而建,俯瞰全园,是园中最大的建筑。司马长风选择此处与天赐相见,显得庄重而热情。江湖传言他礼贤下士,当非虚论。司马长风年近六旬,但精神健朗,面色红润,须发黝黑,不现老态。讲话声音宏亮,对天赐十分热情。伸手相搀,阻止天赐行叩拜大礼,微笑道:“李少侠请起,老朽不敢当此大礼。令尊大人忠肝义胆,天下共钦。今日有幸与其后人相见,此生不虚矣。少侠在上,请受我司马长风一拜。”面色诚挚,一弓到地。

天赐惊得手足无措,连忙推拒。司马长风正容道:“老朽此礼拜的不是少侠,而是令尊李大人。令尊为国为民的忠心,视死如归的气概,都足令我辈武林中人仿效。老朽虽然身在江湖,却也是朝廷子民,亿万苍生中的一个。令尊不惜身家性命,冒死弹劾朝中奸佞。老朽身受洪恩,无以为报,不拜不足以心安。”

司马长风这一席话很有技巧。不言天赐加盟武林盟之事,先从李大人身上讲起,令天赐大为感动。如果说先前对司马长风心存七八分好感,现在的好感就上升到了十二分。胸中热血沸腾,激|情难抑,说道:“草莽之中多奇士。天下虽生离乱之势,但忠义之心未死。一见于武林盟群雄,再见于龙首此礼。先父在天之灵足感欣慰。”

司马长风请天赐落座,黯然说道:“一年前老朽得知令尊遇害之后,气愤难平。无奈民难与官争,只能为他的后人多尽些心力。听说少侠逃脱大劫,便命手下多方打探,却一直未能查明少侠行踪,深以为憾。在纯阳庄少侠曾为本盟之事与闻香教结仇,被闻香教设计陷害,之后便下落不明。少侠的真实身份我也是过了很久才知道,气得我大骂玉麒那孩子。千方百计寻找的人居然当面错过,真是粗心大意。”

在纯阳庄时天赐曾与司马玉麒曹国梁闹得很不愉快,此事司马长风必有耳闻。天赐听他言中微露自责之意,忙道:“此事怪不得大公子。那时属下被锦衣衞追索正紧,如同惊弓之鸟。又不知武林盟的底细,所以没敢说出真实姓名,连吕庄主那里也瞒下了。其实涣然是我的表字,也不算杜撰假名骗人。”

司马长风大笑道:“少侠这一报名不要紧,武林中从此多了一个令江湖宵小闻风丧胆的名号,神箭天王李涣然。少侠的真实姓名反倒不为人知了。据诸葛贤弟报称,少侠武功足以与龙在田一搏,比之江湖一流高手也毫不逊色。不知少侠师承何人?”天赐不加隐瞒,说道:“属下出自醉仙门下,资质鲁钝,所学不精,有辱师父威名,惭愧。”

司马长风目光中闪过一丝惊异,说道:“不象,不象。孙老哥的武功我素来佩服,可恕我直言,他的内功却不怎么高明。我观少侠内力修为已近炉火纯青之境,一定另有所学。不发时精气内蕴,含而不露。发则石破天惊,风云变色。是一门至大至刚的王道之学,应该出自佛门。”

天赐暗惊他眼力之高,说道:“这门功夫是属下无意中练成的。一位自称百晓奇僧的老和尚硬逼着我练。听龙首一说,原来这门功夫也是一项武林绝学。”

司马长风大为困惑,念着百晓奇僧四字,沉思良久也想不出他的来历。忽然双目神光一闪,喝道:“少侠,接我一掌。”横掌当胸击去。天赐不明他的用意,大惊失色。这一掌来势虽缓,但暗劲笼罩四方,将退路全部封死,避无可避,闪无可闪,只能硬接。天赐急运内力,举掌相迎,只觉得司马长风掌力重如山岳,压得他喘不上气,被迫全力运功相抗。司马长风的内力如潮水般涌来,无休无止,难以抵挡。天赐似置身于狂涛巨浪中的一叶小舟,随时都有倾覆之险。但天赐运使无相神功的精妙心法,支撑多时,依然安然无恙。

司马长风见天赐居然能接下他五六成功力的一掌,心中赞许。收回掌力,大笑道:“少侠所学原来是威震武林的无相神功。那位百晓奇僧一定是疯大师无疑。少侠蒙他青眼相加,福缘不浅。”

天赐擦去额角冷汗,心有余悸,说道:“原来是龙首有意相试,让属下措手不及。若非龙首手下留情,属下几乎当场出丑。”司马长风大笑道:“休再说什么龙首属下,太见外了。少侠从师于孙老哥与疯大师,咱们不是外人。老朽托大,称你一声贤侄。武林盟得两位高人弟子加盟,荣幸之至,荣幸之至。”

天赐知道司马长风与师父齐名,以父执之礼待之,理所当然。当下重新行拜见之礼,口称世叔。司马长风这次不再阻拦,坦然受之,喜上眉梢。问起孙老头和疯僧两人的去向,天赐便将拜师的经过一一相告,不加隐瞒。但两人现在的下落天赐却无从得知,令司马长风大为失望。

两人道罢家常,谈及正事。天赐将淮安府所发生的事大略讲述一遍。取出诸葛桢的书信,呈给司马长风。有关司马玉雁之事他不好启齿,只有让司马长风自己去看。

“气死我也,气死我也!”司马长风读罢拍案大怒道:“这丫头太不懂事,有失管教。正邪之别,如冰炭不同炉。她怎么胆敢与龙老三混在一起,难道她不明白龙老三是什么货色?鬼迷心窍,任性而为,连长辈的劝告也听不进去,丢尽了司马家的脸面,丢尽了武林盟的脸面!”

天赐见司马长风大光其火,忙劝解道:“此事也不能全怪小姐。她年幼无知,又遇上了龙在渊这样一个阴险角色,被他的花言巧语所骗,有心可原。现在想办法补救,为时不晚。世叔最好能亲自去一趟淮安,劝说小姐回来。小姐再不懂事,父亲的话也不敢不听。”

司马长风长叹一声,说道:“我何尝不想亲自去一趟,将那丫头抓回来严加管教,可是实在脱不开身。自皇帝南幸的消息传出江湖,八方风雨会聚江南。卧龙山庄心怀不轨,闻香教也同样居心叵测。自年初起就在江南各地活动,不知暗地里搞什么鬼名堂。现在锺贤弟诸葛贤弟去了江北,国梁和玉麒那孩子又在九江无法分身,玉雁这丫头又如此不争气。我再一走,总堂里就没什么人了。一旦有意外发生,如何应付?”

天赐暗暗代司马长风惋惜。如此英雄人物,居然养出了一对不成材的儿女。司马玉雁就不必说了。司马玉麒留在九江府迟迟不归,一定也另有所图,对吕锦雯仍不死心。为了儿女私情不顾盟中大事。而曹国梁作为长辈不但不加管束,反倒暗中纵容,太不成话!听说司马长风还有一位小公子司马玉麟,不知人品如何,能否继承乃父之风。天赐道:“闻香教大举东来,就不会再对纯阳庄构成威胁。吕庄主一人足以应付。不如将曹长老和大公子调回总堂,闲置在纯阳庄未免太可惜了。”

司马长风道:“此言有理。不过远水救不得近火。玉雁丫头的事不能再拖了,迟则生变,不知她还会闹出什么笑话。我想请贤侄再辛苦一趟,传我的话,让玉雁丫头立刻返回总堂来见我。她如果拒不听从,就擒她回来。”

天赐大为犹豫,说道:“世叔,我身为下属,不好对小姐无礼。请世叔收回成命。”司马长风正容道:“武林盟行事只论是非,不关职位高下。丫头犯了盟规,谁都可以擒她。她如果胆敢抗命,不择手段,不论死活,擒回就行。”天赐大为动容,说道:“世叔请放宽心。小侄一定将小姐安然请回总堂,决不让她有所损伤。”

司马长风神情变得异常郑重,说道:“贤侄,我只要你安然无恙,不要为那不争气的丫头冒什么风险,否则我于心难安。”从腰间摘下一只荷包,取出一面玉牌,交给天赐。说道:“这是本盟级别最高的令符,见令如见龙首亲临。带在身上,丫头就不敢不听你的话。”

那是一面色泽纯白,细腻温润的羊脂玉牌,上琢两把交叉的长剑,中间是一个“盟”字。式样与红衣长老的金牌,黄衣剑士的银牌,蓝衣剑士的铜牌完全相同。难得之处是那一双交叉的长剑居然是天然生就的血红色,绝对无法仿造。天赐接过玉牌,自感责任不轻,昂然道:“谢龙首赐令。属下这就动身前往淮安,决不令龙首失望。”

司马长风微笑道:“也不急于一时。连日奔波,鞍马劳顿,恐伤身体。贤侄今夜就在此安歇,明日再动身不迟。”唤来下人,吩咐去请二公子前来,陪同天赐下去休息。

二公子司马玉麟年方十四岁,生得眉清目秀,身材却略嫌单薄,书生气十足。听说天赐就是他倾慕已久的神箭天王,司马玉麟缠着天赐问东问西,亲热地称天赐李大哥。天赐对他也很有好感。司马长风见他两人如此亲密,老怀大慰。笑道:“麟儿,带你李大哥下去休息。他路途劳累,别总是问个没完。”

司马玉麟大喜,拉起天赐就走。小家伙年少好奇,嘴巴闲不住,免不了要问起天赐闯荡江湖的经历。提及一箭退三仙的经过,小家伙乐得手舞足蹈,央求道:“李大哥,你一定要教我射箭。等我学会了就可以将哥哥姐姐全比下去。也同什么芙蓉妖仙满天飞花斗一斗,让哥哥姐姐眼红。免得他们总是将我当成小孩子。”

天赐笑道:“你的家传武功博大精深,好好用功,何愁将来不能在江湖上扬名立万,胜过你哥哥姐姐。箭术只是一门粗浅功夫,上阵杀敌也许有用,在江湖上就施展不开了。我看不学也罢。”

司马玉麟急道:“不行,不行!你如果不答应,我就跟你没完。每天缠着你不放,看你怕不怕?”天赐吃惊非小,连忙道:“好,好,我答应你。不过现在可不行。我明天就要返回淮安,以后有机会在说。”司马玉麟喜道:“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天赐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之理。”司马玉麟欢呼雀跃,叫道:“好极了,我等你回来。”

谈笑间两人来到客房。房屋前是一湾小水塘,九曲桥曲曲折折直通塘中的水阁。房后是一片竹林,竿竿修竹迎风摇曳。客房邻水而建,环境优雅别致。只是冷冷清清,不见有人走动。

天赐问道:“什么人住在此处?我应该登门拜访,打声招呼,不能有失礼数。”司马玉麟道:“都是空着的。叔叔伯伯们大多有了家室,很少在这裏住。只有锺大叔偶尔来住几天。不过他在江湖上走动的时间多,不常回总堂。”天赐问道:“竹园中只有你们一家人吗?”司马玉麟道:“是呀!除了爹爹妈妈就只有我一个人。哥哥姐姐都不常在家。李大哥,你就住在园中别走了,常陪我玩玩。”司马长风先后有过两位夫人。大夫人是司马玉麒的生母,铁面无情曹国梁的胞姐,早已经亡故。玉雁玉麟则为续弦所生,也就是司马玉麟口中的妈妈。

司马玉麟孩子气十足,天赐暗自好笑,说道:“你就要长大成人了,可不能太贪玩。在文事武功上都要多下功夫,将来好为令尊分忧。”司马玉麟胸脯一拔,说道:“你不要把我瞧扁了,不信可以考一考,决不会令你失望。”天赐笑道:“不必,不必!我相信就是。江南司马家的子弟,还会有错吗?”

司马玉麟大为高兴,说道:“其实就算学好武功也没什么用。象我哥哥,爹爹就不太喜欢他。他整天不归家,背着爹爹在外面干胡作非为。大家怕爹爹生气,都瞒着不说,结果哥哥就更加没有顾忌了。”

天赐心中暗叹。看情形他们兄弟之间并不和睦。司马玉麒的一些艳闻绮事天赐也有所耳闻。二十七八岁的人,还不想成家。终日在外寻花问柳,不理正事。利用武林盟的财势在江南各地布置了不少香窟,广贮姬妾。与龙老三可算得上一对难兄难弟,令正道人士侧目。龙老三出身黑道,无可厚非。司马玉麒却是侠义道人士,如此胡为,不免引起许多非议。他的作为连司马玉麟都了如指掌,只怕仅仅瞒下司马长风一人。虎父犬子,令人痛心。

司马玉麟为天赐挑选了一间客房,吩咐仆人安排行囊卧具,送上酒食。司马玉麟陪天赐进餐,两人谈天说地,颇为投缘。当天晚上天赐在竹园安歇。第二天一早便启程北上,渡江回扬州取回马匹,匆匆北行。

这条官道起自扬州府,沿着运河直抵淮安府,路上行旅众多。天气放晴,道路渐干,正是赶路的好时候。天赐放马疾驰,路上的行人都被他一个个地超过。他的坐骑已经换过,是一匹健壮的枣红马,脚程甚快,薄暮时分已经赶到了高邮县城。

官道绕城而过,路边就是运河码头,泊满了过往的船只。十余艘庞大的官船沿码头一字排开,装饰华贵异常。天赐一时好奇心起,多看了几眼,不想竟引起了一场事端。天赐一身武士装束,骑着高头大马,腰间挎着长剑,十足的武林豪雄,早就引起官船上三名中年军官的警觉。三名军官纵下官船,拦住天赐的去路,厉声喝道:“小子,站住,报上你的名号!”

这三名军官无故寻衅,天赐无名火起,冷冷道:“三位是哪个衙门里的官差?在下即不是杀人越货的强盗,也不是夜走千户的飞贼,没有干犯国法,不劳三位动问。”为首那军官冷笑道:“好朋友,你就别装模作样了。看你贼眉鼠眼,一定是湖匪的眼线,在打官船的主意。识相的赶快束手就缚,老老实实招出你的同伙。咱们也不为已甚,饶你一条狗命。”

天赐怒极反笑,喝道:“尔等有眼无珠,污良为盗,岂有此理!民不与官斗,在下不想与你们纠缠不休。赶快让路,否则莫怪在下无礼。”三名军官勃然大怒,叫道:“好小子,胆敢拒捕,拿下!”三人拔出腰间佩刀,将天赐团团围住,以防他逃走。喝道:“小子,下马受死!”

天赐心中烦燥,不顺心的事怎么全让他遇上了。这一回不可能象上次在瓜州渡那样容易了结。他也许无所畏惧,大不了一走了之,这三个蹩脚货色决拦他不住。但为此在官府中落案,为武林盟招惹事端,就非他所愿了。

正在天赐左右为难之时,船舱中踱出一人。在船头负手而立,问道:“何事吵闹不休?”三军官连忙弓身施礼,说道:“回千户大人。这小子方才鬼鬼祟祟,形迹可疑。咱们怀疑他是湖匪的眼线,盘问他两句。这小子作贼心虚,妄图行凶拒捕,罪不可恕。咱们正要将他擒下,交给大人发落。”

那位千户大人目光冷森,上下打量天赐,忽然换上一付笑脸,抱拳道:“这不是李侠士吗?误会,误会!”又向那三名军官道:“这位是武林盟的李侠士,怎么会是湖匪的眼线。你们眼睛长到哪儿去了?还不快给我退下。”三军官暗叫倒霉,悻悻然退到一旁。

一见那位千户大人,天赐便暗生杀机。此人正是与他有杀父之仇的锦衣衞千户冷逢春。天赐身在武林盟,不得不有所顾忌。此时断不能杀他报仇,也不能稍有开罪。抱拳道:“原来是冷大人。方才不知三位官爷的身份,一时鲁莽,多有得罪。请大人见谅。”

冷逢春堆笑道:“岂敢,岂敢!李侠士言重了。请舱中一坐。”天赐对锦衣衞深恶痛绝,也不想与这位冷大人有什么瓜葛。推辞道:“大人公务繁忙,在下不敢打扰。”冷逢春笑道:“李侠士太客气了。公务再忙,也不急在一时。能相逢即为有缘,侠士一意推拒,难道是看不起本官吗?”